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娥们互相望了望,具是一脸疑惑的神情,翠禽便道:“奴婢一直守在这儿,并没有旁人来过,许是奴婢吩咐小丫头,吵到主子了。”
翠禽是不会骗她的,最多也是有所隐瞒,倘若方才真的来人了,她是不会这样回话的。林容神色有些怏怏,这时外间有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缓缓而来,她端着托盘,盘内捧着药碗、手巾。
她跪倒林容面前,脸上虽挤出笑来,一说话便涌出泪来:“主子,太医说这药灼胃,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吧。”
林容望着她,揉揉额头,问:“凤箫,你怎么来了?”
凤箫只跪着流泪:“主子病着,我怎么能不来?”
林容闻言,脸色一沉,她没有宣诏,便无诏进宫,这种非常之时,她心弦崩得极紧,颇有些风声鹤唳,今日凤箫可以无诏进宫,他日旁人是不是也可以无诏进宫?沉砚为何不禀告,便放人进宫来?
翠禽忙道:“是大长公主命陆夫人进宫来侍疾的,因着独子年幼,离不得母亲,也一并带来了,奴婢把偏殿后面的楹房收拾出来,暂且叫陆夫人母子住在那里,本叫她好生歇息便是,不知什么时候到前殿来了。”
林容脸色稍霁,顿时明白过来,老姑奶奶这是不放心沉砚,这才命他的女眷幼子进宫来,这样一想她不免更加低沉,倘若陆慎没死,那么必定不会瞒着老姑奶奶的。倘若他没死,老姑奶奶也就不必这样拿捏沉砚的。或许,陆慎已经确信无疑的是死了的。
念及此处,林容不再说话,默默吃了半盏燕窝粥,把那碗药一饮而尽,头越发昏昏,擦了擦手,懒懒躺在床上,勉强示之宽慰,道:“本就是小病,明儿就好了的,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凤箫依旧跪在脚踏上,满脸的泪:“奴婢自己也是想来的,只怕主子不肯见奴婢。”
林容嗯了一声,道:“并不是不肯见你,只想着并没有见面的必要。再者,见了,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你如今是外命妇了,也不要称自己奴婢了。”一时又问她:“孩子几岁了?”
凤萧回:“三月初九,就满了两岁了。”又抹泪:“倘不是主子的恩典,奴婢也不能回洛阳来。”
林容喔一声:“两岁多了,只比阿昭小一点。”
凤萧跪在那里,如实道来:“那年回了江州,六小姐发还了奴婢身契,赏了二十两银子,命我回家去过活。隔年,便听说主子的船在江州出了事,接着便是沉砚奉命南下办差。奴婢便去江州寻他,这才安顿下来。”
林容伸手去抚她的脸,问:“他待你好吗?”
凤萧点点头,又摇摇头,擦了擦眼泪:“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嫁人过日子,也就是那么回事,瞧在主子的面上,总是要好些的。”
林容不再说话,躺了一会儿,似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隐隐婴儿啼哭声,无力地摆手:“孩子还小,离不得人,你快去吧。”
凤箫本不想走,见林容这样说了,只得磕头:“谢主子恩典,奴婢晚些时候,再来侍候主子。”
林容偏过头去,闭着眼睛吩咐翠禽:“她是外命妇,姑祖母命她进宫来,也并不是真的叫她侍疾来着。派两个人侍候着,命她在屋里歇着就是,不要随意走动,更不要叫她进殿来伺候。这药吃了有些头晕,我睡一会儿,天亮时,无论我醒没醒,都要叫醒我。等沉砚回来了,命他在外面候着,我有话要问。”
翠禽低头,放下帐子,吹灭烛火:“奴婢都知道了,您睡吧。”
那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林容不一会儿便陷入一片黑甜里,断断续续的乱梦叫她疲惫不堪,似在一片迷雾里,她坐起身来,迷蒙地帐内似乎坐着一个人,光影朦胧,面容模糊,并瞧不清楚,她伸手去抚,触之一片冰凉,只当自己依稀在梦中:“怎么这样凉?”
话一出口,便已经了然了,人死了尸体自然是冰凉的,便是在梦中,也不会是温热的。
林容怏怏地收回手,无力地垂在一边,口中喃喃,低声道:“喔,我差点忘了,今日是你的头七,所以回来瞧一眼,是么?”
那蒙蒙的人影并不说话,只默默瞧着林容,好半晌才道:“你病了?”
林容微微垂头,满鬓青丝都散在肩上,罗衫松松,半露出美人肩来,偏泪光点点,粉颈上还带着几分潮红,带着鼻音轻轻嗯了一声,一副娇不盛衣的模样,忽又摇头:“没有,我没有病,已经好了。”
说罢,她缓缓躺下去,用丝巾盖住脸颊,闭上眼眸,期待着能早点从这梦里脱离出去。
忽地身上一沉,高大健壮的身躯已覆身压了下来,湿湿的热气喷涌在耳垂边,隔着一层薄薄的雪青色丝绢,细细密密的吻落在眼眸上。半晌,林容微微喘息,她一只手轻轻发颤,揭开丝绢,伸手去勾勒面前人的轮廓,剑眉星目,飞眉如鬓,眉眼间都是化不开的情……欲之色。
倘若是平日,林容自然会觉得厌烦,可是此时两人已经隔着生死,那一点点恼怒便仿佛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不仅仅是微不足道,还反觉得心里酸酸的,她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忽涌出两行清泪。
陆慎脸色晦暗莫名,低头去吻那女子脸上的清泪,末了叹气:“你不要哭,你不想见我,我走就是了。”
陆慎正欲起身,忽腰间一滞,腰间那条白玉带叫人一寸一寸收紧,他重新俯下身去,见那女子仰着一张粉面,一副仍君采撷的模样,他再也克制不住,掐着那光滑的细腰亦是一寸一寸收紧。
……
不知过了多久,云销雨霁,林容无力地躺在陆慎怀里,头越发觉得昏昏沉沉,心里直奇怪:这梦真长,这夜真长。
陆慎抱着那女子湿漉漉的身子,不知过了多久,这才掀帐起身。
迷蒙间,林容似乎听见有宫人问:“陛下,可要喂药?”
又似乎是陆慎的声音,微微颔首,道:“喂吧,叫她多睡些。”
接着便是一阵衣裳O@之声,有宫人打了热水来提她擦洗身子。林容直皱眉,小声哼哼:“出去,我自己来。”只可惜,却好似叫梦魇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个手指头也不能动。
她闭眼迷迷糊糊躺在那里,也不知自己是还在梦里,还是又进入了另外一个梦中,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远处传来鸡鸣声,她心神一松,偏头沉沉睡去。
林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足足睡了两日,病已经全然好了,身上的衣衫已经叫人换过了,她慢慢坐起来,略一动,便觉得浑身酸酸的。
她身上那些欢好时残留的红痕大半都已经消散了,只胸前留了些微栀子花香膏的香气,她轻轻按上去,偶尔还有些隐痛,又忽记起夜里的梦来,她怔怔坐在那里许久,脸色已变得不大好看起来。
翠禽从外间走来,挽起幔帐,笑着道:“太医开的药果然有效,主子睡了整整两天,果然都大好了,脸色也红润了……”说到一半,忽止住,小声道:“奴婢瞧主子病着,实是起不来的样子,昨日早上便并没有叫主子起来,总是身子要紧。”
林容轻轻拨弄帐穗,尽量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来,问:“谁替我换的衣衫?”
翠禽倒是没有说话,一旁立着的两个宫娥互相望了望,齐齐道:“夜里翠禽姑姑起夜去了,是奴婢两人替娘娘唤的衣衫。娘娘发热,出了一身的汗,很是不舒服,迷迷糊糊间直吩咐人拿干净的衣衫来。”
倘若夜里昏昏沉沉,还以为是在梦中,可她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听见宫娥的回话,加上迷蒙间听见那几句话,那么此时便有了几分怀疑。
只是心里怀疑起来,面上却如常,淡淡道:“日后不要替我换衣衫,这些事,我自己来就好”。
翠禽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她到底厚道,还替两个小宫娥遮掩,道:“是奴婢的不是,没嘱咐她们。”又板着脸小声训斥:“可记住了没有?”
宫娥二人齐齐福身:“记住了,姑姑。”
林容这才起身,懒懒坐在妆镜前,见铜镜里的面色果已经好了许多,红润润的,她取了梳子,慢悠悠梳着青丝,胸前那股栀子花香味的药膏,仿佛越发浓厚了一般。
她恨恨拍下梳子,正想着该怎么办才好,便见阿昭从远处来,清脆的笑声仿佛小铃铛一般,扑到林容膝上,仰着头打量了好一阵儿,这才笑出来,从膝上爬到林容怀里:“娘亲,你的病好了没有?”
林容点点头,轻轻她的脸颊,笑:“看见阿昭,什么病也就好了。”
阿昭偏着头,抱着她的脖子,笑嘻嘻道:“娘亲笑了,是不是阿爹的病也好了?我能见他了么?我今天想跟你睡,好不好?”
林容不答,翻了翻阿昭的衣袖,皱着眉道:“怎么手上红了一片?莫不是夜里叫蚊子叮了?”
阿昭伸手挠了挠,一旁的奶嬷嬷忙赔罪:“奴婢没照看好公主,请娘娘恕罪。”
林容笑着摆手,道:“哪儿至于?不过是蚊子叮了而已,晚上把帐子掩好就是了。”一面转头,状似无意地问道:“我记得宫里有一种香膏子,擦红痕治瘙痒,最是有效的,你们去太医院问问,还有没有?”
阿昭仰头,从林容怀里钻出来:“要栀子花香味的。”
林容直笑,点点阿昭的额头,偏头道:“你倒还挑剔,只要这个味道的?”一面挥手,吩咐那两个宫娥:“去吧,快取了来。”
那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不多时取了药膏来,碧澄澄的带着淡淡的栀子花味道,同她胸前残留的那股味道,一般无二。
她立时沉了脸,只静静擦拭这阿昭胳膊上的红肿处,好一会儿,阿昭这才哎一声,嘟着嘴道:“娘亲,都快擦掉皮了。”
林容这才回过神儿来,抱着阿昭,歉疚地笑笑,又问她:“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用膳……”
阿昭倒在她肩上,不满意地扭来扭曲,问:“娘亲,阿爹好了没有,我好想他的。要是他的病没好,我站在外面跟他说说话,好不好?”
林容忽叫她说得心里一动,抬头问:“陛下今日可好些了?太医怎么说?能不能叫公主进去瞧瞧?”
阿昭闻言,也满脸希冀的瞧着那宫娥:“好些了么?爹爹今日好些了么?什么时候能见爹爹?”
那两名宫娥叫林容问得一愣,顿了顿,流利地答道:“回娘娘,陛下今日好些了,只太医说尚不能见人,免得入了寒毒,病情又加重了。”
阿昭失望地叹了口气,窝在林容怀里,小声嘟囔:“要多久才好啊?”她掰着手指头数,不知数了几遍,神色怏怏,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了哭腔:“我都快九天没见到阿爹了……”
林容哄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叫她止住哭声,抱了她给奶嬷嬷:“先跟嬷嬷去用早膳,我去瞧瞧你爹爹,倘若他醒着,便叫你去跟他说说话,好不好?”
阿昭忙点头,又纠正她:“是给阿爹解闷。”
林容笑着应承:“是,阿昭很会替人解闷呢。”说罢,便施施然站起来,便要往陆慎的侧殿而去。
那两位宫娥立时大惊,跟着林容后面,劝道:“娘娘,您的病才刚好,里面尸气颇重,又阴寒,还是保重身子,不进去为好。”
林容并不理,径直往里而去,心里已经是极不耐烦了,脸上偏偏还带着点笑意:“不要紧,我在门口站站就是了。阿昭鬼灵精的一个小人儿,不真的进去,也忽悠不了她。略站站,便对她说,陛下还没醒就是了。”
她这样说了,众人那里再好拦着,林容迈步进去,还未走近,便闻得一阵焦糊的臭味儿,刚行至幔帐边,那两位立着的宫娥立时跪了下来,对着林容瑟瑟发抖地请罪:“皇后娘娘恕罪,奴婢等疏忽,昨夜帐中七星灯不知为何,突然倒落下来,奴婢等扑灭不及,叫那灯烛烧毁了陛下面部。”
林容淡淡喔了一声,坐在床边来,果见床上躺着的尸身,脸庞上黑黢黢一片,已经叫烧毁了大半,浑然辨认不出本来面目了。心底那怀疑便越发大了三分,只故作不知,做出盛怒的样子来,冷声道:“我不处置你们,这时沉砚的差事,他派的人,我只问他。”
一时有人传唤了沉砚进来,沉砚当下跪着请罪:“娘娘,臣失察,听凭娘娘处置。”
林容望着那被烧毁面部的尸身,绞了帕子擦了擦眼角,仿佛一副极伤心的模样:“这是你的人,你说该如何处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毁,陛下是九五之尊,将来停灵发丧,竟然连全尸也不能保全?我将来不知有什么面目去底下见他?”
沉砚立刻便道:“这样的大罪,本就诛九族的,只这是非常之时,就对外说她失礼御前,拖出去杖毙。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林容沉默着不说话,那宫娥闻言反倒是十分镇定,当即磕头:“谢娘娘恩典。”
其实这其中疑点颇多,只不过自那日出事,林容便不敢去见陆慎,即便是见一面,又哪里肯细看呢?如此这般,竟叫蒙了这□□日的功夫,被耍得团团转了。
林容坐在那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呢,咬牙哼了一声,心里恨恨道:“很好,陆慎,你竟敢用这种事骗我?”
第115章
林容坐在那里心绪翻涌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儿来,沉砚、宫娥跪了一地,翠禽本在外头服侍小公主闻声而来小声劝道:“主子您消消气,别气坏自己身子。陛下不再了,您更要好生保重才是。”
林容转头,瞥见床上那具尸身沉着脸起身往外走直到陆慎寻常批阅奏折处才停下来,净了净手,见沉砚跟着出来跪在书案三步远处。
宫娥奉了巾帕过来林容已经恢复了平静,一面擦手,一面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人一死,什么都是空的烧便烧了,本没有什么。你是知道我的这几年在江州行医,不知在多少人身上动过刀子,又不知从多少人身上割了东西下来,全尸不全尸的我并不在乎这个。”
沉砚跪在那里,躬着身子:“是臣知道,娘娘是担心宫帷不谨,走漏天机,贻误了大事。”
林容坐下来,慢悠悠用着早膳,末了漱了漱口,这才抬眼去撇沉砚,道:“你也有四五日不眠不休了,你的辛苦,我是知道的。只是这时节乱糟糟的,一阵风刮过来,都要细细盯着,偏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差错。那么,远处,我看不见的地方,是不是又不知错到哪里去了呢?”
沉砚跪着,听出言外之意来:“娘娘,臣不敢。”
林容嗯了一声:“我知道,这段日子大家都难,咱们都勉为其难,周全过去,那便是做好不过的。旁的人你自去处置,这几个宫娥,我命人处置了。”
不等沉砚说话,又道:“凤萧昨儿进来侍疾,她脸色也不大好,我叫她歇着去了,你去瞧瞧她吧。”
她站起来,慢慢往内殿踱步,冷哼一声:“他一走,什么都不管,烧成灰才好呢?”那模样,仿佛一个十足因为丈夫突然离世,而五味杂陈、因爱生恨的妻子。
沉砚磕头:“谢娘娘恩典。”说罢,便躬着身子退出殿外。
林容这一番做张做致,倒叫沉砚打消了三分疑虑,他在廊下走着,也并不往凤萧住的后殿而去,反往花木葱茏的假山之处而去,不知走了多久,略一转身,便不见了踪迹,不知隐到何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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