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匠户便被囚在这落霞关里头。若是想走,手上珍宝得要留下。不少老师傅一辈子精细雕刻,只和石头打交道,气性清高,却没想到到老了要遇这么屈辱的一遭。有的碎玉破珠,有的将宝贝全数沉溪,还有的实在躲不过,便也只能交出去。落得一身干净后,变装打扮,跟着商队,连夜出关回乡。
年轻的匠人手头还没攒下盘缠,也不舍得让宝贝全数砸在自己手里,一时走不了。哪能想到官府悍匪隔三差五就来剥削,手上只剩下些当学徒时学做的旧款式。
有许多商队从落霞关过,将东西都卖出去,成了全身而退的唯一出路。
奈何老旧款式少有人收,他们便只能耗在这里。
昔日珠宝重地,翠玉丛生,今日成了活死人囚,知县县丞顾自享乐。
直到今日言屹未曾走漏一点风声,突然造访,县丞来不及应对,这才让众人捡到一线生机。
“诸位师傅,审问与搜查还需些时候,有了结果,本官自会派人来通知。”言屹的脸色柔和下来,“暂且先回去。”
“那些宝贝,大人务必上心啊。”众人又是连声请求,言屹颔首一一应下,遣手下人将师傅们送走。
汪吟吟目光顺着众人向外看去,县衙外不知何时,已站了数十个穿盔带甲的兵。
“这可是有半个营的兵围了落霞关啊。”林礼在汪吟吟耳畔低语,难怪言屹不怕悍匪。
她似乎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言屹已从堂上下来,正瞧着她,二人目光相遇。
“镇抚大人运筹帷幄。”林礼先拱手行礼。
言屹眉眼含笑,朗声问道:“方才见姑娘行侠义之举,言某赞叹。敢问姑娘名讳?”
“林礼,礼义的礼。”林礼犹豫一瞬,江湖之中莫轻易交付自己名姓。但对面既是朝廷命官,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在下言屹。”言屹拱手还礼,“方才见姑娘三招之内便撂倒如此结实的大汉,言某心生佩服,这等身手,可是出自五大名门?”
林礼意外,言屹身为命官,竟也知道些江湖消息,加之方才见他洗冤行义,心中恭敬起来:“大人好眼力,我二人乃孤鸿山穿云门弟子,下山游历至此,未曾想见如此场面。”
言屹目光一闪,正欲说什么,却顿了顿,改口道:“正午已过,二位姑娘还没用过午膳吧?”
林礼和汪吟吟摇了摇头,方才的精力全是耗在此处了,哪里得空用膳?
“刚才过来,瞧见几家整洁的酒楼,二位想必饿了,不如言某请二位吃个饭如何?”言屹仍是笑眼微眯。
桃花眼里含笑,本是尽显温润,极有风情。可林礼却嗅出一丝不详来,正欲拒绝,言屹又道:
“这顿酒肉,便当是官府奖励二位姑娘见义勇为。”
林礼还没出声,汪吟吟先应了下来:“行,那便依你说的。”
林礼瞳孔震了一震,瞧了一眼汪吟吟,你做什么?
吟吟回她一个肯定地眼神。
林礼心中叹气。
“方才忘记问了,这位姑娘怎么称呼?”言屹看向汪吟吟。
“汪吟吟。”
“好名字。”
“那么便去那家广聚居吧。”言屹对身后的万木摆摆手,“先去寻个厢房。”
万木先行,几人随后。
言屹走在几步之前,林礼和汪吟吟在后。
“你怎么答应他了?一个陌生男子。”林礼对汪吟吟咬耳朵。
“哎呀,这几天你也知道,打尖住店靡费不少,有人做东,省点银子。人家是个镇抚又不是什么坏人。”汪吟吟轻切,“有肉你不吃?是你行侠仗义了唉。”
我吃。林礼本想反驳,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汪吟吟一副“拿住你了”的表情。
不多时,几人行至广聚居,店家备好厢房,热情迎客。
几人坐定,等着上菜。
“言大人是怎么知道落霞关有问题的?”
见面前言屹又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林礼便问出了自己一直疑惑的问题。
言屹又笑了。
作者有话说:
林礼:主要还是想吃肉啊这段时间都胖了
第6章 秋账
去岁年底,中政。
大晋开明17年,风调雨顺,下海商贾平安返乡,国泰民安。眼瞧着又是一个好年。
百姓人家张灯结彩,酒楼茶馆日夜喧闹,天潢贵胄日夜笙歌。
万事万物都似乎都被好年的喜悦所淹没,转眼间便慵懒起来。
倘若说其中最不得闲的,当是户部。秋收的账数目巨大、内容繁杂,冬月里快马加鞭地从各地送来,年前必须核算完整。
时间紧张,任务繁重,整个户部昼夜不停地对账明细,还是遥遥无期。眼瞧就要在御前没个交代,为了给户部众人抢下个安稳的年来,品阶高的老大人们也一同查账,一连数日,把两个侍郎都熬病了。
户部尚书陈恪陈大人苦苦支撑,带着整个户部,总算是在三日前把秋账算明白了,报上御前。
本以为可以舒上一口气,哪曾想这日退了早朝,又叫皇帝把人留住了。同留住的,还有燕亲王尹济林,维桢王尹信,及几位内阁元辅。
“陈大人烦请移步九衡阁。”内监上前虚迎。
九衡阁乃皇帝理政之处,再向北便是皇帝寝宫。阁内炭火烘暖,晴窗透亮。书架上陈诸子百家、策论古籍,墙壁上悬天子手书“济世安民”。那学者九分清流此地可要占去七分。
然玉璧珠帘、金蟾罗绮又不失天家风范,威严贵气。
沉香木桌上放着的正是户部这边数十日连轴转转出的秋账明细。
“爱卿这几日查账费神了。”尹元鸿斜靠在檀木椅上。方才的早朝下来,难掩疲态。
他摆手:“坐着说话吧。”
内监搬上数把椅子。
众人坐定之后,尹元鸿示意宫人拿过桌上账本:
“这秋账内容繁杂,但户部筛查的极好。条目都很明了,前后也没什么差错。”他顿一顿,眼神迟疑地在陈恪脸上停了一会儿,“只是朕觉得,总有哪里奇怪。朕昨夜看得眼睛晃得厉害,便先歇下。”
尹元鸿扶额,眨着眼,仿佛昨夜劳累仍然缠身,一旁宫人见状连忙拿过神仙锤服侍起来。
“父皇保重身体。”燕亲王尹济林关切道,“年关除了秋账没什么大事,父皇也不必如此劳神。事情大可交给儿臣,若是忙不过来,还有阿信。”
他余光看向一边的维桢王。
少年头戴翼善冠,身穿交领茶色五爪龙袍,腰间束玉带。他皇叔与众位大人是强打精神,但脸上都难掩两个时辰早朝的劳累,唯有他还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眼里炯炯。
尹信方才正瞧着账,盯着第二页东南四郡的赋税数目,若有所思。
但皇叔的话他可听的一句不落。
他爹尹济海夏日里病倒,是老毛病又缠身,上不了朝,只能在东宫养着。于是把他丢出来代为参政议事,实则是替兼国之权。皇爷爷倒也同意,还将他原本依地名定的封号“京兆”取了,安上“维桢”二字。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这是对他存了国士之望了。
尹济海气色顿时好了一半,如今倒也不必每日躺着,只是还受不起日日费神政事,依旧只能由儿子代为兼国。
尹信心里本是不愿的,他有自己的乐子要找。倒也不是像这京城其他二世祖般招妓酗酒,只是找些秘籍习武。
他是皇长孙,骑射之事自有武将来授。可他偏爱的是些江湖秘籍,偏门古怪的拳法剑法。每每听到风声,总让手下去寻。寻得以后或是自修拳法,或是询问先生,总之要学个两招。
这点他和他爹不一样。尹济海平日里毫无心爱用情之物,有时间便是经书兵书换着读,东宫里的藏书比文渊阁只多不少。实在读得乏了,根是商贾根,便算换了帝王服,案头也还摆着算盘。
原本不代父议政时,每日翰林侍读派的功课做完,他便可寻空自行娱乐了。如今叫一个兼国之权圈住,没日没夜地替尹济海处理各种政务,处置完了还需与他汇报周全。
那些秘籍都要成废纸了。
但确实是经此事磨炼,他这说话办事的本领都有长进。从前他读书,翰林侍读教圣贤书,讲儒家道,乏味无聊得紧。他敷衍了事,钻孔习武,免不了要被尹济海教训。闹得东宫不宁,唯恐尹元鸿知晓。
可如今他处理的,却是桥路度支,粮收海税这些具体政务。虽然万事开头难,但于他而言,比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太多。他又存了用功的心思,从苍白到熟稔,竟也没花多少时日。
尹济海瞧着自己原本一心习武的傻大儿沉稳下来,病又是去了不少。
“阿信,你在瞧什么?”尹元鸿看见尹信久久不移眼,问道。
“皇爷爷恕罪,阿信未能及时替您分忧,”尹信并不接尹济林的话,反将指指账本次页,“如今瞧出这账的不妥之处来,当做给您的赔罪。”
说道此处,他卖了个笑,桃花眼微眯。惯会讨他爷爷喜欢。
尹元鸿脸上果然舒展不少。旁边众位阁老闻此,又仔细再瞧了瞧他所指。
那里分明写着:
“东南四郡赋税总达约8234万两。农税约987万两,商税约3822万两,海税约3425万两。农事推度约8900万两,商事推度约20000万两,海事推度约32560万两。”
尹氏原本是东南庆明郡的富商,祖上出海博生活,后辈人才辈出,巨贾无数。覆灭前周,建立大晋之后,难改商贾本性,最关心之事莫过银两。故这十几年间,大修制法,紧盯财税。
赋税仍做两分法,初夏一收,秋末一收。立国之初,受限于白银数量,银粮并纳。后来商贸繁盛,海外白银大量流入,渐渐只纳银钱。
赋税大致分为三层,农税,商税,海税。其中农税自不必提,而商税海税另有讲究。大晋开海,支持晋人出洋,也欢迎外商来晋。这其中收受的所有关税和商市交易的费用,统归海税。剩余其他商贾行事,记入商税。
每郡设一布政使统管财税。布政使之下,依各郡不同实况,另设百十余个度支,日调听记商市百物价格变动和农田种产,如实登记在案。各官道路卡、水运码头,增加过磅清点的人手,改革旧制,严查货物关税。
这各行推度,便是结合度支辛苦记录和各关口准确过磅而计算出的结果。换句话说,根据精确的记录和计算,便可推度出一个地区市面上流通交换的白银。
有了推度,自然便可对各地财税状况有更好的考量。
正如本次秋收。
东南四郡以行商为上,农税又低,不大于十之抽一。这真实上缴的农税,怎会与推度出入甚大,农人不爱财吗?海业关口检查甚严,税收年年平稳增长,如今赶上商税倒不稀奇。只是这般倒显出商税的少,尤其将之与推度比较,其中税率虽多有浮动,但不至于纳银少至如此。
尹信闭目,回想起来去岁秋收东南四郡商业推度亦是20000万两,交税3901万两;前岁推度不及如此,交税可达3988万两。
东南的商税,这是一年交的比一年少了。
他如实相告,阁老们也看出其中端倪来。
陈恪在旁冷汗直流。
推度制度历代并无,推行起来自然麻烦十足。度支和关口的记录实数谈何容易,中间有多少贪官污吏企图浑水摸鱼。经郡州县层层上报,户部查账辛苦便辛苦在核实其中一层层的度支、关口与实际推度和税收之间对应的明细。
一条条一目目看下来,竟忘了瞧这总的数目。
尹元鸿昨夜翻查,最终忽视,也是这个中道理。只是一辈子经商与主政的直觉提点他这其中并不简单,他方留下心来,叫旁人来看一看。
“陛下恕罪,是臣无能。”陈恪欲跪,尹元鸿摇头道:
“爱卿带着户部日夜操劳,一时疏忽也是有的。朕也差点叫其中冗杂蒙骗,还是阿信年纪轻记性好,与往年数目对比,方才瞧出个中蹊跷。”
陈恪小心应下,谢过恩后,方道:“依维桢王所见,那这东南四郡的财税,乱子不小。”
“陈大人所言太过含蓄。只怕这偷漏税的风气,东南盛行。”尹济林遽然出声,一面看向尹元鸿,“父皇有何打算?”
“陛下,维桢王所言极是,可这都建立在推度可信之下。”一旁一位阁老缓缓道。
尹信闻言向他颔首:“齐大人质疑的有理。推度制度一开始难以施行,可经十五年的打磨,中间加派人手无数,整顿地方无数,如今已是越发准确起来。但无论东南此次推度数目准确与否,财税都已经理不干净了。”
尹信言下之意,即是推度制度最大的效用——推度能与税收相互印证,倘若其中任何一方出了问题,二者的之间的数目联系必然显得古怪。就此次东南的秋账来看,无论是推度还是财税,都值得好好查一查。
齐阁老稍作思量,哈哈一笑:“维桢王说得有理,是老臣糊涂了。”说罢看向尹元鸿,“虎父无犬子。”
皇帝勤政爱民,太子运筹帷幄,长孙如今小露锋芒。
尹元鸿微微点头,心中对着长孙又是一阵欢喜。
“众卿可以退下了。账目上的问题不一定账目上瞧得出。朕稍作考量,明日再议。”
众人退出九衡阁。
从阶上下来,阁老和陈尚书循着另一侧宫道走远。尹信前面的尹济林便转了身,笑道:“阿信今日好见解,实出皇叔之意料。这夏账,秋账,年账,该不会年年叫你记得如此清楚吧?”
与尹济海久病而虚白不同,早年塞外驰骋灼黑尹济林的皮肤。他生的身材健硕,一对虎目。若是令人单独瞧着,只觉威武。与其说是皇子,更像久经沙场的上将。
,
一笑起来,眉梢微微下斜,反倒憨厚起来。
“皇叔过奖。”尹信拱手,嘴角上挑,眼里看着清澈,“运气罢了,碰巧解了围。”
“你父亲近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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