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染酝酿着是不是该帮他换掉打湿的衣服,但她和李阿婆都是女的,大半夜要去哪里找干净的男人衣服。
正出神,旁边的男人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
孟染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转过来问:“你干什么?”
霍抉要离开。
尽管伤口撕裂般剧痛,但他不想,也不能待在这里。
从小成长环境养成的习惯,他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一个人。
人性的善与恶里,霍抉从来只信恶。
他不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不愿意与谁产生人情瓜葛。
所以离开前霍抉问孟染,“你想要多少钱。”
孟染怔了怔,没反应过来,“什么?”
霍抉又重复一次,“我从不欠人,你想要多少钱。”
孟染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怕要给钱所以才急着离开,解释道,“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
霍抉看着她。
孟染却突然笑了,笑容很轻,“我看起来像那种会讹钱的人吗?”
她的笑容很纯净,有种能瞬间净化掉污浊的清澈和真诚感。
霍抉沉默,没再往下说。
消失半天的李阿婆这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小跑到霍抉面前,惊讶他怎么不躺着休息。
她二话不说把霍抉往里轻推,同时急切地比划着一些手语。
霍抉脚步本就虚浮,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到沙发上。
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在失去意识之前,霍抉看到老妇人手里拿着一团绿色的不明物体朝他伤口处敷了过来。
霍抉的“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感觉道肩下一阵冰凉刺痛,而后眼前一黑——
……
霍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再次醒来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
阳光透进陈旧的窗棂照进来,窗外的斑驳树影和隐隐海水声交错出一幅时光舒淌的恬静画面。
可霍抉却觉得刺眼。
他用手去挡阳光,继而看到自己手背上打着吊针。
他侧身,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旁边有个临时输液架,上面挂着一袋消炎药水。
霍抉:“……”
那个女人到底还是给自己找了医生。
还有那个老太太,到底往自己身上敷了什么东西。
霍抉一把扯掉了吊针,他忍痛坐起来,刚准备下床,忽然听到门把拧动的声音,立刻又躺了回去。
他默不作声地闭上眼睛。
进来的是李阿婆。
阿婆不会说话,慢慢走到霍抉床前,看了会儿,给他掖了掖被子。
霍抉:“……”
没过一会儿孟染也进来了。
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霍抉并不知道两个女人在做什么,当然,他也没兴趣知道。
之后又是门关的声音。
房里还剩孟染。
看到药瓶里还有1/3的水,孟染刚要放心地离开,忽然发现男人露在外面输液的那只手针眼处竟在渗血。
视线再一转——
果然,输液管空荡荡地垂在了床旁。
猜想一定是昏迷的男人自己乱动扯掉了针,孟染赶紧拿床边的棉签按住伤口。
霍抉的手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被托在了她手心里。
几乎是同时,一些模糊的记忆跃入脑中。
昏睡时,似乎有女人指尖的柔软触感在他身体上停留过。
可他记不太清画面。
霍抉眼睛不可抑制地动了下,睁开。
女人正在用棉签擦拭他手背的血迹。
她穿着淡紫色的毛衣,长发自然地披着,动作小心又轻。
阳光落过来,可以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幽静的午后,上了年代的老时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她的拇指指腹温热地贴着他的手背,不声不响,却似乎又震耳欲聋地往隐匿的黑暗里敲开了一道裂缝。
霍抉咽了咽沙哑的嗓。
清理掉血迹,孟染又用棉签按压在针眼处,不经意地抬头,刚好对上霍抉看过来的视线。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年轻,漆黑肆意,却又很深地藏着什么。
像昨晚的海,看一眼就能被卷入潮涌里。
只几秒。
孟染也不知为什么避开了对视。
她松手,解释自己的行为,“你针眼刚刚在流血。”
光影安静地停在两人身上,隐隐炙热。
安静了会。
“谢谢。”
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霍抉自己都皱了皱眉。
他好像已经许久没对谁说过这样客气的话。
“村医昨晚过来给你打了破伤风的针,他说你肩下的伤口很深,要输消炎药才行。”
孟染认真转述医生的话,“……但是村医能力有限,还是建议你去医院再检查一下,你家住哪里,我帮你联系家人吧。”说完抬头看着霍抉,“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唇角弯出温柔笑意,是对他的。
霍抉看着窗外静了几秒,开口答她:“阿抉。”
“jué?”孟染默读了一遍,“是哪个jué?”
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几声东西跌落的声响,担心是李阿婆摔倒,孟染站起来,“我出去看看,顺便给你拿点吃的来。”
看她离开,关门,霍抉重新坐正。
也是这时,他看见了身上陌生的长袖衫。
不是新的,却很干净。
蓦然间,他好像明白了那些模糊的温软触感从何而来。
**
孟染出来才发现,是李阿婆晒在门口的鱿鱼干架子倒了。
她帮忙扶好,接着去厨房端了阿婆一早就熬好的鱼片粥,可等她再回到霍抉住的房间时——
房里空荡荡的,床铺整洁,却空无一人。
孟染诧异地看着四周,觉得不可思议,她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
手机这时突兀响起,来电是一个没见过的陌生号码。
孟染没有马上接,她又打开房间的窗往外看,可除了几声偶尔的鸟鸣,外面的世界好像是静止的。
这一切都让孟染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好像来过,又好像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手机铃声持续在响。
海面吹来一阵风,孟染缓缓回神,转过身,靠在墙上按下了接听:
“喂。”
第2章 就范
“本次展览的屏画作品除了传统的国画水墨题材外,还包括雕塑、影像等当代创作形式,让观众可以领略到各种风格的屏画艺术,为大家带来一场丰富美学的画屏之旅。”
办公室里,孟染被主持人的新闻吸引,偏头看着电视机,若有所思。
“怎么,小孟对屏风画也感兴趣?”校长江宏伟从外面推门进来,笑眯眯地问。
孟染回神坐正,只是笑了笑。
“这可是门历史悠久的艺术。”江宏伟坐到桌前,啧声惋惜一句,“以前咱们国内也有过这方面的大师,只是后来出了意外,这一块的人才也就式微了。”
孟染垂着眸听,很轻地嗯了声。
“说正事说正事。”江宏伟摆摆手,喝口茶道,“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让你去带成人班的事,你有什么想法没?”
孟染:“您安排就行。”
“青鹭”是宁城很有名的画室,不管是初学还是集训,都是很多美术生首选的地方。
最近画室对一些热爱画画的白领推出了多种休闲放松的成人课程,一些资历深的老师不愿教,江宏伟只好安排孟染这样的新老师去上课。
孟染虽然才来画室教学半年,却已经成为最受学生欢迎的年轻老师。
江宏伟对这个宁美毕业的高材生很满意。
小姑娘不仅专业过硬,人也长得漂亮,才华和外表兼具,给画室长了不少人气和门面。
“听说你下周要订婚了?恭喜呀。”
“谢谢校长。”
从办公室出来,孟染接到周屿安的电话:“下班了吗?我到你画室楼下了。”
孟染看了眼窗外。
才十二月初,宁城便仿佛进入深冬,这几天间断下起了雪,天气冷得彻骨。
“我现在下来。”她按下电梯说。
周屿安的车就停在路边。
几片雪花落在孟染肩头,她弯腰坐进车里,边放包边问:
“真的不用买一些礼物去吗?”
半天没等到周屿安的回复,孟染抬头,才发现男人在看她。
她眨了眨眼,“我脸上有脏东西?”
周屿安手伸到孟染脑后,从她发间取下一支画笔。
顺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松散开来。
孟染:“……”
周屿安笑,“艺术家都这么随意吗。”
有时手里没皮筋,孟染会随手拿支画笔盘住头发,刚刚下课后被校长叫走,她一时忘了取下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整理了下长发,“谢谢。”
周屿安倾身过来帮她系安全带,同时垂眸。
大概是刚刚被室外的冷空气冻到,孟染原本透白的肌肤映出一点粉。
像遮了层纱的月光,清冷安静,又让人充满渴望。
漂亮女人有很多种,孟染算是很独特的那一类。
她规矩而淡然,却又总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特别的魅力。
比如刚刚一支画笔带来的别致和温柔,足以让他回味许久。
“今天是去吃斋饭,场合也不适合带礼物。”系好安全带,周屿安坐正,“下次去家里见面再送吧。”
孟染点头:“好。”
周屿安下午给孟染打来电话,说晚上带她去见自己的干妈,顺便一起吃个饭。
在这之前,孟染只见过周屿安的母亲,从不知道他还有个干妈。
更不知道,他这位干妈竟然是沈榕。
年轻时艳绝娱乐圈的美女明星,如今城中赫赫有名的豪门傅家夫人。
汽车朝东三环郊区的昭圣寺行驶。
华灯初上,马路两侧的路灯依次亮起,灯火里飘着雪,在城市夜空落下斑点光影。
两人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气氛过分安静时,会有种压抑的闷感。
这种感觉让孟染不太自在,她轻呼了口气打破沉默,“我看了酒店发来的现场设计图,其实订婚不用这么隆重的。”
“那怎么行。”周屿安一只手扶方向盘看前方路况,腾出另一只手来握住她,“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
孟染看向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她能感受到周屿安掌心的温度。
只是——
明明温热,却好像穿不透她的皮肤。
正如他这句满是爱意的话落到耳里,亦未荡起太多波澜。
孟染觉得命运有时和戏剧一样,出其不意,也措手不及。
一个月前,当她还在小渔村为画展作品努力寻找灵感时,医院突然打来电话说舅舅关绍远急病入院抢救,孟染连夜赶回宁城,病床前答应了关绍远的所有要求。
周屿安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成为了关绍远为外甥女选定的托付终身的人。
孟染从小失去双亲,拉扯她长大的舅舅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当然,周屿安也的确优秀。
不仅人帅气稳重,事业也相当出色,才26岁已经有自己的律所。在长辈眼里是万里挑一的好男人。
虽然孟染觉得这段感情开始得仓促生硬,但她对周屿安印象还不错,也愿意尝试去接受这段关系。
汽车渐渐远离城区,马路两侧的灯火也逐渐变暗。
二十分钟后,汽车停在一座清净的寺庙门口。
雪还在下,周屿安下车帮孟染开门,他手抵在车门上方,略显抱歉地说,“对不起,忘了带伞。”
“没事。”孟染轻声回他。
僧人引路,两人进了寺庙里。
周屿安把孟染带到一座院子的二楼,推开门,里面是个小餐厅,僧人进进出出,正在准备斋菜。
“待会就在这里吃饭。”周屿安对孟染说,“干妈他们在隔壁,还有场法事,我过去上柱香,走吧。”
孟染跟着:“好。”
-
大部分生意人都信风水神明,生前玩转风水供奉香火,死后也要做尽法事,乞求神明庇佑他们世代富贵。
傅家也不例外。
傅明山过世,夫人沈榕听了“高人”指点,将骨灰放在昭圣寺七七四十九天,说是受佛法加持净化,不仅能让亡者往生极乐,子孙后代也会因此受到福气庇佑。
而今天,就是傅家人来“接”傅明山离开的日子。
隔壁那个房间是寺庙特别为傅明山设置的临时供奉灵堂,周屿安进去的时候,僧人们正在做最后一场法事。
五六个僧人手捻佛珠在一旁诵经,声音祥和又虔诚,听了让人瞬间肃然恭敬,充满正念。
傅明山的骨灰盒按照“高人”的要求,摆在一圈莲花灯里。
供桌上的香炉里已经插了好几柱香,分别来自傅家的一众晚辈。
周屿安虽说是沈榕认的干儿子,名义上却也得叫傅明山一声干爹,来上香合情合理。
他走到沈榕身旁,低低唤了声:“干妈。”
沈榕朝他点头,“还是你有心,傅琰那个混账东西,这么重要的日子都缺席。”
傅琰是傅明山的长子,也是宁城鼎鼎大名的纨绔少爷。
周屿安安慰沈榕,“公司年底事多,他忙。”
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沈榕最了解,前段时间说是出国看车展,结果鬼混到现在还没回来。
沈榕哼了声没说话,视线落到孟染身上,“这位是?”
周屿安介绍:“孟染,我女朋友。”
孟染礼貌颔首,“您好阿姨。”
沈榕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孟染几眼,点点头指一旁,“随便坐吧。”
“好。”
房间不大,今天又来了很多人,一眼看去略显拥挤。
周屿安把孟染安置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后,暂时离开去帮沈榕的忙。
今晚之前,傅家对孟染来说是不可能有交集的存在。
可她现在却坐在这个庞大的家族里,陌生地参与着他们的家族事务,听着他们小声的对话——
“大哥风光了一辈子,临了两个儿子都没来‘接’他回去,你说讽不讽刺。”
“老二都消失一个月了吧,难道真的……”
“难说,要是突然冒个人出来跟你平分千亿财产,这事儿搁你身上你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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