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了之前陆允时追问她,六七年前的事情。
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后知后觉的慌乱感涌了上来,余安眼里逐渐露出不可思议。
难道,陆允时他发现了关于她身份的事情?
她不禁趔趄一下,之前的欢颜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突然不敢再看陆允时,手也要缩回来。
这下,陆允时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深深叹了口气,垂眼盯着面前的姑娘,杏眸里露出了害怕。
是了,他的余安,他的桉儿,自幼便是一个心细聪颖的姑娘。仅凭一个眼神,她就能猜出来。
他低声哄她:“余安,我给你说个故事,可好?”
意料之中的被她拒绝,余安甚至边摇头,边捂住耳朵,“不好,我不听。”
她不想听。
她连连后退,好像这样就可以逃避。
余安很害怕陆允时对她失望的样子,怕他将一切挑明后的愤怒,更怕他会恨她。
她转身就要离开,可是后背却捱上一个温热的胸膛,陆允时将她紧紧抱住,两只薄劲有力的臂膀叫人不得动弹半分。
“从前有一少年,在他三岁时,母亲与义结金兰的蜜友指腹为婚,自此他和小三岁的妹妹一同长大。原本无忧的日子忽然有一天被打破,那天正好是妹妹七岁的生辰宴。少年的父亲带着一道灭门圣旨而来,亲手将那道圣旨放在妹妹手上......”
余安开始挣扎,可是却怎么也掰不开腰间的手,同时肩膀上靠来一个脑袋。
陆允时贴近她的耳侧,“不久,满门抄斩,无一人存活。少年当日便被父亲带走关了起来,等他出来时,妹妹一家早已覆灭。自那之后,少年开始恨父亲,他勤习武功,努力进了大理寺做官,希望天下不再有冤案。十年来少年没有一天放弃过调查当年的线索,他一直都是孑然一身,直到有一个人出现了。”
他握着余安的双肩,将人轻轻转过来,只见她双眼早已濡湿。
余安朦胧着视线,将两只手捂在耳朵上,“求求你,不要说。”
陆允时将手覆在余安的手背上,“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迫不得已才屡屡瞒我,殊不知你竟然是身处于水深火热中。余安,你改容换貌,我认不出你。可是你为何不认我呢?”
“我害怕。”
余安低下头,“陆允时,虞桉应该是一个死了十年的人,我改容换貌男扮女装,可是身边的每个人每件事情都在提醒我,我是虞桉,那个死了十年的罪臣之女。”
“我忘不了你父亲传的那道圣旨。”
圣旨......
陆允时将余安脸上的泪抹去,“我也忘不了,那道圣旨每日都像是悬在头顶的刀刃,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我的父亲也是凶手之一。”
话落,他眼底露出沉痛,“可是若我告诉你,他不是罪人,我才是呢?”
闻声,余安身子一顿,蹙眉哽咽,“你......什么意思?”
陆允时却不答了,他只是摸着余安的脸,像是要将她的样子刻进心里。
他的眼神里时孤注一掷的坚定,可余安却看着心慌,她一把抓住陆允时的手,不断用力。
可是那种心慌的感觉没有减少半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远去。
余安的指节开始疼,她却浑然不觉,“告诉我啊,陆允时!”
“是在害怕吗?”
陆允时感受到余安握着他手的力道,将她的手指放在掌心,“别怕,很快就会结束了。”
*
自那日别过后,余安就再也没了陆允时的消息,顾淮的身影也是极少见到。
这日她在院子时,一个人影忽然从假山后闪过,翻出了院子。
红衣的一角没过院墙,消失不见,余安认出来那是常宁。
常宁一直是跟着顾淮不离身,怎么突然鬼鬼祟祟的?
余安跟了上去,不过早已没有了常宁的影子。
但路上却碰见了不少慌慌张张的丫鬟小厮,莽莽撞撞,丝毫没有了平常的谨慎小心。
不远处正有一人急匆匆赶来,余安定睛一看,是伺候她的那个丫鬟。
跑到跟前时差点摔倒,余安扶了她一把,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
那丫鬟豁出去似的,“余姑娘,你待我不薄,告诉你也无妨!虞家案子的证据,听说一大早就上交给了天子,府上的人都以为是假话,可是刚传来消息,永宁侯府要被封了!”
轰隆隆!
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不久前还是晴天烈阳,现在却已经变了天。
好像在无声昭示着什么。
想到前几日陆允时的眼神,余安心里没来由的一紧。
顷刻间,她明白了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孤掷一注。
余安抓住那个丫鬟,语气焦急:“可还有传出别的消息?送证据的可是大理寺卿陆允时?”
“奴婢听说是大理寺卿亲手交上去的,这会儿说不定马上就要带人来围剿了!”
话落,那丫鬟不敢再耽搁,提着包袱就往外跑。
余安跟着她去了前厅,发现永宁侯府里一片轰乱。
天上乌云如黑幕,似要坠落下来。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噼里啪啦,那些收拾包袱急匆匆往外逃的丫鬟和小厮,淋湿了个彻底,也挡不住他们往外逃的脚步。
她看着面前的一切,眼底慢慢升起雾气。
眼前的一幕太熟悉了,几乎跟十年前虞家被灭门的那日一模一样。
只不过,现在的永宁侯府还没有见血。
很快,一道嘈杂声传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一滴雨顺着风吹落到了脸上,突然将余安惊醒。
陆允时曾经说过,永宁侯府的势力盘根错节,且虞家一案翻案之后,过了那么久的时间,却依然毫无进展。
怎么会今日突然天子就下令要对永宁侯府负罪了?!
一定是陆允时做了什么。
会不会又如同先前那样,为了将虞家的冤案重申,不惜得罪天子,被革职被禁足?!
余安双手捏着裙摆,开始拔腿就朝外奔去。
她正冲到前厅,只见一群官兵从侯府大门鱼贯而入,转睫之间,抽出刀剑——
头身分离,鲜血四溅。
余安被吓地呆呆站在角落,连呼吸都忘了。
眼里只看到一群官兵们挥舞刀剑,将每一个试图逃出去的丫鬟和小厮,斩于剑下。
面前穿着官服的官兵,此刻像是恶鬼一般,视人命如草芥。
余安双手禁不住颤抖,不对......不对!
当年的虞家被下令满门抄斩,可也不像今日这般,朝廷官员大肆屠杀。
眼前的景象,哪里像是封邸,分明是杀人灭口!
官兵们侵入到四角,余安踉跄地扶着墙站起来,躲到假山后面。
不过才一会儿,永宁侯府的草树染红一片,院子里蔓延着浓浓的血腥气。
令人作呕。
余安恍惚间记起了,许久以前陆允时同她说的话。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天子怎会有错,要是有错,那也是旁人的错。
天子......
此刻所有的事情拨开白雾,真相大白。
余安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陆允时身为首辅陆闵的独子,想将一桩旧案重申这么困难,为什么去查每条线索时都牵扯前朝,想要再进一步时难如登天。
原来,背后有一个人他不愿。那个人是天子。
当年的虞家冤案,世人只知道牵扯到首辅陆闵,永宁侯和尚书孟仲,可却忽略一个人——判定此案,定了虞家满门抄斩罪名的天子。
余安透过假山的缝隙,看着庭院里肆意屠戮的一幕,如若没有天子的吩咐,他们怎敢如此杀戮。
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一片,余安满脑子想的都是陆允时,心房不停颤动。
她躲过那些官兵,趁乱从后门逃了出去。
可刚到街上,却发现街上哄闹一片,许多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大肆屠杀百姓,而他们身上的着装像极了那夜的刺杀之人!
前有狼后有虎,两面夹击。
外邦人一定是趁乱所为,既如此,那顾淮呢?
顾淮为什么不见了?
汴京城中血流成河。
余安顾不了太多,她循着记忆朝大理寺奔去,可才跑了几步,前处就有一个黑衣人拦住了她,手里的弯刀还在滴血。
猛然间,朝着余安砍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际,马蹄声声作响,一道疾风袭来。
余安匆忙躲闪,余光只瞥到一道红影,紧接着一只手将她揽腰上马。
她惊呼道:“常宁!”
马儿疾速狂奔,往大理寺相反的方向驰去。
余安心高高悬起:“常宁,我要去大理寺!”
常宁:“余姑娘,我奉主子的命令,要将你护送到郊外......别乱动!”
在数个时辰以前,常宁就奉命守在余安身边,找准时机啊将她带走。可不料陆允时竟然也派了人,要将余安带走,她只好先去解决那些人。
余安当时看到的背影,正是常宁。
那些人全被她杀了后,常宁便快马加鞭赶来,可陆允时不知从何处发现了她的踪影,追了上来。
她好不容易甩开陆允时,来动永宁侯府时,却发现那里血流成河,街巷动乱,刀光剑影中才发现余安的身影。
她快马加鞭,生怕后面的陆允时又追了上来。
闻言,余安这才明白过来,顾淮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他要带着她逃离。
不可以!陆允时还在汴京。
余安骇然,连忙伸手去夺缰绳,不料身后的常宁早有预料一般,将她腰上长带一扯,牢牢将双手困住,不得动弹。
此时,身后传来喊声。
“余安!”
是陆允时,陆允时来了!
“大人!”
马蹄拼命奔去时,余安扬声大喊,侧头瞥见陆允时奋力追上来的身影。
他身下白马踏蹄奔来,尘土飞扬。手中剑刃闪着寒光,却迟迟不肯出鞘。
她知道,陆允时不敢,怕伤了她。
柔声细语的常宁像是突然变了个人,眼神犀利。动作粗鲁,见余安暗暗挣扎,厉声威胁。
“你要是再动,我就杀了你。”
看着周遭不断往后退去的树影,余安极力按捺因急速狂奔而晕眩的脑袋,“常宁!人命关天,现在永宁侯府血流成河,外邦人突袭屠戮汴京城,血染长街,我们不能这样离开!”
“少废话。”
常宁满头大汗,见身后的陆允时穷追不舍,眼中闪过一抹狠厉,电光火石间朝后飞出数支暗器。
长细如银针。
余光侧眸瞥见时,心里猛地一颤,她忙喊道:“不要伤害他!”
常宁充耳不闻,而是算计着时间,吹响了哨子。
听到余安声音的陆允时眼睛微眯,长剑挥舞之时,数根朝他射来的银针落地。
电光火石间,四周飞身出几个死士,将两匹马阻断开来。
陆允时脸色阴沉,脚尖轻点,和几人纠缠厮打起来。
周遭环境不断安静下来,马蹄声只闻一匹,余安心里焦急起来。
不由得担心陆允时如何,担心自己该如何脱身。
她怕这一走,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余安用手指悄悄绕着去解绳子,马却忽然停了下来。
只见不远处的前方,一人站在树下,身穿一袭火红锦袍,手握铁扇。
分明不过几日未见,余安却觉得眼前之人是无比的陌生。
顾淮眼皮轻轻撩起,唇角没有似从前那般有意无意勾着,而是死气沉沉般的落平。两个眼珠如同黑洞一般,直直盯着她。
余安下意识地觉得,阴沉,嗜血的本性,这才是真正的他。
完完全全褪去了人皮的恶鬼。
常宁翻身下马,将余安带到顾淮面前,双手恭敬行礼,“主子,人已带到。”
余安一个不稳险些栽倒,一只大手却将她带入怀中。
她抬眸,被那双无声盯着她的眼睛吓了一跳。
顾淮眼神阴鸷,褪去那张装模作样的人皮后,眉目凉薄。
他垂眸看着余安惊恐的眼神,顿了顿,敛去了眸中的阴沉,轻声道:“走吧。”
余安却甩开他的手,“顾淮,你怎么能将外邦人引进汴京城中,你知不知道现今的汴京城是什么样子?是不是顾氏一族的人都喜欢看到杀戮,喜欢别人家破人亡?”
这一刻,她看向顾淮的眼睛里,是浓浓的恨意。
顾淮忽然轻嗤一声,“不想装了?”
他消失的几天,根本就不是同外邦在周旋。而是他在处理永宁侯府之事时,发现了一件事情。
在他身边的余安,竟然十年前虞家冤案中存活下来的唯一一人,虞桉。
在得知那个消息时,顾淮像是疯了一般,双眼猩红。
他平生第一回 有些动心的女子,竟然与他有着血海深仇。
顾淮不顾余安的挣扎,强行将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面庞,虽然同画卷上的那张幼女面容有区别,可是真的看起来,眉眼竟然如此相像。
原来,陆允时和他找了十余年的人,就在眼前。
只不过陆允时是要救人,而他是要斩草除根。
他自幼孤僻性格乖戾,母亲过世后更是嗜血如命,他贪图每一次旁人在他手上引颈受戮的快.感。
唯有一个人,与那些污浊,满是心机的人不同。
余安脸上单纯诚挚的笑容,与他母亲活着时像极了。
但是他没想到,就连余安,也是蓄意谋之,工于心计里的一个。
她明知道自己和陆允时的身份,即便暴露了女儿身,依然将他和陆允时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怕为的是报血海深仇吧。
起初,他的确是有私心地锁着她,阴暗地想要用铁链将她占为己有。可到了后来,却也是真的动了心。
所以,即便在这样危险的时刻,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顾淮还是要带她走。
“余安,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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