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喘了几口粗气,惊疑未定的指使着铃铛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润嗓子。
“叮叮当当”的铜铃声随着铃铛的一举一动在房中回响,宋姝颤抖着从她手中接过杯子,猛地灌了一口冷茶下肚。水分氤氲了她干涸的唇舌,可她的身子却仍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刚才那个梦,太过真实,她似乎现在还可以闻到泥沙和着血那股浓浓的腥气。
皱了皱眉,她望向窗外沉黑的天幕,半响,未发一语。
铃铛凑上前来扯了扯她的衣袖,用手语比划了一番,宋姝看不懂,却大概可以知晓她的意思,于是摇了摇头道:“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有些后怕。”
铃铛闻言,圆乎乎的脸上担忧之色散去些,拿着茶盘出去了,片刻之后又捧了热茶回来递给她。
寝室内,檀香细碎的烟雾顺着金玉玄武香炉缓缓飘散在空中,宋姝呷了一口热茶,不住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不过一个梦罢了,梦都是反的……
晏泉武功高强,不过短短两个月就能反了晏无咎的皇庭,绝不可能这般容易地出事。
虽这般自我安慰,她却迟迟没能再次入睡,索性下了床,缓行至琉璃花窗下,倚着窗框暗自想了一晚上,直到日出时分,心情才稍稍平复些许。
然,这天一大早,孙青书却破天荒的来了她这里。
铃铛初初为她熟悉打扮完,来到前堂的时候,孙青书已经坐了多时,见她来,脸上笑意昂扬。
宋姝的心“咯噔”一下。
“道主今日倒是有闲心,怎的想到来我这里了?”
失眠了整晚,她脸色不太好,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眉梢眼角的憔悴之意。
孙青书笑笑,道:“我今日得了一个好消息,这才迫不及待地过来了。”
宋姝心中惶惶之意更甚。
她拧了拧眉,问:“不知道主有何喜事?”
孙青书斜靠在黄杨木扶手旁,呷了一口茶,惬意道:“两日前,雍王经连山入妫州,失足掉落悬崖了。”
他一边说着,那双与晏无咎别无二致的狭长眼睛却不住打量着宋姝,琉璃眼底闪着满满的恶意。
一晚上的惴惴不安在孙青书口中忽然成了事实,宋姝摇头否认道:“道主道听途说,谣言不可尽信。”
她脸上仍旧维持着镇定,惶恐却从眼底不自觉的溢了出来。
翠绿袖袍下,攥着帕子的手死死握紧,左手腕上一对叮当圆条镯颤抖着撞击出轻微声响。
孙青书自是没有放过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惶悚不安。挑了挑眉,似是故意要击垮她似的,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带血的锦囊。
只一眼,宋姝便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了原地。
那锦囊她再熟悉不过,常年挂在晏泉的腰间,锦囊下那串被血染脏的穗子是他求了她好几次,自己才免为其难打给他的。
收针的时候她心不在焉,那穗子的结便有一处凹陷,如今正被孙青书用指尖把弄。
那双修长如玉的手覆在锦囊上,宋姝觉得刺眼得紧。她上前两步,一把从孙青书手里夺过那只锦囊,握在手里不住打量。
锦囊上的竹花刺绣原本雅致清新,如今却被血染红,浆成了一坨模糊的线圈,带着锦囊里若有似无的熟悉香气沉重地陷进了她的掌心里。薄荷草配上紫苏叶,那是晏泉身上独有的味道,她攥着这只锦囊,仿佛攥住了晏泉的命。
“不可能,他不可能被你算计……不可能,不可能……”
孙青书看她不住否认的模样,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不怀好意道:“我不得不说,雍王的确武艺非凡,连山天险之上,我派出去的三十天官竟只回来一人。不过万幸,万幸,山崖万仞,他好歹是掉下去……死了个干净。”
第六十七章
孙青书的声音很好听, 低沉而飘渺,音色温润又坚定, 让人在不由自主间对他所言信服。或许一开始, 他的声音并非如此,只是为了装作着高高在上,法力无边的清风道主, 才装成了着副模样。可声音装的久了,似乎也就映进了骨子里,台面上, 台面下,都这般说话。
宋姝即使是对他那副被黑墨浸透了了的心肝恨之入骨,对这副好嗓子却着实讨厌不起来——
直到现在。
“万幸, 万幸, 山崖万仞,他好歹是掉下去……死了个干净。”
这话似是恨怨魔咒,点燃了她极力掩藏在心底的怒火。
就在那一瞬间,她对孙青书的恨似乎超越了晏无咎。如同忽然之间震荡爆发的巨型火山, 熔岩滚滚而下, 喷出一股股能将人烧灭殆尽的烈火。
左手伸进袖口里,摸向藏在里面的一只金钗, 钗里, 藏着一节短匕。
那些“仙官”们都候在屋外面, 若是乘着孙青书不备,只需两步,她就能杀了他。
在这一刹那间, 理智, 谋算, 似乎都被在她身上烟消云散。
残存所有的,仅剩下那纠缠了她两生两世,绵绵不绝的恨意。
那张恶鬼本相终于显露。
宋姝的内心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手缓缓的攥住符纸,她直勾勾的盯着孙青书露在外面那节脖子,似乎可以预料到鲜血顺着金钗的方向喷涌而出,浇湿满地满室的模样。
血债,血偿……
屋外忽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人推开——
晏无咎走进屋内,见两人对峙似的站着,好不做他想的三两步走上前来,将宋姝挡在了自己身子后面。
“你来这里干什么?”
素绸银线的料子在眼前似是白云一样晃荡,宋姝的理智倏然回笼,左手松开了的那只短匕——
她定定的看着晏无咎白袍背后的云纹刺绣,默不作声的将匕首推回了衣袖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晏泉真的……
她要杀的,绝不止孙青书一人。
而是这烂透了的清风道。
微微垂下眼帘,遮住了眼里的动荡。
只差一点,她方铸成大错……晏泉……
她不能想,她不敢想。
只是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她心尖抽搐似的疼。她下意识的回避孙青书刚才的那番话,她下意识的不想去细究那话究竟是真是假。
她迫切的想要转移注意力,她迫切的想要逃开这个地方。
不发一言,她攥着那只锦囊转身便要走。
“阿姝,怎么了?”
晏无咎不知道早上发生的事情,见她要走,忙攥着她的衣袖,那双狭长的额眼里盛满了担忧。
“我去透透气。”
她惨白着脸,从嘴唇里挤出了这句话。
眼底的密密麻麻的红丝却让晏无咎一愣,下意识的松了手。
就在这刹那之间,宋姝转身疾步向外走去。
孙青书轻笑一声,似乎是存心要将她逼至死角,笑道:“雍王殒命连山,实乃上天垂怜,兹我清风道幸事,十日之后明辉堂庆功宴,本座要大赏我清风道三十仙官!”
三十仙官在连山之巅埋伏了晏泉的骑队,最后仅一人带着晏泉站了血的锦囊回来复命。这一人,俨然成了清风道如今的大功臣。
孙青书的话一字不差的传进了宋姝的耳朵里,她离开的步子却没停,素手紧收,暗暗记住了的“三十仙官”的名号。
清风道,孙青书,三十仙官……
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秋风搅动湖面,惊起湖底池鱼纷纷四散,肥硕的红尾锦鲤宛若惊鸿而去,躲在了假山下看不见的阴影之中。
破碎的湖面倒影出宋姝苍白的面容,那汪绿瞳似是失了神魄般,直勾勾的望着池底一片空白发愣。
他怎么会死呢?
她想。
那只青色的锦囊被她攥在手里,放在胸口的位置,被血液沾湿又风干的穗子刮蹭这领口处白皙的肌肤,带起了一片浅浅的红印。
满脑子都是孙青书撂下的那句:“山崖万仞,他好歹是掉下去……”
不可能,她想。他武功那么好,在别院里将拂珠都骗了过去,孙青书手下区区几个“仙官”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他不可能死的,一定是孙青书在诈她。
她这般想着,攥着锦囊的手指却不住缩紧,指尖青白。
恍惚之间,她似乎是湖面破碎的倒影里看见了什么人在哭,哭的伤心又难看。
眼泪肆意的流淌过憔悴的面容,眼眶是一片深红,那红像是流出的血泪似的,一路氤进了那双青色的瞳孔里,在眼底交杂成狼狈的颜色。
那是轻潼的脸。
那是她的脸。
晏无咎从内院出来,绕过回廊,远远便瞧见宋姝一身绿衣缩在湖边的模样。俊秀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他暗暗后悔当初为何会经不住德喜的激将法,将宋姝赐嫁于晏泉。
晏泉害的秦国夫人惨死,她该恨他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他的死讯憔悴落泪。
他走上前去,安抚似的拍了拍女子单薄的脊背。
宋姝挥了挥胳膊,躲过了。
湖光倒影里映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纵横交错的泪痕刺目非常。
晏无咎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块无形的石头哽住了,那石头冷冰冰,沉甸甸的额更在他的喉头,让他上不来气,说不出话。
半响,沙哑这声音挤出干巴巴的一句:“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
宋姝没有回话,蜷缩着身子背对着他,声音淡淡:“你先回去吧。”
那声音客气而疏离,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
因着这句话,隐在他喉间的那个石头,形态忽然变得嶙峋,像是尖锐荆棘,刺进了他的喉咙舌根,刺的他脑子沉痛。
在宋姝的百般面孔中,他可以悉数接受她的好,她的坏,她的温柔春熙,她的雷霆急火,可他独独不能接受,她如今这副漠然的脸。这副与他毫无瓜葛,这副黄泉碧落都与他再无交集的脸。
他可以将自己的自尊自傲尽数交给她,被她玩于掌间,被她置于身下,他可以与她永生在这爱恨之中纠缠,在仇恨的怒火锐刺中满身是血的沉沦,只要,她与他相关。
这是他们的孽缘,撕剪不断,交织绵绵。
可晏泉,晏泉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把锐斧,将他费尽心思想要留住的那些爱恨情丝一斩而净。
晏泉,晏泉,他凭什么?
隐隐的怒火在喉间翻滚,可是他却没有将那些心思诉诸于口。他在宋姝身侧坐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肩头,轻声道:“我知你难受,可他终归是殒命在了连山,孙青书他……”
话还没说完,宋姝的巴掌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鲜红的掌印在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上异常鲜明。
“你心里若是高兴,便不要在此惺惺作态,装着仁人君子的面孔让我恶心。”
她那掌用了全力,晏无咎麻了半张脸,左耳耳根声音一片模糊,可嘴角的弧度却微微扬了起来。
就是这样。
这不讲道理的雷霆怒火也好过那精心算计的疏离冷漠。
他没说话,也没离开,只是默默的坐在宋姝身侧,悠悠目光静默而热忱。
即便晏泉是一把利斧,可这把利斧已经断送在了连山之上,不是吗?
剩下的漫漫余生,要与她朝夕相对的人,是自己。
想到这里,喉咙间那颗石头似乎钝化了形状。
宋姝对他的盘算心知肚明,却再没说话,也没动手。
她知晏无咎想要和自己就这么长长久久的纠缠下去,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十日后的庆功宴,她要与孙青书有个了断。
她也该与他,有个了断。
她撇下晏无咎独自回到房里,那只喜鹊登梅的镜台静静的坐落在梳妆台上。她轻轻的拉开那最下一层的抽屉,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会儿,从里取出一张黄纸。那黄纸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形状,她将黄纸打开,一个繁复狰狞的图腾赫然跃入眼中。
那本《万法符箓》上的诸多符咒,这是她唯独记住的一个,名为“焚火符”。这符分作子母,若是将子符置于一处,手持母符在立于子符方圆十里之内,点燃母符,子符便可将方圆百步之内所有的东西焚烧殆尽。
当然,也包括手持着母符的符箓师。
书写下《万法符箓》的人,似乎是对这些以命换命的招数偏爱异常,也不知性子该是何种的凶险偏执,才会写出这样的法书来。
梨花窗外,天色忽然暗沉起来,浓云密布之中,隐隐可以听到低沉而汹涌的雷鸣之声轰隆作响。
屋内未点烛火,光线转瞬黯淡,宋姝独身坐在梳妆台前,将全身隐于黑暗之中,望着那张草图,手指不住在那只染血的锦囊上摩挲。
她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或许,她不该放任自己沉浸在过往的恨意里。
或许,她不该等……
若是她一早就动了手,若是她一早,一早就与这天杀的清风道同归于尽,晏泉是不是如今还好好的稳坐京城,当着他的摄政王?
可是她没有,看着晏无咎在她的面前沉沦,她是高兴的,阴毒而高兴的。她不舍得那么快的了结这一切,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像是狗一样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她的心里是痛快的。那种扭曲的快意是一种顶点的高*潮,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复仇的果实是这般甘甜快意。
所以她舍不得那么快的赴黄泉,她还想看着晏无咎沉沦,她一次次的试探他的底线,看他究竟能为了哪点儿所谓的爱意低三下四到何种地步。
可晏泉,晏泉的死,就像是三伏酷暑里一盆都头浇下的凉水,让她从这兴奋快意里清醒过来,高*潮退散过后,留下的空虚与无望的深渊,不见底的黑洞在夜里凝视着她。
值得吗?
值得吗?
作者有话说:
这几个月三次元太忙了,一结局一卡再卡,到现在还是没写出来TT
大家等了很久真的非常抱歉,我先把已经写出来的四五章更新,之后的结局可能要等下个月开学之后了。
第六十八章
天一连阴了多日, 沉云笼罩在宅院四方天地之上,浓稠湿沉, 却迟迟不降雨, 这天仿佛是受了满腔的委屈,却又犟着性子将满腹的眼泪统统凝在了愁云之中,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正院里, 宋姝吃过午饭边将铃铛轰到了屋外候着。
铃铛心里虽有委屈,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来。
这天阴了几日,宋姝的性子也像是这天似的, 再没见过晴朗。晚上梦魇之症犯起来的时候,铃铛铃铛着急忙慌的上前探,却总是被她沉着脸挥开。
妫州大宅里近主人身伺候的多用哑奴, 但即使这样, 下人们依旧互相交换着大院里,主子们最密切的情报。
铃铛隐约听说过晏泉之事,心中却多少为晏无咎这风度翩翩的温柔公子鸣不平,觉得他满腔的情谊似乎是喂了狗, 千娇百宠也换不回这宋姑娘一句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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