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早饿得等不及了,哪里还有嫌弃的道理,就着小菜,足足吃了两大碗兰苕绿的碧粳米,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了筷子。
凤箫更活泼一些,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笑吟吟端了酽茶给林容漱口:“县主这样好的胃口,倘若六姑娘见了,还不知怎么取笑呢?从下面往上算起,连我们这样的丫头也没有吃两大碗米的道理,您一个做主子的,还这样不知节制?”
翠禽也道:“县主向来脾胃不好,赶明儿又不安生了。”一面打发小丫头:“樟木箱子里有一套填漆的多宝盒,里面第二个抽屉里放了消食的药丸,取出几粒来。”
林容笑吟吟看她们折腾,沐浴过了坐在窗前擦头发。曲嬷嬷命小丫头浓薰绣被,一面替林容轻轻蓖头发,一面唠叨:“主子莫怪我多嘴,长公主临行前把县主托付给我,有些话,我老婆子不得不说。”
“雍州牧是行伍之人,久在军旅之中,性子刚毅不屈,县主此等品貌,倘稍加柔顺,何愁不承宠呢?大婚之夜,雍州牧便拂袖而去,只怕时日一久,县主在此处便无立足之地了。”
林容望了望她,面上一片赤诚,决定还是敷衍几句:“嬷嬷说得是,只是雍州牧厌恶我,对崔氏成见颇深,我也无可奈何。”
第7章
林容醒的时候,天色蒙蒙刚泛着白边,外面是淅淅沥沥的春雨,偶尔听得外面芭蕉树下,一两声猿猴清啸长啼,那声音清亮狭长,仿佛直上云霄而去。
一只手掀红罗鲛绡帐,昏黄的烛光顿时涌了进来。
曲嬷嬷见林容已然醒了,正望着帐子顶发呆,额头上都是细汗,一边伸手去探林容的额头,一边絮叨:“县主养病半年,症候好了大半,吃了药,头疾也不发作了,却还是时常做噩梦,照老奴看,莫不是冲了什么,抑或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在身上。”
翠禽捧了酽茶、青盐,服侍林容洗漱,也道:“县主,我待会儿拿了崇书来查查,倘若真犯冲,少不得备了彩纸果品拜拜的。这些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林容忙不迭摇头:“我是不信这些的,你们少来。”
正说着凤箫从外面进来:“前儿晚上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只野猴子,我说叫人撵出去,偏翠禽说它有灵性,喂了几个果子。那畜生越性不走了,昨儿晚上挂在那颗碗大的西府海棠上荡来游去的,我今早上起来一瞧,锦重重一地的落红,真是晦气。”
翠禽一面挑了珍珠粉、香膏子,替林容擦脸,一面接话:“这深宅大院,不知几重门才进得来,便是有下山的野猴子,那也是进不来的。那猴子浑身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又听得懂吩咐,一瞧便是人养的。”
林容不理这官司,从抽屉里拿出一折黄纸来,问凤箫:“大早上聒噪,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凤箫怀里抱了个檀木箱子,嘟了嘟嘴,道:“主子,你真是难为我。我做奴婢的,斗大的字,不认得几个,还叫我去淘书?”
又打开箱子奉了一卷画出来:“宣州虽说是北地第一城,又哪里赶得上我们江州繁华?奴婢这几日把宣州各大书肆都跑遍了,就寻着这一幅千涯客的《海棠夜宴图》,不过这是摹本,那书商说这卷画是受人之托寻来的,正本说什么也不肯给我,连瞧也不让瞧一眼。”
凤箫说着抿抿嘴,要是在江州,主子无趣了,自有外头的小幺淘登了稀奇精巧的小玩意儿,巴巴奉上来。偏偏到了这里,连寻几册书画也这样费劲,真是今非昔比。
那画轴已经有些泛黄了,缓缓展开,见是一株开得极盛的西府海棠,间或一玉兰相伴,取“玉棠富贵”之意,花丛下是一席残羹冷炙,一红衣仕人酒足酣眠,东床高卧。画上虽落款‘千崖客’三个字,虽然都是这三个字,字体字迹却与另外一副迥然不同,显然不过是同名罢了。
凤箫见林容脸色沉了下去,心里惴惴,想县主往日脾气暴烈,倘有不如意,打骂下人是常有的事,病好之后性子虽和顺了些,却不知会不会罚自己。
她垂手侍在一旁,低头答:“主子,那书肆里都打听遍了,委实没有见过什么千涯客的字画,也打听过了,这里的人并不曾听过这个名号。玉器古董铺子,金石店也去了,也并没见过那样的印章。”
末了又小心翼翼加了句:“不过这时节宣州新克,城里人心惶惶,那起金石、藏书的大家秘而不宣也是有的。”
林容默默半晌,道:“算啦,也是我难为你。”又听得小丫头来回禀:“县主,虞嬷嬷求见。”
宣州城破也不过三月有余,大婚之所乃是前任节度使袁固的府邸,并无陆氏长辈族老在此居住。那日陆慎拂袖而去,除二门处有仆妇把守之外。寻常吃喝用度,倒是无人看管辖制,更无需晨昏定省,这几日过得倒也算悠闲自在。
曲嬷嬷见此,劝道:“县主,这府中均是雍地之人,口风都紧得很,不说那些军士,便是丫头婆子,寻常也并不同咱们闲话,能打听到的也有限。这位虞嬷嬷名义上是世仆,却总管府中大小事务,深得雍州牧信重。民间有句俗话,宁敲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明显。
林容点点头,吩咐小丫头:“请虞嬷嬷进来,奉茶。”
虞嬷嬷一路行来,便瞧这园子,不过三五日竟然大变样了,过石子漫成甬路,便见几本芭蕉,芭蕉原就种了的,现如今四周增添了些几点随意散乱着白石,廊下不知从哪里移栽过来的花木,越见葱茏繁茂之态,雕镂隔扇已经新换了绿纱窗。
甫一进正厅,便瞧当中一条紫檀大案,右边摆着蜜枣色古灵璧石磬,一座垂丝海棠纱照屏,左边摆着个定窑冬青瓷大盘,盘上置着三、五个香橼,既古朴雅致又清新可人。
虞嬷嬷心里点头:不过略动一二处,意境便全变了。房中器物布置,非世家浸淫数十载不可得,便知是疏阔之人。
过正厅,进旁边的碧纱橱,小丫头掀开匝地湘帘,便见前方一张小小的罗汉床上坐着个静态极妍的女子。
虞嬷嬷福身行礼:“见过夫人!”
林容摆摆手,翠禽便搬了个五足刻海棠的杌子过来:“嬷嬷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虞嬷嬷近来痹症发作,多站一会儿便腿脚发麻,倒也不推辞,念了一句多谢夫人,便躬身坐下。不过她向来重规矩,不肯叫这位崔氏贵女看低,又道:“在主子面前回话,本没有我这等老婆子坐着的规矩。只夫人体恤,老婆子又痹症发作,只好舔着脸生受了。”
林容笑笑:“嬷嬷哪里的话,您是长辈身边的老人,我是小辈,只有尊重的道理。我初来,什么规矩也不懂,倘有什么不对,还得仰仗您老人家提点。”
这话姿态放得极低,虞嬷嬷听了心里熨帖极了。
又听林容细细地问病症,吃什么药,请了什么大夫,是什么脉象,可好些了?虞嬷嬷一一答了:“不妨事,是经年的症候,吃着往年间王道长写的方子,每日吃三大碗药,已好些了。”
两个人寒暄了一番,虞嬷嬷这才说明来意:“依照咱们雍地的风俗,新娘过门三日,要亲侍菜肴,所谓‘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往年间,雍地的新妇的成例是八道冷盘二十四道热盘。只是近些年来,君侯颁令,雍州上下无不厉行节俭,老婆子想着,只做一道甜品,图个寓意罢了。”
林容下颚上那条细细的血痕已经结了浅浅的疤,变成粉色。她听了虞嬷嬷这番话,竟然觉得那伤口微微发痒起来,她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见到那活阎王了。一个弄不好,脸上说不得再添一道儿新伤。
她巴不得幽居在这所僻静的院子里,慢慢探听师兄的消息,所有人视而不见才好。
林容脸上的表情控制不住僵了僵,抿出个惶恐的笑来:“嬷嬷肯提点我,是我的福分。为夫婿洗手作羹汤,本是新妇的分内之事。只是……只是,只是我生来愚笨,不得君侯喜欢。见了他,惹得他动怒伤身,则是我的罪过了。”
虞嬷嬷只做没看见那伤痕,笑了笑,轻飘飘掩过:“夫人多虑了,君侯自小便性情温和,待人大度,岂会对夫人随意动怒呢?只是,君侯素不喜甜食,唯独南地的带骨鲍螺还入得了口。”
林容抽了抽嘴角,性情温和,待人大度,这两个词,哪儿一个他都沾不上边吧?不过,虞嬷嬷话说到这里,连题目都命定了,林容也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带骨鲍螺是南地的点心,制作繁复,原自西域,是上方的佳味。南地略有家资者,多以有一位会制作带骨鲍螺的厨娘为夸耀。
待送走了虞嬷嬷,凤箫有些担心,道:“县主哪做得了这些粗活,还是我去弄吧。”
曲嬷嬷摇头:“别的事情,咱们都可以替。只是这甜点,还得县主亲自来才好。便是味道差些,总是心意,总不叫人挑理。”
翠禽是最清楚不过的,笑:“你们也是白担心,在这些吃食上,县主是一向只动嘴,不动手的。只这个带骨鲍螺,嫌弃我们做的不好,养病那半年,不知自己亲自做过多少次。连六姑娘那老饕似的舌头,也说咱们县主做的鲍螺润心沃肺,难得一见呢。”
这时候的带骨鲍螺同现代的酥皮奶酪很类似,林容自然是会做的,只是她一想起又要去见陆慎,便实打实地有些发憷。
……
梧桐院,名虽梧桐,却只几颗间列的雪松,水磨群墙后掩映着广厦四五间。
虞嬷嬷回来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她站在廊下拧了拧衣袖上的水,这才进了里间。
几个小丫头立刻上来,服侍她换了干净的衣裳、鞋袜,虽人多手杂,却整然有度,杂而不乱。
虞嬷嬷接过丫头手里的药碗,往内间去。里边的填漆床上躺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只是她面色煞白,眼底黑青,憔悴得厉害,见她来便立刻强撑着坐起来,笑:“说好了来帮你搭把手的,谁知这样不中用,一到宣州就病了,还累得你两头跑。”
虞嬷嬷也就在这几十年的老姐妹跟前,才能稍稍地松快些,枕着靠枕:“也是五十二、三的人了,咱们这年纪,要不了几年就得去见先大人了。”说着话锋一转:“只是咱们这些老东西去之前,得把该咱们做的事情料理好才是。”
床上躺着是江嬷嬷,同虞嬷嬷一样,都是雍州侯府的老人,只是她水土不服,一来这里便又吐又泻,迫不得已养病在床。
她点点头,振作起精神来,把那碗药一气儿喝了,问:“你也冷眼瞧了几日了,咱们这位新夫人,你品啧出什么没有?”
徐嬷嬷摇摇头:“看不太透!”
江嬷嬷闻言纳罕:“看不太透?怎么个说法,这内宅的妇人,竟有你看不透的?”
第8章
与其说看不透,倒不如说是奇怪。
虞嬷嬷眼前立刻浮现出林容那张绝色的玉颜来:“要就容貌来说,华容婀娜,明珠璀粲,令人见之忘俗,不坠‘光艳动天下’的名头。咱们府里的四奶奶,有北地第一佳人的美名。可叫老婆子我看,同这位新夫人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江嬷嬷闻言大喜,连说了三句:“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君侯路过江州,本不同意与崔氏联姻,还是德公写了信回来,老姑奶奶同大宗伯商议了,这才拍板定下这桩婚事。派人去江州提亲的时候,老姑奶奶还同我说,那些南蛮子惯会吹牛打屁,不过略看得过眼去,便吹得跟仙女似的。现在,可打自己儿的嘴了。”
她高兴了一通,见老姐姐脸上毫无喜色:“你还担心个什么呢?”
虞嬷嬷叹了口气:“往日里,不说外头那些部将,便是姑老太太,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姑太太,也不知赠了多少美人给君侯,环肥燕瘦,哪儿一种没有,君侯何曾多看过她们一眼?去年,太太发了火,搬了祖宗规矩出来,一条一条数落。这才叫君侯松了口,当夜招了一名美人入侍。”
“太太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只当那姑娘已然承宠,擎等着抱孙子呢?谁知道那姑娘胆子小,金尊玉贵地享受了几日,便抖抖索索,跪在太太跟前,和盘托出了。这才知道,那夜君侯虽招了她,却没幸她,只叫她在外间守夜。”
江嬷嬷皱眉:“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虞嬷嬷道:“你那时去道观里服侍老太太打醮,并不在府里。这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太太又忌讳这个,谁敢再提起来?那件事不久,外头又传起那等脏话,太太狠狠发作了一番。君侯只在军政大事上用心,何曾理会得这些……”
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狠狠叹了口气。
江嬷嬷为人粗疏些:“君侯今年二十有三,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按照常理来说,这个年纪的男子,哪里有不好女色的呢?君侯的性子是随了先大人,必定是那些庸脂俗粉入不得眼罢了。”
虞嬷嬷揉了揉膝盖:“但愿吧!大婚那日,君侯进了婚房,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出来了。这几日,也不曾去过新夫人的院子。我就是怕纵使这江州贵女生得天仙似的,也无济于事。”
“说来也觉得奇怪,这位江州贵女,千年世家出身,必定矜贵自持,目无下尘。往日探马司传了信回来,也说是个喜豪奢,喜华服,喜明珠的主儿。这几日,我冷眼瞧着,倒是不大对……”
她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兴许今儿晚上能瞧出点眉目来。”
正说着,外头丫头来回禀:“嬷嬷,夫人院子里的翠禽姑娘来了。”
虞嬷嬷、江嬷嬷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江嬷嬷本穿着中衣躺在床上,不肯丢了规矩体面,换上见客的衣裳,勉强着坐起来,才道:“叫她进来吧!”
翠禽一身水红色绣百蝴衣衫,俏丽温婉,手上拎着个竹屉食盒,屈膝行礼:“奴婢翠禽见过两位嬷嬷。”
虞嬷嬷说了一句多礼,问:“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还是缺了什么物件?”
在雍地之人面前,翠禽自然而然改了称呼,笑着答:“一应物什,并不曾缺什么,只是夫人唤我把刚做好的带骨鲍螺,送来给两位嬷嬷尝尝。主子怕自己手艺不精,不合君侯的口味,烦请嬷嬷们指点几句。”
说罢便打开那食盒,露出一虎皮三彩盘来,盘上不多不少正好两个带骨鲍螺,一个粉红、一个纯白,顶端还各点缀了一颗蜜樱桃。
虞嬷嬷尝了口,润滑甜酥,比肩方家,便知这不是来请教自己的,只是为了拿给自己尝尝的,捧场问:“这时节北地可没有樱桃,这可是稀奇了。”
翠禽回:“去年江州的樱桃结得好,府里的女眷们采了上等的腌制的,加上野外的蜂蜜,能保存一年之久。”
虞嬷嬷笑着客气几句:“加上樱桃,便没那么腻了,带了一股清爽,夫人真是好心思。”寒暄了几句,便吩咐人送了翠禽出去。
江嬷嬷意味深长道:“看起来倒是个聪明的。”
虞嬷嬷接话:“要是君侯喜欢,蠢笨些也无妨,要是君侯不喜欢,再聪明也无用。行了,你好好吃药,别折腾小丫头们,我得去君侯哪儿伺候着了。”
……
想起陆慎那张脸,林容便不由自主的惴惴不安起来,她很清楚这是乱世,陆慎手上不知杀过多少人,倘若真的要对付自己,也不知会有多少手段叫自己无声无息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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