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还没来得及说明,万守仓便转身作揖在周沉身前,不由分说堵住了吟风的话头。
“此人来历不明,满嘴谎话,还违反公厨规定,她给陆司簿的路引和户籍只怕也都是假的。况且,堂堂京兆府衙门,何时轮到女人来掌勺了?”
真有意思。
原来是嫌弃吟风打了他的脸,害他在众衙役面前丢了面子。这会儿狗急跳墙,还想再来攀咬她几口。
吟风没急着反驳,反而委屈巴巴地看向了赵士谦。
他是南方人,知晓陈米磨浆再蒸制成形的原理。且赵士谦官至司法,官大一级压死人,也不怕得罪一个区区守仓。
“你真是无知,此乃南方一带常见的做法。”赵士谦果然满脸嗤笑,“若是南方的百姓年年都只吃新米,北方的百姓都只吃白面。你也不想想,会饿死多少人?”
末了,他趁热吸溜了一口米皮,囫囵道:“亏你还是个守仓。”
万守仓当即语噎,强行辩驳起来:“可她……她怎么能让司法和少尹您,也跟着吃这般粗鄙之食?”
赵士谦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险些被呛了个半死不活。
他可是很爱吃岭南的油味糍!和吟风的米皮同样是以陈年早稻米为原料制成。都是最次一等的稻米,却在厨娘庖丁们的智慧下化腐朽为神奇。到了他这里,竟成了粗鄙之食?
他正欲反驳。
一直默默吃饭的周沉放下了筷子。
木头击在瓷边,珰的一声,四周顿时噤若寒蝉。
“京兆府粮仓每三年轮一次新,其中稻米为南方行商特供,走漕运而来,因其量少,几乎年年更新。”
周沉说到此处故意一顿,万守仓已经全然没了方才的气焰。
“这些稻米,本该得到粮仓最为精细的看管,为何会在万守仓的管理之下生生放成陈米?”
万守仓手脚已然抖成了筛子,嘴唇翻动着却说不出开脱的话。
周沉继续不动如山。
“我前几日巡查二十二县粮仓,却不知这倏忽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且问你,欺上瞒下,该当何罪?”
万守仓已然屈膝跪下,迟迟回答:“革职……查办。”
就连吟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念在你是初犯,我罚你半年俸禄。你可服气?”
审过上千桩案子,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套动作,周沉早已融会贯通。
只是今天……
他目光瞥过吟风,又在转瞬间移开。
对着正在谢罪求饶的万守仓,怒道:“另,你随意攀咬造谣良民路引、户籍作假。着杖责二十,自己去领罚。”
凡是有个一官半职的都知道,朝廷发的俸禄并不多。除却极为清廉的官员,大多数人都不会指望每月的那一点俸禄过活。他们早就置好了田庄布庄,靠着那些才撑的住花销。
是以,杖责二十远比罚俸半年痛苦的多。
万守仓咬着牙,心中悔恨无限。
他正欲灰溜溜地离开,吟风却叫住了他。
小厨娘穿着豆绿麻料袄裙,浑身没有一丝逼人的气势,只在端起她手里米皮时,漆黑的眼珠垂落下来直直盯在他身上。
犹如定海神针镇住滔天巨浪,与先前的娇弱女子判然不同。
她朗声道:“你若是觉得我路引和户籍有假,查出来便知。可米皮粗鄙与否,你不亲口尝尝,就永远也不知道。”
万守仓束肩敛息,接过吟风递给他的米皮,在吟风的注视下满当当地塞了一大口进去。
哪里还是砂石般的口感!不仅米皮软糯与劲道并存,它与秘制料汁的融合,更是一绝。
就像是云母光笺与泼墨丹青的幽会,一副浓墨淡彩的绘卷在食客眼前展露无遗。
万守仓愈发觉得自己的脸无处安放。
他怎么敢说出,这是粗鄙之食?
吟风淡然一笑。
万守仓的小插曲过去,夜色也已倾盖而下。周沉和赵士谦用过了晚饭,便各自归家而去。
吟风忙碌的一天也总算接近了尾声。
米皮试吃会的成果尚且不错,只是付出的代价巨大,需要独自面对无尽的洗碗地狱。
也正是此时,吟风终于发现了桌案上的一锭碎银。
试吃会是免费的,衙役们要是想谢她,给陆司簿交伙食费好了。吟风想了半天,这才想起,这枚银锭很有可能是那位梳云掠月的陶家二小姐留给她的。
一锭碎银……在西市,买二十麻袋稻米都绰绰有余。
这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
周沉正在一点点成为护妻狂魔~
第8章 玫瑰花饼与辣椒
大清早,吟风忙完朝食,又提前备好了晌午要用的食材,便带着碎银询问了捕快孙亮,自己朝着陶府而去。
钱总是要还的。
原本她还有些忐忑,觉得这样贸然前往会有不得体的地方。
毕竟这一锭碎银于她而言是贵重万分的东西,但对于陶玉笛这样的皇商之女来说,只是根本不值一提的身外之物。
可等她来了陶府,这才觉得自己的担心很是多余。
她向陶府家仆说明来意后,没过一会儿,便看到豪奢华贵的梨花木门里探出个马尾高束的女孩。
正是陶玉笛,她穿着与昨日完全不同的衣裳,一身清爽的湛蓝便装,手脚处还带着些未干的泥土。
她见着吟风就绽出一脸灿然的笑。原想拉住她的,却想起自己满手的泥泞这才顿住,赶忙解释:“我正忙着栽花,妹妹自己进来吧!”
吟风赶忙摆摆手,“就不进去叨扰了,我来是想把昨日您留下的这锭碎银还回来,那米皮实在是值不上这么多。”
“不用还了。妹妹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去我府里做些好吃的,昨天的米皮我还念念不忘呢。”
说罢,她也不顾吟风答没答应,就将尚且干净的臂弯架在了吟风脖子上,半拖着把吟风拐进了府里。
要说这陶家,家里做花卉草植的生意已近百年,甫一进去,就能闻见空气里那带着露水潮气的各色花香。
将将入冬,外头还是一片天寒地冻,烧着炭火的花圃内却如暖春,姹紫嫣红争相开放,草植叶绿芽嫩。
吟风目光流转,最终停留在了一盆盛放的玫瑰上。于是,迈出的步子都不利索了……
古来便有以花入馔的风雅,到了现世油糖不缺,更为风靡。吟风咽了口水,她似乎好久没吃过鲜花饼了。
陶玉笛似与她心有灵犀,当即及折了一捧下来,问:“妹妹是想以花入馔?”
吟风也不假意推辞了,接过花便跟着小厮进了陶府小厨。
要想做好玫瑰花饼,最重要就是其中的花蜜。
吟风将花心取下,只留了鲜红的花瓣,将它们浴在清水中祛除涩味。而后再将花瓣晾干后剁碎一些,拌入砂糖和温热的猪油。
鲜花饼皮的做法则参考现世的月饼皮,吟风动作极快,没过一会就将鲜花饼包得个个浑圆饱满。
最后她并起三根筷子,蘸着红曲粉化的浓汁,轻轻点在了花饼中央。
经过炉子的闷烤,花香掺着甜滋滋的蜜糖直沁入肺腑。
陶玉笛远在花圃就闻见了味,忙净了手坐在小亭里巴巴等着侍女端来。
梁人常食花糕,做法大多是将大米研磨成粉后压制出形状,再混入花瓣碎蒸熟。
花香虽有保留,但并不是很鲜美。吃得快了,还有些噎脖子。
陶玉笛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将鲜花做成了饼。迫不及待一口下去,酥脆掉渣的薄皮在嘴里绽开,接着内馅的鲜美花香便融化在了味蕾之上。
芳香可口之至,犹如抱着花枝生生啃下一口。
花饼又有猪油润嘴,也不噎脖子。她一连吃下两个,才想起来喝了口茶清嘴。
见陶玉笛吃得这般陶醉,吟风总算放下了心。
又道:“陶小姐给我摘的花太多,我都已经封坛腌下了。其实再过五六天做,花蜜会一丝涩味都没有,回味也更加鲜美。”
她已经把饼皮的做法给陶府的厨子说明,等再过几天花蜜成熟,做出来会更加好吃。
今日就当是心急,暂且先吃个热豆腐。
陶玉笛也是个小饕餮,又问:“妹妹,你快看看我这花圃,还有没有能吃的?”
拗不过陶玉笛的坚持,吟风被她拉着进了花圃之内。
花圃上有草棚保温,里头密不透风。
吟风身上穿着冬日的厚袄,进去没过多久便出了一层汗。
那色泽明艳的花看着反而闹烘烘的,吟风往里走了几步,打眼就瞧见了暗角边的几丛冷紫色奇异花卉。
她转头问陶玉笛:“这是什么花?”
“别碰!这可不能吃!”
陶玉笛赶忙制止,“这叫紫芋,它根茎里的浆液和花蕊上的花粉都有致命剧毒,即便只是不小心碰到花瓣,皮肤也会起红疹,甚至溃烂。”
吟风当即缩回手。
她们又往前探了几步,正当吟风以为要无功而返时,却在窗下看到了一片意外之喜。
深绿色的叶片簇着殷红的锥形花果,密密的盘成了一朵圆团。
竟然,是辣椒!
她正要上前,陶玉笛又叫住了她:“这个东西也有毒!”
“啊?”
陶玉笛蹙起眉头,委屈道:“我上次不小心碰到它里头的汁液,忘了洗手,就只是揉了一下眼睛,结果我生生疼了两天!”
吟风噗呲一笑,委实是有些忍不住。
辣椒此物,在现世是从海路由外藩传入,早前在东南靠海一带就有种植。
只是那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该如何食用,他们描述辣椒为“丛生白花,秋结深子,俨如秃笔头倒垂,初绿后朱红,悬挂可观。”①
于是辣椒作为观花植物,存在了两百年之久。直到后来,才将辣椒入菜,与胡椒和姜蒜一起,成为百姓餐桌上常见的调味蔬菜。
自那以后,它一举改变了大半国人的口味。南南北北的街头巷尾之中,都可窥见其身影。
吟风难掩激动,解释道:“它并没有毒,只是类似于姜蒜的汁水,沾到眼睛就会痛。”
末了,又厚着脸皮看向陶玉笛,“我能摘上几个果实吗?”
陶玉笛一脸诧异:“你要用它入馔?前头那个花圃还有牡丹和秋菊,你不再看看吗?”
“陶小姐别担心,我肯定能做得好吃。”
尽管有米皮和玫瑰花饼做铺垫,陶玉笛还是有些将信将疑。许久,她才犹豫着同意。
即便如此,心中也难免嘀咕,这东西怎么可能好吃?
“我保证!”
“……姑且信你一回。”
*
那夜案发时,张仵作为了验毒误吸了毒气入体,到今日才算好利索。周沉和赵士谦二人结伴,去济善堂接终于康复的张仵作回来。
他们去济善堂其实还有一事。
济善堂老堂主文泽精通药理,见多识广,周沉便把毒药一事交给了文泽辨认。
今日他派了药童过来,说已经有了结果,请他一同商议。
他们一到济善堂,文泽便开门见山道,“这瓶毒药,是由一种名为紫芋的毒花炼制而成。”
此花颜色妖异,白日会呈现出深紫色,夜色降临后花色逐渐褪去,到夜半时会完全变成白色。
白花呈现时,花身会散发出浓烈的香味,此时也是毒性最烈的时候。
周沉也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习性特殊的植株,细致问道:“这种花,产自何处?京中哪里能栽种成活?”
“产自天竺,京中气候无法成活,除却种在加温保湿的花圃之内。”
文泽答完,又附赠了他们一个故事。
说的正是紫芋这种花。
因其花香特异,早年有位财力雄厚的香师为了保留住短暂的香味,便在家中围了几个花圃专门培育。
等夜半花色变白时,他就令家仆采摘,再亲自蒸滤提纯,制出一瓶紫芋花露。
这名香师只是将花露涂抹于肌肤之上,并未入口,没过多时就溘然长往。
他家中凡是采摘、触碰过花朵的家仆也相继毒发,死伤大半。
即便是情况好一些的,也是双手溃烂,从此成为残废。
赵士谦眉头一皱,当即拍案:“一定是那陶玉笛干的!”
紫芋花从天竺传入,其价格必定非同寻常。
它生长的环境又需花圃保护,更是一笔不小的开资,偏偏陶玉笛都有此条件。
更为可疑的是,赵士谦早先就查出,陶玉笛家中虽做着花卉生意,但她自己却喜好药理,跟着宫中的老御医学了几年。
毒药与医理有相似之处,她一定明白如何制/毒。
更何况,她与陶恭的关系最为紧密,那名跟踪陶恭的花匠刘伍能查到的事情,她很有可能早就知晓。
从她冷漠不屑地对待夫婿之死,也能猜出一二。
她一定早就和陶恭不和,才想尽办法,制出了紫芋花露,又借着那名仰慕她的花匠之手,害死了陶恭和无辜的花魁。
周沉还陷在思虑中,赵士谦已然起身,气势汹汹地准备打马前往陶府。
他风风火火地跳出济善堂门厅,身后文泽和张仵作都喊着让他慢些。话音还未落,他就咚地一声,撞到了过路的人。
恰巧,就是吟风。
她正拎着一竹篮颜色红亮的辣椒,一路小心走来,此刻打翻在地,实在是怒上心头。
“你长个眼睛是摆设吗!”
“……”
“赵司法?周少尹?”
吟风从地上撑起身子,这才看清撞她的男子正是赵士谦,而周沉已经箭步而来,正欲伸出手扶她起来。
吟风没顺着他的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急忙道:“别踩坏了我的辣椒啊!”
周沉一顿,看着鞋底一只状如秃笔的红果爆出了浆液,险些没站稳。
“这可是陶小姐从花圃里给我摘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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