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节度使府邸,林容命人把芩香、芩红两位姑娘今日送的书,搬到后面邻水的敞轩里,关门闭户,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她。
翠禽担忧问道:“县主,您今儿一天都没进东西,在席上又只吃了半杯酒,不如奴婢叫厨房送几个菜来,您用过了,再看书不迟?”
林容只摇摇头,并不说话。
翠禽在那敞轩外候了一会儿,过见林容并不叫人进去,转头往外来,揪住凤箫的耳朵:“今日我不过才出去一会儿,主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第31章
凤箫、翠禽这两个人虽说都是一等大丫鬟平常月钱、首饰都是一样的份例,但是翠禽稳重,曲嬷嬷近来不得林容喜欢平常并不叫她进屋子。因此这院子里的大小丫头渐渐有了几分以翠禽为重的意思。
凤箫哎呦一声叫翠禽扯着耳朵到僻静处来:“我真不知道县主怎么了?好好歇困呢同那两个姑娘说起话来……县主怕热,你是知道的……”
翠禽皱眉:“你跟着县主,如何不知道?”
凤箫仔细回想:“你出去之后,县主没一会儿就睡了我在旁边扇风外头夏侯家的两个姑娘同我们府里的小丫头都在,并无旁人进来。许是听了裴令公的故事,这才哭的……”
两个人坐在外面一一回想均是不得要领。过得一会儿,听得里面林容吩咐:“前儿杭卿送好几坛子酒,送进来一坛。”
县主自从坠崖,酒量便不好的,翠禽犹犹豫豫送了一壶到门口劝:“主子,您心里有事儿只管同我们说就是,别闷在心里。”
只站在敞轩门口,苦口婆心劝了许久,才听见里面回:“我没事只是太累了,惫懒动弹今儿晚上就歇这里了,你们也都去睡吧,我不用人侍候。”
翠禽并不肯离去,时不时唤上一声:“县主?”
……
陆慎这日离席,便往军营而去,安排妥当,回来时已经深夜了。
忙时尚不觉得什么,这时闲下来,便不自觉回想起席上那妇人的话来――子嗣乃上天注定……我本也没有这样的福气,
一面踱步,状似随口问:“今儿夏侯府的内眷席上出什么岔子没有?”
沉砚道:“问了跟着去的丫鬟,席上倒没什么异常,只入夜的时候,夏侯府送了一大盘求子符,说是给夫人的。奴才细细问过了,说是酒筵上夫人拿着这求子符瞧了许久,这才送过来。”
两人这样一问一答,等陆慎抬头的时候,这才恍然惊觉到了那妇人的院子,他冷哼一声,见那院子灯火通明,与平时漆黑一片迥然不同。
陆慎推门进去,院内众人都没有歇下,皆在廊下候着,便问:“这个时辰了,为何还不下灯?”
众人都不知道,支支吾吾,独曲嬷嬷站出来道:“回禀君侯,夫人自夏侯府赴宴归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直把自己关在邻水的那处敞轩,已经大半天了,不吃不喝,也不叫人进去。”
陆慎听了,转身往敞轩而去,及近,果见那妇人贴身二婢候在门口,见他来,急忙福身:“见过君侯!”
陆慎问:“怎么回事?”两婢女皆是摇头,翠禽遮掩了几句:“夏侯府的姑娘提到江州,许是夫人听了伤感……”
门已经从里面叫人锁住,陆慎也不叫人开门,一脚踢开,便见屋内灯火通明,那敞轩临水那面的雕花窗全打开来,那妇人靠着楠木柱子,背对着门坐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几本书、画卷。
缓步进去,又闻得一阵酒气,妇人玉手还握着一只金焦叶盏,她似乎听见脚步声,缓缓回头,露出一张微醺的粉面来,双颊酡红,只眸子间仿佛凝出万般愁。
妇人凝神,却只见人影幢幢,并分不清来人是谁,只当是婢女罢了,挥手低声道:“我要一个人待会儿,都出去……”
陆慎走近,见这妇人外裳已经叫脱在一旁,只穿着一杨妃色缠枝海棠纹的细罗抹胸,露出一片玉肌冰魄,她似乎头痛得厉害,素手紧紧按着额上太阳穴,口里还小声嘟囔,吩咐仆奴:“都出去,都出去……”
陆慎冷着脸,轻轻踢了一脚那翻到的酒壶,罗裙已污,在妇人面前站定,好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挑起这妇人的下颚,越发见其鬓松钗斜、鸾困凤慵之态,他手上微微用力,叫妇人吃痛,强迫地睁开眼来。
妇人春眉紧蹙,一双杏眼微微发怔,不过一会儿,便盛出盈盈泪水来:“你……你怎么不……不等我,自己一个人走了?”
陆慎闻言,脸色不变,依旧是一张冷脸,只拇指却忍不住轻轻摩挲妇人的两片丹唇。
只那妇人见他久久不答,微启贝齿,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等我?”
陆慎只好开口,声音已经暗哑了:“出门赴宴,岂有我等你的道理?”
妇人微微偏头,手无力地滑落,无可奈何道:“是啊,你也并没有说要等我,早已经走了。”
陆慎垂头,见其粉面朱唇,水光潋滟,心里暗恨:这妇人那日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今日又故做此媚态,矫揉造作,欲拒还迎,何其可恨,偏偏……偏偏他还就吃这一套,好半晌才回答:“下次……等你。”
注视良久,终是忍耐不住,俯身含住那半点胭脂唇,把妇人的嘤咛声统统吞入腹中。
外间等候的翠禽、凤箫见此,忙不迭阖上门,退了出去。还未走得几步,便听得女子咿咿呀呀之声渐起,那声音仿佛极痛苦,凤箫迟疑:“姐姐,县主她似很不好受,莫不是被打了,咱们还是去瞧瞧吧……”
翠禽跺了跺脚,捂着她的嘴,拉着凤箫直往外间去,直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了,这才恨恨道:“小祖宗,少说些话吧。”
凤箫犹一脸天真懵懂:“莫不是县主吃醉了酒,得罪了君侯……”
翠禽不搭理她,背过身子坐在一旁:“闭嘴,安分在这儿候着就是。再乱说话,别怪我撕你的嘴。”
屋内的林容已醉得不知天日,一只玉臂勾住陆慎脖颈,一手撑在他胸前贲张的筋肉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才娇呼一声,瘫软在陆慎怀里,樱桃檀口中吐出一团乱绒,作昏昏欲睡之态。
陆慎犹不尽兴,皱眉唤:“崔十一?”
林容闻言蹙眉,恍惚间还记得这个崔十一是在唤自己,淡淡嗯了一声,道:“我困了……”
陆慎哪里肯呢,见这敞轩里之安放了些许桌椅,又无床榻,只屏风后放了一大条案,他抱了林容起身,把条案上的书卷扫落,叫她两手攀着案缘:“抓紧些……”
这一夜直闹到鸡鸣时分,这才雨疏风缓,正是:纱橱月上,并香肩相勾入房,顾不得鬓乱钗横,红绫被翻波滚浪。花娇难禁蝶蜂狂,和叶连枝付与郎。休要忙,鸳鸯枕上少颠狂。①
黎明时分,这敞轩里已乱得不成样子,妇人仍枕在书卷上沉沉睡着,只鬓发微湿,玉体横陈,衣衫散乱在地上,尽不能用了。
陆慎自己的衣衫倒还十分完好,他轻轻抚着妇人满是薄汗的玉背,眼睛望着敞轩外茫茫碧波,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面仆妇起身的响动,这才站起来扯了这房里的一处帷帐,把那沉睡的妇人一卷,大步往就寝的内间而去。
翠禽、凤箫候在外面,后来实在是太困,靠在墙角睡了过去,刚睁开眼,便见君侯抱了自家县主出来,衣裳也没穿,不知用什么布裹着,一双玉足仍露在外面,慌忙低头跪下见礼,不敢再瞧:“君侯!”
那处敞轩同林容起居的正房,一南一北,中间尚有一条二十来步的石子漫成的小路,这时候院里的仆妇已大多起身,梳洗的梳洗,洒扫庭院的洒扫庭院。
陆慎抱着林容一路行来,便哗啦啦跪了一路的人,及至房中,将她安置在床榻上,只听得其嘟囔一声:“痛……痛……”,却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陆慎替她掩上绣被,这才出门来吩咐翠禽、凤箫二婢:“叫你们主子多睡些时辰,不必叫醒她。灶上时刻备着热水,她醒来许是要沐浴。”
说罢,便往止戈院而去。
林容喝了许多酒,又叫陆慎折腾了一夜,这日黄昏时分才渐渐醒来,窗户大开着,天青色的床帐随风乱拂,床头鸳鸯枕上是一大片金灿灿的夕阳,她慢慢撑手坐起来,只觉得口中发苦,下身钝钝的疼,头疼欲裂。
坐着缓了许久,这才依稀记起一点昨夜的事来,不过也有限,喔,师兄就是裴令公,在这里活到七十,算是寿终正寝,之后她命人送了一壶酒,喝了酒之后呢?
她摇摇头,实在想不起来,唤:“翠禽……凤箫……”声音也哑得不成样子了。
翠禽、凤箫忙进了屋,问:“主子,可是要用水?”
林容揉着眉头,问:“昨晚……”只说出两个字,便瞧见肩头上吸吮的红痕,她掀开被子,见身无寸缕,胸口尤其不成样子,闭上眼睛,缓缓叹了口气。
翠禽拿了衣裳给林容披上,默默道:“主子,您昨儿从夏侯府回来,心里不痛快,叫人送了酒进去。之后……之后,君侯便来了。两人在那敞轩里待了一晚上,今儿早上您才叫君侯抱出来。”
见林容闭着眼睛沉默不语,又低声劝道:“主子,这是喜事儿,得高兴才是啊。”
林容不答,偏过头拭泪,吩咐:“备水,我要沐浴。”
林容下得床来,只行动间下面极痛,也顾不得讲究什么,叫两个丫头扶到净室,直泡了快一个时辰,这才穿衣出来。
坐在菱花镜前,见脸上还好,只眼睛肿得跟桃一样,翠禽、凤箫拿了鸡蛋敷上,一面问:“主子算起来,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待会儿先垫一碗燕窝粥,再用别的,免得脾胃不济。”
一面又说:“已经吩咐了厨房的林婆子,叫灶台上的火不熄,时刻备着材料,等主子点了菜,这就下锅呢。”
第32章
林容摆摆手刚想叫人都出去,没成想肚子却饿得咕噜咕噜响起来,她面色发窘就见凤箫扑哧笑:“主子还说不饿呢?”
翠禽赶忙出去站在廊下数来宝似的报了一通的菜名:“先上一盅冬瓜燕窝来,用鸡汁、蘑菇汁配,再不用别的银耳之类的。一道清炒鲤鱼片,用秋油滚三十次一道梨撞虾这个你们是会的,一道文火豆腐,要去皮用猪油煎再放甜酒虾米最后来一例酒酿清蒸鸭子。①”
林容在里面听了,也顾不得伤心,食指大动,开口道:“再加一碗水粉汤圆,要鲜肉的。”
府里的消息是传得最快的君侯昨夜又歇在夫人的院子里,厨房的婆子又最是会见碟下菜的记了一遍,笑着问:“翠禽姑娘,就这几道菜,咱们雍地虽加以节俭但是夫人的份例还是每餐十道例菜的,这是不是太少了?”
一面又把一锭银子往翠禽手里塞:“姑娘也是客气要些吃的喝的,本也是应当的份例哪儿能再收姑娘赏钱,那几个白案的婆子吃酒吃糊涂了,我听人一说就巴巴给姑娘送来,您别同那起人计较。”
翠禽不动声色把那锭银子握在手里,她虽不在乎这些小钱,却也觉得解气,点头笑:“就这几道菜还不够你忙的呢,费工夫着呢?”
饶是如此,等厨房提了食盒送菜肴来时,甜品小菜正菜,大大小小二三十道,直摆满了整个桌子,林容饿了一天,就着菜直用了两大碗碧粳米,又用了一盅燕窝,小半碗水粉汤圆,这才放下筷子。
翠禽、凤箫在旁边伺候着,见此都放下心来,虽然昨日哭了一场,但能吃得下东西,便也没多大的事。
用过了饭,林容坐在菱花镜前,吃饱喝足,郁闷伤情之心减了大半,见杏眼肿得跟桃儿似的,脖颈上还残留着吮过的红痕,顿时后悔起来:“实在伤心哭一会儿就得了,喝什么酒啊。”
心里又埋怨起来:“师兄啊师兄,你什么时候能干点靠谱的事?要不是去接替你,我现在也不会到这个鬼地方?要不是你留下那么多线索,我也不会到雍地来。希望你是回家了,而不是……”
一面强令自己振作起来,做心理建设,虽然来了这万恶的旧社会,但是好歹吃穿不愁,要是运气不好生在这时的种田人家,说不准已经饿死了,人要乐观些,积极些,外部条件不好,但是也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嘛!
心里默念了许多遍,这才稍稍气平。
想着昨夜那些有关师兄生平的书还没看完,又慢慢往敞轩而去,门口守着个小丫头,正坐在门槛上抓子玩儿,见着林容忙把挝子儿藏在袖子里,有些怯怯:“县主!”
这丫头才十来岁,林容是一向不叫这样年纪的小丫头做粗活的,屋子里的细活也轮不到她,倒大半时间都是闲着,林容摸摸她的发顶,问:“怎么在这儿坐着?这里热,蚊子也多,怎么不往屋子里去?”
小丫头答:“翠禽姐姐叫我守在门口,不叫旁人进去,说她得空了亲自来收拾。”
林容顿时明白来,翠禽是知她忌讳,叫小丫头在门口守着,推门进去,见书、画里面已经叫拾起来,粗瞧过去还算收拾干净了,只那昨夜被撕破的衣衫堆叠着放在春凳上。
林容直皱眉,往书案前去,翻开皱皱巴巴的书,师兄的生平便一字一字浮现出来――裴铮,寒士出身,十又五出入禁中,因诛杀阉党而闻名天下,三十岁上掌河洛之地。
裴铮是本朝的人物,谈论到他的也不过是一些今人的笔记或者邸报,他三十岁之后的事情,便没有那么详细了。
她瞧着那发黄的书页,窗外是茫茫夜色,伴着一二凄厉地鹤鸣,那种无边无际地怅然之然逼了过来,铁幕一般的湖水湿气萦在脸上,渐渐连指尖似乎都麻麻发疼。纵使如何强命自己宽心些,终是心里大悲,默默流出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湖边的黑影里一只惊鸟飞到窗边,林容这才回过神来,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扶着椅子站起来,唤:“翠禽,写一张帖子,请夏侯府的两位姑娘来,就说我新酿的酒得了,请她们尝尝,也说说话儿。”
说话间,外头便下起大雨来,一时势如瓢泼,雨幕接天,不过一会儿,连院子里也叫积了没过脚脖子的水。
院子的大门开着,廊下灯火通明,那湖里的绿头鸭、大白鹅、水鸳鸯之类的,都顺着沟壑游进院来避雨。小丫头们见了,忙提了花锄,要把那水沟堵住。
林容推开窗户,吩咐:“别堵了,雨势太大了,叫它们进来避雨吧。”
小丫头称诺,偏凤箫淘气,卷了裤腿,也不怕淋雨,拿着长竹竿把那群水鸳鸯、绿头鸭撵来撵去,顿时一阵嬉闹之声。又听得翠禽惊呼:“凤箫别撵了,那水鸭子里有只才出生的小鸳鸯呢,当心给踩死了。”
林容卷着书,从廊下过,见一只小鸳鸯振翅迎面飞来,不过也飞不高,不过三两步,便摔在她裙边。
林容放了书,弯腰把那只橙褐相间的小鸳鸯捧在手心,见它冷得瑟瑟发抖,吩咐:“叫它们在廊下躲雨吧,拿点鸟食出来喂喂。”
……
陆慎黎明时出门,照旧往军营而去,虽一夜未睡,仍旧精神抖擞,在中军帐里,校点军务,此时有校尉进帐禀告:“禀主公,因连日大雨,道路断绝,江州粮草虽及时运到,路上却翻了一艘船,损耗了近五千石。”
那校尉跪在下首,惴惴不安,陆慎打仗首重粮草,军令如山,又御下严苛,往日这样的差事没办好,不单押运的将官要受鞭刑,下面具体经手的伍长更是要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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