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禽往外头来,一面接过梳子,笑道:“是君侯今早儿吩咐,命人把寝具、换洗衣物,送到咱们院子来。还有好些摆件、桌椅,说是君侯用惯了的,杭卿姑娘一并命人搬了过来。”
林容听了皱眉,只不言语,沉默地用了半碗胭脂米并几个豆腐皮包子,便搁了筷子。
过得会儿,外头喧闹声渐渐小了,杭卿进来回话:“君侯吩咐得急,奴婢不敢拖延,不知吵到夫人没有?” 林容饮了口茶:“无妨,睡多了反而不好。”
杭卿便道:“奴婢刚来,人又年轻不中用,一府里的庶务没理出个头绪,按下这头又起了那头。那日送东西过来,又不巧,夫人午憩没醒。算起来,这十几日,还没来得及过来拜见夫人,请夫人恕我失礼。”
她一身豆青色对襟褙子,底下是雪白的裙儿,头上插着一支老梅银簪子,约见朴素,只是绣鞋上不同寻常,嵌了两颗拇指大的东珠,脸上带着笑,说话依旧是不紧不慢,不卑不亢。
林容知她不凡,并不想得罪:“姐姐说笑了,你是太太身边的人,家里的小辈只有尊重的道理,与我自然是一样的。”
杭卿道:“谢夫人体恤,也不知夫人这里还缺些什么,或吃的或用的,我打发人取了送来。园子里这些小丫头、婆子不中用,夫人也只管来告诉我。”
林容点点头,趁着她的话头道:“你送来的丫头很得用,你要问我缺什么,却也不缺。只是有一桩事,倒要请你安排车轿。我从洛阳回江州的时候,路上遇见流民,有好几个自幼跟在身边的大丫头叫流民冲散了,只怕也凶多吉少。我时常念着她们,庙里除香烛供奉以外,少不得要亲自去点个大海灯。”
话赶话说到这里,杭卿也只得应下了,她愣了愣,随即笑,语气软和了许多:“夫人心善,连我们这样做丫头的生死都放在心里。您放心,车马都是现成的,明儿夫人得空了,往二门吩咐一声,叫侍候执事的跟着就是。猪羊、香烛、茶食之类也叫他们备好,不用操半点心。只是有一条,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有长辈领着,是不好宿在外头的。”
林容道:“你放心,我早上去,晌午便回来!这时节热,我也受不住那毒日头的。”
吃了会儿茶,外头有小丫头来回话:“杭卿姐姐,姑老太太昨儿吃醉了酒,现醒了,好几位外眷递了帖子进来,往小终南那边亭子里赏荷,唤夫人也去呢。”
这一个小丫头话没说完,又来了一位:“杭卿姐姐,姑老太太说,闲坐着打牙没趣,叫几个唱戏的小戏子,女先儿去解闷儿。”
杭卿听了,先同林容告了一句不是,便领着丫头出门吩咐,往何处取东西,叫哪个戏子,席面上预备什么菜色,要准备什么酒,哪家的太太怕热,送些冰去,哪一家的太太闻不得芙蓉花,扯些绢布围住,再拨一条游船在荷花池里,预备着姑老太太起了兴致。
林容坐在里面听着,见她三言两语便安排妥当,办事既老道又爽利,一时便有了三分改观。
杭卿吩咐停当,又进来:“夫人不知这几位女眷,我陪夫人过去,路上也分说分说。”
林容笑着点头:“劳烦你了。”另换了一身衣裳,见杭卿果等在门口。
两人一面走,杭卿一面道:“来的这几位,一位黄老太太是姑老太太从前闺中的手帕交,一位秦二奶奶是姑老太太夫家那边的远房亲戚,还有一个年轻些的,是府里太太娘家的表姑娘,也嫁了人了。这三位都是宣州降臣的女眷。”
林容立刻会意,这是为了安抚人心。
那名唤小钟南的一处亭子,隐在丛丛叠叠地荷叶之中,杭卿亲自在小舟前撑篙,惊动里面藏身的白鹇,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几个小丫头唬了一大跳,叫闹着偏在一堆,凤箫理了理发辫,道:“这荷塘也太密得太可恨了,拔了些,间落开来,也好看些。”
林容坐着抚扇浅笑:“你拔了这荷叶,入秋了可上哪儿吃新鲜的莲藕。便是不入秋,这时候那藕节也很好。”
杭卿回头,道:“听沉砚说,当初破宣州,入此园的时候,德公同几位老先生也道这处荷塘很不成样子,独君侯说,天生天养,管它做什么,这样的景致只取一个自然。夫人这话,倒是与君侯,不谋而合了。”
等上了岸,边见小洲中央的亭子里坐着几位贵妇人,几个素面的十一二三岁的戏子正站在高处清唱。
隔得老远,姑老太太便唤她,未等她行礼,拉了她到身边坐:“这是我们家新娶的媳妇,她人年轻,脸皮薄,也不好走动,你们得了闲也下帖子,请她一请,免得她闷出病来。”
几位太太、夫人都站起来见礼,姑老太太又指着人一一说给她听。
第20章
相互见过来礼,姑老太太便道:“我来宣州,本也是要见你们,原也没什么大事,叫你们这么一弄,反弄出些隐隐绰绰来。”
年轻些的秦夫人道:“不是不放心,得表婶子这一句话,我也好回去回话。不然总这么着,吓也吓死了。”
姑老太太搁了筷子,沉脸道:“你自己个儿心里时时刻刻存着个死字,旁人也给不了你活路。上至三公九卿,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个容易来着?”说着又笑着拍拍林容的手:“便是我们家这新媳妇,千金万金的小姐,从那花红柳绿的江南嫁来这满地风沙的边城,她又是容易的?”
秦夫人惶恐请罪:“表婶子,我是糊涂人说糊涂话,您别跟我计较。”
姑老太太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说些糊涂话,倒不怕。你家老爷听了你这些糊涂话,生了些糊涂心思,这才要紧。”
秦夫人脸色煞白:“表婶,你是知道的,我家老爷岂敢……”
姑老太太摆摆手,脸上又堆起笑来:“好了,好了,我如今老了,是再也不管事的。今儿叫你们来,是为了叙谊,咱们亲戚之间说说家常话。外面的事,你别说,我也不听。”
这话一说,几人都有些拘束了,闲坐了一会儿,姑老太太指着岸上的小戏子道,自顾自道:“这丫头唱得好,看赏。”自有人抬了一簸箕铜币洒在那小戏子脚下。
只几位夫人、太太都心不在焉,取乐了一阵,姑老太太这才安抚:“哎,你们也不用忧心,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但凡肯出力,哪儿能没个前程呢?这话,你们带回去,就说是我说的。”
得了这句话,众人神色这才轻松起来,秦夫人仗着年纪小,论亲戚又比旁人更近一层,笑着上前:“表婶子是铁口金断,当年招降马家,力保他一家老小,我们这些人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又留这几人用过了饭,各自赏赐了金银彩缎等物,这才稍微露出些倦意来。众人知趣,立刻告退了。
姑老太太转头对林容道:“雉哥儿什么都好,什么都不用我操心,就一条不好,杀人太过,杀得人心惶惶。族里好些人怕他,外头的就更多了。”
雉哥儿?陆慎的乳名?
林容陪坐在一旁,见姑老太太站起来,忙扶住她:“有些人实是可杀可不杀,雉哥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统统杀了了事。他提拔寒族,在战场上固然战无不胜,可这天下的事,又不仅仅是那战场上的事。”
林容见她刚不过三言两语,又是敲打、又是安抚,便知这是个极有手腕,久经政局的老太太,心下佩服,只仍旧低头作懵懂状态。
姑老太太瞧了她一眼,接着道:“这些地方上的豪族,虽不如你们家,手里也握着一地的人口,粮食,文仕,这些人成事是极难的,可坏事却也容易。如此,对他们,是既要拉,又要打,一味地杀,是不行的。我本不耐烦见人,可不见又不行,你以后也要劝着雉哥儿些才好。”
林容抬头,撞进姑老太太那精明又慈祥的目光里,突然福至心灵,今日叫她来,只怕未必是交际应酬。
她细细思量这老太太宴席上说过的每一句话:“……你自己个儿心里时时刻刻存着个死字,旁人也给不了你活路……存着个死字……给不了你活路……”
林容开口:“只怕要辜负姑祖母,君侯的事,我并不太敢……”
姑老太太大笑起来:“你这孩子,你们是两口子,你怕什么。你越怕,他就越敢欺负你,你舍得出去,他也就拿不住你。”
林容低头:“是!”
日头渐渐西斜,两人就着凉风坐了一会儿,姑老太太也不许林容送她,反倒打发几个丫头:“你领着小丫头们上湖里摘莲蓬、荷叶玩去,这时节凉快,伴着荷叶的清香,再没有不好的。我自回去歇了,谁也不许送。几个嬷嬷都说你厨艺不错,我后日便要走了,明儿叫你做着荷叶莲蓬来吃。”
林容道了一声是,恭送姑老太太乘船去了,这才叫几个丫头撑着竹篙,往荷花池里去。
凤箫是个玩不够的,早就觊觎这一湖开得极好的莲花,平时林容管束得严,并不得出门闲逛,这回得了姑老太太的吩咐,自是要大干一番。见小船上除了一个撑船的婆子,俱是江州跟来的丫头,先每人摘了一片大大的荷叶,顶在头上。
翠禽笑她:“偏你能作怪,像什么样子?那荷叶里的露水也不倒干净,仔细弄湿了头发。回头生了虱子,谁帮你篦头发?”
凤箫不理,一面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面沿路摘了许多花苞,又取那湖水里立出来的软径水植,编了巴掌大的花篮,问:“县主,您瞧,好不好看?”
林容撑着下颚,正思索姑老太太的话,抬眼望过去,见凤箫头顶着荷叶,一手捧着花篮,一手捧着莲花,笑起来:“像年画上的胖娃娃。”
几个丫头都笑起来:“胖娃娃,胖娃娃,凤箫姐姐是胖娃娃。”
一个从袖子里翻出胭脂盒来,强按着凤箫点了个美人痣,推嚷着道:“县主,您瞧,现在更像了。”
凤箫挣脱开来,凫水到几个丫头身上:“坏蹄子!”
林容本想着摘几片荷叶交差了事,见这几个丫头玩得开心,又想这段日子她们也实在辛苦,也就由得她们去了。
直闹了小半个时辰,摘了小半船的荷叶、莲花,林容开口:“好了,时候不早了,回去吧。”凤箫还没玩够,跳到船头,接了婆子手里的竹篙,只她力气小,又是个外行,一竿一竿撑得费力,把船撑得一晃一晃地打转。
翠禽胆小,抓着船舷:“死丫头,你胡闹什么,你自己个儿掉下去不要紧,要是叫县主掉进湖里去,看我不拧你的肉。”
凤箫笑嘻嘻吐了个舌头,见林容并未责备她,依旧叫那婆子教着,缓缓撑着船往岸边去。只是这么一耽误,上岸的时候便不是原先的地方了。
那婆子笑:“夫人,不妨事,从那处假山绕过去,便是了,近得很。”
林容跟几个丫头都没出来过几次,都不认得此处,抬头见翠盖丹英里掩映着一幢两层小楼,倒影入楹,数种牡丹夹杂着奇石。
林容瞧那楼依山傍水,十分精致,门前却杂草丛生,十分奇怪,心里纳罕,叫丫头们扶着上岸,一时没注意,一脚踏空,踩了下去。
幸好两边都游丫头跟着,翠禽、 凤箫两个赶忙手上用力,拉上岸来:“县主,没事吧?”
林容微微掀开裙摆,见右脚上的鞋已经掉进湖里了,细白绫长袜上也满是淤泥。
翠禽皱眉:“这可怎么好?”凤箫蹲在湖边,把那绣鞋捞了上来,只也不成样子,并不能穿了。
林容放下裙摆,并不在意:“就这样走回去吧,反正看不见。”
翠禽摇头:“那像什么样子,大家小姐,一脚一个泥印子。县主在这儿坐一会儿,奴婢回去重新取一双来。”
凤箫知道自己犯了错,小声出主意:“要是县主不嫌弃,穿奴婢脚上这双?”
林容还没发表意见,就叫翠禽驳回了:“咱们玩归玩,闹归闹,那是县主不计较。你如今越发没规矩了,你的鞋也是县主能穿的?”
这不过是小事,林容叫她两一人一句闹得头疼:“好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就是了,翠禽领个丫头回去取。”
其实这是林容现代人的思维,不明白,这时候大家小姐的玉足,即便是在内宅,那也是顶顶重要。
翠禽道了一声喏,领着两个丫头,一人抱了一大捧荷花、荷叶,往假山那边绕了过去。
林容身边留了一个凤箫并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往岸边站了好一会儿,却不见翠禽回来的影子,那婆子便道:“坏了,翠禽姑娘莫不是走了岔路,绕过假山,得走那条羊肠小道,不能往桥上去的。”
一面又道:“怨老婆子没说清楚,这园子岔路极多。夫人,我老婆子去寻寻,这里寻常也没几个人来的。”
林容点点头,又等了一会儿,半个人影都没有,凤箫往假山那边去瞧了一眼:“果然有三条岔路,这地方咱们又没来过。”
湖边水植繁茂,飞蚊甚多,林容有心要走,又担心跟翠禽错开来,见那楼前有块儿巨石,石头前引了一条曲水。
林容脚上被什么虫子给叮了,痒得厉害,自顾自脱了鞋袜,坐在青石上,叫那曲水一冰,顿时舒服多了。
凤箫吃了一惊,叫道:“县主,怎么好在外边把脚露出来?叫人看见可怎么得了?”
林容看她一脸小道学的样子,有趣得紧,逗她:“这里没人,你也脱了鞋袜,来凉快凉快?”
凤箫羞红了脸:“我不要。”一面又支使那个小丫头:“你上那边路口站着去,免得出来个人,冲撞了县主。”
那曲水里有些不知名的小鱼,一寸大小,在脚底游来游去,一时万籁俱寂,不闻人声,林容紧张的精神久违的放松下来,那那丫头一时抬头往路口,一时转头往湖里,探头探脑一脸紧张,起了逗弄心,往旁边草丛里捉了只蚱蜢,招手:“凤箫,你瞧,我用青草编的,比你如何?”
那蚱蜢也配合得很,一动不动,凤箫果凑上前来:“县主,你跟谁学的编草,真像?”
待她凑近,林容松开手,那蚱蜢忽地一跳,跳到凤箫的发鬓上去。
凤箫唬了一大跳,忙捉下来,嗔怒道:“主子,哪有你这样不正经的?我还以为真的草编的呢?”
一时,望见林容偏着头盈盈笑,露出一排细细的贝齿,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没见过的惬意,也生不起气来,蹲在她裙边:“县主,要常这样笑才好。笑一笑,十年少,我太奶奶就笑得多,活了七十呢。”
不料,那绿虫子又猛地一下又跳回到林容裙摆上,凤箫吓得尖叫一声,跳开来。
林容大笑着把那虫捉起来,道:“怕什么,这叫螽(zhōng)斯,是益虫,还很好吃呢?”说罢,做势要往嘴里送。
凤箫吓得捂住眼睛:“别别,县主,这可不是好玩的。”
两个人闹着,吱呀一声,那小楼大门叫人推开,一个青衣断打的小厮缓缓过来。
凤箫这才真的急了,脸色煞白,忙把林容的裙子掀下来盖住,喝问:“你是哪里的小厮,敢在内院乱跑?岂不知冲撞了夫人?”
及进,林容便认出来了,是那个陆慎的贴身小厮,叫……叫沉砚,沉砚并不走进,隔得五步远,便停住:“夫人,适才君侯在此处醒酒,请夫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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