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被扣着的手微微颤抖,这心底的波澜竟也叫尹信读到。
“怕了?”他问,“可是你要来的。”
她当然是逞强地摇头。
后面汪吟吟和许清如也已经跟上来了,脸上的红晕出卖了同样的不安。他们身处台前,一行小厮里有个机灵的迎上,招呼着:“几位客官是听曲儿呢还是把酒?”
“曲儿也听,酒也喝。”尹信的声音相当轻佻,听起来就像是常年混迹于此的风月老手,“焚香更妙。”
说着,将几枚铜钱放入小厮的手里。
那小厮哈哈应着,心里却一愣,却看尹信也不是什么素日里眼熟的人物。除非是豪掷千金且姑娘愿意,否则环采阁的姑娘大多卖艺不卖身。而“焚香”便是其中的暗语,入闱之客才心照不宣。
“此处人来人往,客官不免扰了兴致。二层小桌清净,看姑娘起舞更妙。”他不敢怠慢,将几人迎来去二层小坐,一面就要去知会上酒菜。
二楼果然不似下边儿这般闹了。尹信切着茶,饶有兴趣地看三个姑娘平复内心。
早说嘛,三个女子,要来洪水猛兽一样的地方,令人多少汗颜。
林礼算是先清醒过来,直直看向身旁,细想方才,轻笑一声,道:“言大人很有经验?”
“倒不是林公子想的那样。”尹信面不改色,温声回道,“京官风气甚严,言某真没有风流的本事。环采阁里的弯弯绕绕,不过是让人提前调查了一二罢了。”
万木和千帆在后侍着,闻言顿时神经一紧。
林礼给他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抿一抿,不说是信与否。
尹信显然看出了林礼的心思,却并不解释,反而切一切茶,沉着声一摆架子:“你们三个姑娘家单枪匹马地来,谁也放心不下。现在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了吧,三位女侠?”
仿佛高手过招,三言两语间,试探底细好几个回合。汪吟吟看得出血雨腥风,一个人偷着乐。剩一个许清如置身事外,在四下里找容华阳的踪迹。
“那儿——”许清如指一指二层另一侧的小座,赫然斜躺着半是迷离的,可不就是容华阳吗?
远远瞧去,他头发散乱,衣衫半开着,很是邋遢,一手里还捏着个酒杯。一旁桌上酒壶不知换了几个,也不知从昨日至今是一人消愁,还是与人对饮。
许清如就要起身去把他带走,却叫汪吟吟拉了一下:“你且等等,看他这样子,指不定会发酒疯,说不清事理的。”
许清如坐立不安,只等着容华阳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倒听楼下又传来动静,有人敲锣,有人喧哗。声音依稀可以辨得是“裁雪”“舞剑”之类,接下来便是男人们兴奋的议论。
“裁雪姑娘多久不见人了?”
“剑舞阔别三年!”
“想的人好辛苦啊!”
“这双剑作舞,可从未见过——”
……
这名字让这几人心头都是一震,不自觉看向林礼。
她盯着台下,眼中意味难明。
但见底下那圆台上,青烟姑娘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身形高挑的姑娘,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她竟着一身白衣,大袖翩翩,左右手里各执一剑,动作好如蜻蜓点水般轻盈,身姿醉人。
林礼瞧着了她的正脸——那是一双比她更成熟深邃的杏眼,眉若远山。风月场里起舞,却不见献媚与讨好,浑然一身打不碎的清冷。
她双手持剑,旋身时好若白云散开,流天寡淡。只见那厢原本云里雾里的容华阳也突然清醒,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
林礼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觉得这里不该是这样奢靡的人间灯火,朦胧的月光才更衬这位裁雪姑娘的风姿。
月亮,朦胧的淡光,紧接着应该是雪松的沙响。白衣旋身大开大合,无名风起骤卷残叶。孤剑挑灯,迎敌之时上抛,几式之内大败敌手,之后又稳稳当当地再次挑住,和衣不问阑珊,须臾又是静肃——
那记忆里十年之前的模糊场面清晰起来,林礼情难自禁,轻拍桌面:“江漫雪!”
这名字尹信与许清如不晓得,可汪吟吟却很是知道,她也惊着了。因为江漫雪十年前下山后再未回过师门,那一身月下青白从此了无音讯。她的师父苦念找寻好久,最后也只能对月哀叹徒儿的不告而别。
那正是汪吟吟的父亲,如今备受尊重的汪老。江漫雪天资聪颖,用汪老的话说,天生就是练穿云招式的料。十年前的穿云门,顾惊涛林礼尚还在摸爬滚打,满山风华都系于江漫雪之身。哪知故人一去不返,徒留汪老一地伤心。
汪老之后,除了自己的女儿,再也没有教过别的女弟子。
汪吟吟的脸色微微发白。江漫雪师姐,身负穿云师门众望,十年不见,怎会流落在烟花巷陌?
若是父亲知道……汪吟吟不敢想。那浑然是少时不敢深究的记忆,但从父亲对她教导时的屡屡提及来看,他对这位爱徒,到底是放不下。
“呛——”江漫雪双剑往上一抛,自己亦凌空而起,白袂一展,云朵翩跹,最是人间难寻。底下叫好的声音涌动,一浪高过一浪。
林礼的瞳仁一缩,这,这不对劲!
只见江漫雪飞身上来,却没有下去的意思。她踏着空中挂着的丝绦,直冲二楼坐着的容华阳而来!
底下看客纷纷仰头望去,只见江漫雪不知何时已经在空中接住双剑,接而合二为一,向毫无防备的容华阳刺去。
那剑一者色青,一者泽白,倏地合二为一,折出两重血色杀光。寻常的双股鸳鸯剑虽同用一柄剑鞘,可做不到合为一剑使用。这是什么奇宝?
但无疑的,江漫雪想要容华阳的命!
林礼倏地奔出,双手在栏杆上一撑,向容华阳飞身而去。紧随而后的是汪吟吟,不善轻功的许清如心有余而力不足。
剩下尹信一人端坐,静看乱起。
他挥挥手,告与身后万木:“这楼要锁。”
万木心领神会,迅速奔去。
林礼是拦不住的。纵然昨日里刚出了危险,但尹信还是愿意放她去闹,她闹得恣意了,有自己收场就行了。
他进来时就上上下下计算这环采阁的用度,竟到了惊人的地步。任是这些富商大贾用金银供着,也会入不敷出。他那日在开明钱庄里翻看资料,翻查到启州大户的资料。今日在这坐的,有不少熟悉面孔。
想来也是如此,汇市一闭,环采阁失去了一大钱源。这往后的夜夜笙歌,刻意请的都是启州贵胄的钱囊。千帆探听过,裁雪在楼中已有五六年之久,一直为人抬举,千金难买佳人一笑。今晚怎么突然就有行刺之事了?
今晚的楼里坐的都是启州的命脉。私人恩怨他管不着,但若是一剑刺在了官府要人的喉咙上,叶泰初也有一壶喝的。
那厢,容华阳脸上的酒色顿时被吓退七分,他从座上滚下,避开了江漫雪这一剑。江漫雪踏上栏杆,眼看再要挥剑而来。
此时,裁云的银光划过江漫雪眼底,她见着一个身形并不高大的小郎君,横剑抵住她的进攻!
作者有话说:
1.好像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走出乌苏。啊啊啊要讲的东西好多,这章4500+了,写不动了,结束的还很仓促,下周回来修文下周就是第三卷 了。(10.27补,把这章重新整理了一下,补充了很多细节,宝贝们重新回忆一下,39-40重新大修了!!)
2.林礼:总共抓过两个人都没抓住
3.尹信:信我我真的不是青楼常客我家教很严的尹济海严父我是皇子啊喂
4.江漫雪:打一架就跑了大家下个副本见
5.容华阳:你们有没有隐隐嗅到副CP的味道?我提醒一下你们哦 我十七
第40章 彻悟
“哪家不懂事的纨绔, 这没有你的事!”江漫雪冷冷,眼下的寒光将林礼内外捅了三道。
“师姐,不管有什么恩怨, 此人暂时杀不得!”林礼一出声便露了馅。
听到“师姐”二字,江漫雪微微愣了一下, 她琢磨出林礼剑锋里熟悉的招式,眉边一动, 又冷笑道:“竟是个女孩儿。”
“江漫雪!我说这人暂时杀不得!”林礼顾不得了,直呼名讳, “破月”上挑,接着“追日”三剑。江漫雪方才思绪顿了一瞬, 竟一时不及,偏身躲开。不过紧接着, 她嘴角荡出一个笑, 接着又将手中剑破开为二,寥寥几剑织出穿云破阵奇学“笑春风”,别开了林礼接下来的数剑。
林礼近不了她的身, 眉头紧锁, 秉剑于几步外。这是不该的, 她竟找不到“笑春风”的破绽!
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功夫,“笑春风”依靠武者极快的出剑速度和灵巧的方向变化, 在破阵中有奇效, 但有心人依然可以找到纰漏, 更何况钻透了的林礼。但江漫雪的“笑春风”严丝合缝,竟找不到一丝可以撕破的疏漏。
难道是剑的缘故?林礼蹙眉看着江漫雪手中的双剑。古来单剑者众, 双剑者寡。双剑需要左右内力的高度统一, 否则多出来的一剑只能是破绽和累赘。再者, 双剑少有名剑。匠师成就一剑盛名本就是难事,但再锻一柄与之成双,可谓难上加难。
剑客海海,却是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用双剑的。
但江漫雪竟然可以。
她没有使过双剑,对这其中玄妙的力量止于耳闻。
果然是久闻不如一见。
她听得见江漫雪施施然的低语,丹唇微启,只是念给她听:“这位师妹,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多少年前艳羡不已的一瞥。她攥紧裁云,心头爬上复杂的情绪。
顾惊涛日日在她眼前晃,她日日在身后赶,人人都知道林礼练的这么拼命是不服谁。
但鲜少有人知道,漫天飞雪之上,漆黑的夜幕里,还嵌着一轮月。
只是十年前的仓皇一瞥。那三个字,却像绵绵一根细针,一直藏在暗处,不时扎她一下。是以如今,真正站在此人面前,细数曾经的绝代风华,竟然分外不真实。
还有种兴奋感,想交手的兴奋感。一时间,容华阳的事情已经被她抛之脑后,她只想知道江漫雪将怎样出招。
她凝视江漫雪的时候,江漫雪也在凝视她。
气氛一时沉静,后来的汪吟吟和许清如将容华阳从地上拉起来,连拖带拽地将这醉鬼扯到里间,林礼横在中间,江漫雪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容华阳吓得不轻,自己追捧的美人怎会瞬间成了索命阎王,一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他原本因酒醉而红的脸一下转白,半醉半醒之中什么也说不清,指着面前两人嚷着“不要”。
“这里和你有什么关系?”许清如见这副模样,一时火大,扯过旁边的水盆,将冷水泼了容华阳一身,“敬你平日里是师兄,眼下薛逸逃了,掌门还病着,回楼里主事去!”
“一直这样废着,像什么话?掌门若是有一朝清醒了,也要骂你不肖子孙!”
“关你什么……”容华阳缓过劲来,本能地还嘴,尾音却含混得弱了下去。他本可以痛骂眼前的少女没事找事,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许清如怒目圆睁,仿佛这就是她天命使然,可这确实和她不相干,她大可以收拾包袱走人。
容华阳恍惚间从少女的怒目里看见方恨少失望的脸。他额角的水滴顺着脸庞滑下,兴许带着这一天一夜的酒味。
这两天的种种又在他面前闪过。那个他以为对他最好的人给他下药、把他的师父做成惑人。他十几年来安安稳稳的家一夜之间崩塌,那些他以为的温情真的只是自以为。
酒、钱、美人。曾经他沉醉的一切,竟然一瞬间都变得如此虚空。
毫无意义。
有些事情他做的太过了。他放肆到以为自己这条命丢了便罢了,反正对他重要的人一个半死不活,一个亡命天涯,没人再来管他。
容华阳从来没想过以后做什么,他的生活从来是乐一天是一天,最后总有地方可去。
可那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如他过往十七年的人生。
那么往后该怎么办呢?他看了一眼许清如,费劲地回忆她的叱骂,弄不懂为什么这些人身上有仿佛与生俱来的道义感。
但确实是她把自己从烂醉如泥里拉起来。
道义感和肝胆,是容华阳从来不懂也看不起的东西,但此刻却不得不对它俯首称臣。
一点未泯的什么让他不敢还嘴。
“知道了。”他低声回道。
终于肯了,吹破了他自己的泡沫。
外间的瞬息凝固着,穿云门下十年间先后出的一对玉人在三剑碰撞间彼此认识。
追日对破月,云起对沧海。
桃花开后笑春风,横波斜出抚青山。
樽前老不敌衣冠似雪,醉花阴稍胜背灯和月。
穿云招式见招可用,见招可拆。她们只在十年前打过一个照面,却像是切磋了很久的老对手。
再见月色,竟是在东南春暖,湖上骤起风。此时回头家万里,十年已过。
一道青光由江漫雪右手中的剑身散出,和着她左手中的冷白,倒映进林礼的眼底。裁云的银光怎肯示弱,江漫雪半垂的星眸里全是它。
外头传来嗡嗡的钝声,无名风不止,环采阁内悬着的纱幔围帐好似无数混乱的情思,不知所以地翻飞着,朦胧间掩映着对手的面容。故事里点燃少年热血的高手对决往往都需要这样一场风,在双方的脸上反复拂过,凝滞着出招之前惺惺相惜的内心。
手已经握紧剑柄,却听底下哄乱中有人喊道:“衙役来了!”
往下一瞧,不知多少棕衣人已经涌入!
江漫雪半垂的星眸猛然睁开,这耗费之中,竟然已经有人来围了楼!她急于取容华阳首级,并不想在林礼身上花费心思,原本只想糊弄,却发现哪一式她都接得住,哪一剑她都能破开。换句话说,面前人久经穿云招式洗练,还出乎意外地懂她。
可她们不曾谋面,这只能解释为她们在某种意义上的相似。
惺惺相惜吗?她抿一抿唇,知道自己的事不能成了。
但她必须全身而退。
于是大袖一挥,将林礼往外一带,两人只剩拳头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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