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发地收拾碗筷,又问,“你哪来的钱?”
“上个月英语文化节的活动,我和穆嘉翊的工资。”
至于穆嘉翊用工资给她买围巾这件事,时忧没告诉易驰生。
感情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越多,她就一遍又一遍地把这段关系藏得越深。
毕竟……
他们这群以朋友和家人身份自居、且一直共同相处的几个人,应该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易驰生不疑有他。
他不打算用,却还是去鞋柜上找,忍不住数数学校到底有多大方。
“姐,你放哪儿了呢?我怎么没找到啊?”
少年的声音隔着几个房间传过来,时忧关好橱柜的门,洗了洗手,从厨房探出头,一边甩干净水,一边扬声,“就在鞋柜――”
刚出口就是一愣。
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她猛然冲到玄关处,目光锁定在她两个小时之前才放在那里的钞票。
明明不是容易被风吹到、被东西撞到的地方,上面本该放着的东西却不翼而飞。
消失得干干净净。
门边的地毯已经乱作一团,彰显刚才离开那人在换鞋的时候到底有多急切。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再抬头时,已经双目无神。
“易保万……把钱全部拿走了。”
她不带一丝温度地说出这个事实。
浑身的血液凝固。
-
电话是关机的,发出去的消息永远在聊天框石沉大海。
在之后的两个小时里,时忧几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
易保万在渝城西站和江北机场边上的旅馆、附近巷口里他最常去的麻将馆、曾经和他那群酒肉朋友每晚必去的大排档……
除了被一个个不待见她的叔叔阿姨蹭一鼻子灰,时忧连易保万的影子都看不到。
是了,她都能猜到是他不经同意私自动用她的钱财,怎么可能猜不到易保万会拿着这笔钱藏好,在用完之前绝不让时忧找到。
狡兔三窟,那么恶心奸诈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她有拿回去的机会。
但时忧就是不肯死心。
她还满心欢喜要给穆嘉翊买一份礼物,脑海中已经设想出那天送出去的画面,整个人都浸泡在甜丝丝的蜜水里。
易保万凭什么不声不响地破坏这一切?
都多久过去了。
她早就不恨父母的相互推诿、不在意易保万刻在骨子里的贬低女性、不介意他们对自己和弟弟压根想都想不起来的态度。
她已经很努力地维护好他们的生活,让她和易驰生能有一个健康正常的成长环境。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她也是有拥抱幸福的能力的,不沉湎于所谓的原生家庭,她也能和易驰生一起过得很好,甚至能和别人建立新的友谊、新的感情。
易保万偏偏要站出来破坏这一切。
他就是一个埋藏在身边的可怕炸弹,而她根本不知道其所带来的毁灭性将何时降临。
外面阴冷又潮湿,易驰生不想让时忧出门。她心里也早有答案,知道能找回那笔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但她就是不肯放弃,强迫自己去亲自验证这个结果的残酷。
易驰生犟不过她,只好跟着一起下楼,时忧去一个地方找他就去另外一个。
冬季天黑得早,出门时是傍晚,夜幕已经彻底四合,楼宇之间的灯光尽数亮起。
时忧不知疲倦似的,从城市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奔赴的却从来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最后,理智已经被击溃得崩盘,她逆向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脚步越来越缓慢迟钝。
时忧感受着冷风,心中的火苗在无情的吹刮下终于燃烬,心不在焉地去找回家的路。
她在这一刻才知道,渝城还是那个渝城。
已经来了将近半年,时忧还是和第一次来这儿一般找不到北。
她永远也不明白这里复杂的地形地势,前一秒还是开阔的平地一楼,下一秒却发现脚踩着的其实不过地下三层。
毫无头绪地跟着导航走,耳中不断是偏离路线的提醒,机械音冰冷又无情,一声一声压在她的心脏。
时忧沿着嘉陵江走,面无表情地朝下望。
黑压压的天幕下,江水涌行,灯火星河。
道路盘根错节的山城不曾垂青于她。
鼻尖开始泛酸,泪水在眼眶汇聚,重重地砸下去,落入黑夜中流淌的江河中。
悄无声息,又迅猛汹涌。
她实在止不住眼泪。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穿过人群。
“时忧!”
声线清冽、冷淡,尾音却直直上扬,难得沾染上几分着急。
明明该是巍峨傲立的雪山,此刻却为了她簌簌抖落几片白雪,隐有消融之势。
时忧恍惚地回头,循声看去,短暂地错愕过后,终于在穆嘉翊望过来的视线中找到唯一的依靠。
泪水更加止不住,“穆嘉翊……”
万家灯火点缀在阴沉压抑的天空,过路人光鲜亮丽,形色匆匆,不会在乎陌生人的伤心与失意,却有一位少年迎着夜色风霜款款向她走来。
她的话音没能说完,最后淹没在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拥抱中。
臂弯在时忧的背后一点一点收紧,穆嘉翊字字句句都说得艰难缓慢:“你要吓死我。”
“我没有,”时忧在他怀里哭着摇头,“我只是、只是想给你买一个礼物……为什么会这么困难,会遇到这样的事情,穆嘉翊……”
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身体为她挡去猎猎江风。
在易驰生打过来的电话中已经知道事情经过,穆嘉翊理解时忧的心情。
“我知道的。”他声音比平常更加轻柔,询问,“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时忧带着哭腔,磕磕巴巴,“因、因为你快生日了,想让你开心一点……”
原本被她藏得严严实实的惊喜,在这个意外之下竟如此突然地从口中亲自说出。
认识到这种落差之后,她崩溃的情绪更甚,梨花带雨地落着眼泪,肩膀都跟着颤抖。
穆嘉翊把她从怀里拉出来,大半个身子为她挡风,也挡去陌生人的视线。
他把她圈在江边的角落,拨开脸颊上沾湿的头发,看着她因为哭泣而变得红扑扑的脸。
“本来给我送礼物,是为了让我开心。”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细致地引导,“丢了就丢了,你的心意却还在,我的开心不会因此减少一点。”
“但如果,这些身外之物让你变得不再开心,我会跟着一起难过,你送礼物的意义就彻底没了。”
“时忧,你应该知道,能让我在乎的从来不是你送了什么,也不是你准备的礼物到底有没有送出手。”
他看着她的眼睛,模样认真得像是在望一片星河。
“我在乎的只有你――”
片刻,他一字一句地补充,“还有你的情绪。”
第59章 哄
那笔钱最终还是没能找回来。
当天晚上, 穆嘉翊陪时忧在江边坐了一会儿。
她眼圈泛红,音带哭腔,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
却还是和平常一样, 话多且密,仿佛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不要担心自己。
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开始讲今天晚上去过多少地方,结果又以怎样惨兮兮的方式迷了路,就像盛夏时分她和穆嘉翊的初遇。
“我想,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被称作8D魔幻城市了。”她仰着头, 目光落在深邃难懂的夜空, “你所在的一楼是别人的三楼, 而你的天台, 又可能只是另一个人的地下室。”
“这里的人,从小就不在同一个平面成长。”
她伸手, 仰望,毫无意义地出发,却还是会被现实打回原型, 迷路而返。
够不到的。
直到昂首的姿势维持得太久, 时忧脖子已经有些僵硬,有些艰涩地眨了眨酸痛的双眼。
她擦干眼泪, 站起身:“回去吧,穆嘉翊。”
这句话的语气很淡。
好像是告诉他, 她已经没事了, 他们应该各自踏上不同的归途。
但穆嘉翊执拗地跟在她的身边。
“我送你。”
“我们一起。”
-
最近的渝城又变得阴雨连绵。
这种天气, 衣服根本干不了,时忧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阳台上的衣服取下来, 放在烘衣机里烘干。
整个筒子楼的早上都很忙碌。
飘进雨水的走道泥泞不堪, 斑驳的红砖墙流满乌黑污渍, 有洁净的雨水混杂其中,也变成了污浊肮脏的支流。
居民在这栋楼里上上下下,易驰生拎着买回来的早餐,错身经过起晚了急着上班的工人、手忙脚乱照顾孩子的单亲妈妈、起因鸡皮蒜毛小事而吵的不可开交的夫妇,终于走到家门口,单手摸索着钥匙开门。
隔壁的王菡好出门买菜,两个人在门开合的过程中打了声招呼,易驰生难得化成贴心小辈,“荩你们这几天小心风寒风湿!”
短暂的寒暄片刻,他回到家。
屋里稍微暖和些,时忧已经打开了烘衣机,沉闷细小的机器声充斥着清早的房间,没听到易驰生的声音。
他走进去,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穿着洁净家居服的女生半蹲在地,柔顺的棕发尽数梳起,在脑后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
她濯白的手从袖口伸出一节,指尖拨弄烘衣机底部的调节按钮,整个人清瘦纤细,柔和得不像话。
他姐和这样老旧脏乱的筒子楼实在格格不入。
易驰生在心里想。
温暖的环境下,气体分子的扩散运动也就更加剧烈。
香喷喷的早点气味开始在房间里蔓延,时忧鼻尖小幅度地翕动,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接着安静地收拾餐桌,为早餐腾开地方,整个过程没有说话。
易驰生这几天恨透了易保万。
他没良心的行为,让时忧这几天的情绪始终停留在低谷。
他试着逗时忧开心,咧开嘴笑,“楼下早餐铺今天的棚子坏了,一直漏水,店里手忙脚乱的,刚打的一壶豆浆差点全撒了。”
“我手长嘿嘿,伸过去一接就扶住了,老板贼感谢,今天的豆浆都没收咱们钱!”
时忧的嘴唇稍弯,颊边挤出一个很浅的酒窝,稍纵即逝。
似乎并没被他的情绪带动。
易驰生懊恼地挠了挠后脑勺,也跟着沉默下来。
闷头吃了一会儿,又突然说,“我会好好挣钱的。争取……明年高三,搬出去住。”
时忧被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弄得莫名其妙,筷子放下来,盯了他片刻。
一声很轻的笑声传来,刚刚任他语气夸张说了那么多,时忧也不声不响,这下倒是被他天真的话语给逗笑了,“行啦,别想了。”
“这么点的难过时间也不肯给我?”时忧试图把语气变得轻松些,“别担心,过几天会好的。”
她又不是没有情绪的神仙,总需要一些缓冲时间。
易驰生终于松了口气,“也是,也是。”
他乐乐呵呵笑了几声,真以为没什么大问题,这件伤心事算是过去,继续低头吃早餐。
今天是休息日,他窝在房间打了几把游戏,又屁颠屁颠去找时忧,问问她中午打算吃什么。
时忧比他认真得多,在书桌前规规矩矩写试卷,手机放在另一边,突然嗡嗡震动传来几条消息。
易驰生拿给她,看了眼,语气惊奇,“姐,妈妈找你。”
时忧心跳漏了半拍,也有些惊讶,当着他的面点开。
「小忧,你说你爸偷拿你钱了?」
「他拿了多少,现在是不是找不到人了?」
纸包不住火,果然传到了时惜莲这儿。
时忧没打算瞒着,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母亲工作忙,比不靠谱的父亲生活规律正常得多,但也不是会来主动关心的人。
等待她回复的这段时间,时忧一直扣着手机壳的外框,心跳乱了节奏。
易驰生坐在她旁边,不禁有了不详的预感,“你说,妈她打算干嘛?”
时忧无声地张唇,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同样不知道。
下一秒,消息传来。
「我早就说跟他回去不安全,妈妈在这边的工作也稳定了,干脆把你们接过来?」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姐弟俩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荒谬。
时忧一直觉得,时惜莲不是不爱他们。
至少是不太爱。
不然怎么能轻描淡写地再次说出这种话。
“转学”和“搬家”,听上去多轻松简单。她怎么知道时忧和易驰生从小到大花了多少时间与精力去适应、调整,又一个人偷偷流过多少眼泪。
每到一个新地方,就要惴惴不安地担心什么时候离开。
这次呢,明明答应他们不再变动,又言而无信地提出,还以为是在她低落关头伸出的援手。
时忧冷着脸打字。
「妈妈,我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学习和生活。易驰生现在的教练对他很好,也很看中他,给他专门制定了训练计划。」
「麻烦您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提出安排我们去这儿去那儿的想法。」
事情被绕到这上面去,时忧和易驰生的心情都不太好。
相顾无言地坐了会儿,对面的时惜莲似乎也已经打算放弃。
时忧想一个人待着,就把易驰生赶回去。
几分钟后,易驰生又想起自己正事儿给忘了,还没问她姐中午吃啥。
手还没敲在门上,听到声音之后突然停了动作。
时忧在里面打电话,没刻意收着音量,他隔着一扇门听得一清二楚。
时惜莲竟然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
还是刚才那件事情。
“小忧,你怎么不听妈妈话呢?妈妈已经了解好了,这边有学校招人,转学不麻烦的。”
“实在不行让易驰生留在那儿呗,反正他爸也偏袒他,吃不了多少苦。过段时间妈妈把你接过去,行吗……”
“……”
耳边轰的一声炸开,易驰生整个人定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思绪化作一团乱麻,猛然点开手机。
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告诉穆嘉翊。
现在的他和穆嘉翊是统一战线的。
他们都不能被时忧抛弃。
-
临近元旦,学校里的气氛又开始变得松松散散,大课间全是挤在一起玩游戏、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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