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所有的犄角旮旯她都扫一遍,拖一遍,再跪地擦一遍。
床褥都进了洗衣机,晾晒在阳台上。
陀螺似的转了好几轮,程爱粼累得仰躺在沙发上吁吁,满屋子回荡着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程爱粼凝着花蕊吊灯跟着哼唱,眼一翻,差点睡着,突然一战栗,惊醒了,倚仗着韧劲爬起来接着奋战。
她还嫌屋子不够温馨,拿彩色喷管,举着圣诞老人的磨具,向玻璃喷去。
片刻,阳台出现了一排憨态可掬的圣诞老人。
整整5个小时不停歇,才把今日购买的用品归置了一半。
凌晨2点,她饥肠辘辘,切了青芒、黄瓜、炸豆腐、番石榴和鱿鱼片,浸入大虾酱,混着花生碎,拌了份ROJAK(罗惹),用黄灿灿的巴特大脑袋瓷盘装着,盘腿坐在阳台上吃起来,目光炯炯地遥望着县署。
不知道马雄飞是在盛丰。
还是已回到警署。
她捏了捏床单,指尖浸了些水气,便倾身在玻璃上,勾勒起马雄飞的五官。
画得中规中矩,却很细腻,画着画着,程爱粼笑起来,咧得伤口疼,只能捧着脸咿呀呀的叫唤。
同一时刻。
盛丰医院,住院部三层配药室。
诡秘空灵的稚童哼唱声响起。
一个枯瘦女人将手机掏出,掐断了铃声,她阴晦地盯着马雄飞落拓的身影走出医院大门。
女人鬓边有道褐红长疤,一直割裂到下颌,把她的脸分出了区域,显得狞恶不堪,这是马雄飞的手笔,她接着吟唱那稚童的调子,庄重地戴上护士帽,用粘稠的白色膏液一点点掩去疤痕。
“Barney Bodkin broken his nose, without feet we can’t have toes, crazy folks are always mad, want of money makes us sad.(巴比碰破大鼻子,没脚不能长脚趾,疯疯癫癫是疯子,没钱只能哭鼻子)”
女人移着医用推车缓缓在幽暗的走廊中踱步,“啪嗒啪嗒”,白色鞋跟叩响了一路。
监守在男人病房外的年轻警察正戴着耳机玩纸牌,抬眼一瞄,便收腿放行。
女人拉开帘。
男人赤条条瘫躺着,如果瞧得细致,能看到他侧腰密密匝匝的的微小血洞,那是署长用□□厘米的细针扎进去,搅几下,再拔|出来,不显眼,但极痛。
枯瘦的手摩挲着男人的脚踝,一路抚到大腿根,纤长的红指甲在肚脐绕了两圈,弹钢琴似的一点点网上轻敲,“Hey, Barney, Barney, Barney, poor Barney!”
男人的眸子升腾起一种无状的恐惧,在她指甲下瑟瑟而抖,这比长针更可怕,他硬逼着自己归于静默,阖上眼睛,女人尖锐的轻吟是祭奠自己的催命之歌。
“Look at me,”女人刮着他嘴唇,俯下身,亲吻他半瞎的右眼,烟灰的头发铺满他胸膛,“Look at me, you time has come, ta—ta,Barney,ta—ta,my boy!”
针|管徐徐探|入他静脉,女人闪亮的眼睛星光灿灿。
毒药渗透得快,男人的脸迅速灰败下去,眸子也开始讷然,那天花板上熹微的白月光渐次熄灭,他突然张嘴竭力大喘,仅一下,便没了生息。
“Ta—ta,my Barney.”(再见,我的巴比)
第22章
*都得死*
街面无人, 万籁寂寂。
威榔县GENTING(文丁)广场的小钟楼“铛铛铛铛”,硕大的指针“啪嗒”定向了凌晨四点。
马雄飞和拜署长揣着资料回盛丰医院。
身影被街侧商铺的霓虹灯匾所笼,红光满面。
一走进住院部, 四五个疾驰的身影一闪而过, 透着焦虑和慌张。
两人一对视,敏捷地捕捉到了气氛的异变, 拔腿奔入廊道, 等电梯太费时,两人三步并两步往楼上冲,一转弯, 就瞧见男人病房外立着四五个沉寂的警员。
他们一见到马雄飞和拜署长,脑袋都垂落下去, 透着惶张,讷讷寡言。
安静, 鸦默雀静,让人心慌地静。
拜署长拨开众人, 一瞥床上的景象,沉默了片刻, 撒腿奔回走廊向急诊区域疯狂地冲刺。
马雄飞立在门口歪头注视,黄灿灿的床头灯下,男人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都泉眼般潺潺冒血, 无休无止, 浓黑的血液铺满了整个面庞,延伸到葱白的枕头,浸入棉花, 浸入被褥,沿着男人的轮廓勾勒出一个粗旷的人形。
白撞黑, 像什么。
马雄飞蹙眉想了半天,像小时候举着棉花糖伸|进甜腻的巧克力瀑布里,男人张着大嘴,被外力咧成了一个绽放的笑容。
乌玛集团的头目叫先知,是个追求死亡美感的老头。
他20年前在印度恒河的尸野中洗礼,在新德里参加禅修班,手抓着咖喱饭跟僧侣论道,通过一张飞饼说“欣厌二门”,说“信、解、行、证”,他思维活脱,手段也活脱,赤脚踩在滚烫的鹅卵石上告诫他儿子,“法由心生,念佛就做佛,念菩萨就成菩萨,念天就生天。”
他的儿子华都在一个月前死了,死于布拉特与马雄飞的一场筹谋中。
老头急火攻心,他的儿子在抓捕途中因翻车爆炸而被撕裂成了一片肉雨血雨,他的儿子再也成不了佛了。
丧子之痛让黄发台背的老人一瞬间萎|缩成了一个瘪球,他颤巍巍地抱住那炸得只剩框架的破车,将脸贴上去。火刚灭,车架滚烫,他的脸皮被烫得烙在了金属上,他以前是个能吃苦的人,可现在,真疼啊,他疼得用血淋淋的脸擦蹭着零件,越疼,越能触碰和融合儿子的血肉。
老头发愿,每一个始作俑者,都得死。
拜署长连滚带爬冲进布拉特的病房。
她盘腿坐在床上,枕边横着把枪|械如临大敌,Jori老老实实地端坐在她怀里,很困顿,眯着眼脑袋愣愣瞌瞌,一会点一下头。
病房被不少警员监管。
拜署长有些后怕,脖颈都是僵的,他生涩地抱起Jori放到另一张病床上,盖上被子轻唱摇篮曲,声音打抖,高高低低,像战斗的进行曲,他看了眼布拉特,只能捏着嗓子哼。
Jori一入眠。
拜署长便回落到布拉特身侧,“把Jori送到我妈那里吧,他们找不到那儿。”
布拉特摇头,“之前就想过了,从威榔到马德里,这一路每个时间每个地点都会埋伏杀机,牵扯的人也太多了,你姐姐、姐夫,他们有三个孩子,一旦被找到会怎么样,她如果在那里成为人质,我们的反应行动就会被动,这不是好事。”
华都根本不是死于马雄飞和布拉特的围剿。
他不是在落荒而逃,他是要与他们见面。华都是警方密切保护的污点证人,马雄飞能快速扫|荡乌玛,很大程度得益于他的材料情报。
他比任何人更厌弃父亲裹着佛陀外表的黑色帝国。他的师父是僧侣,告诉他烦恼是家,生死是家,轮回是家,他受到的是净土的呼唤,他的仁义被父亲嗤之以鼻,他也信奉着Ksitigarbha(地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杀华都的命令是自己的父亲亲自下达的。
他把儿子炸成了血花,从此融汇大地,与万物同生同长。
拜署长坠着烦思走出病房。
马雄飞倚墙立着,“没事吧?”
“我一直器重你的能力,”拜署长插兜侧脸看黢黑的窗外,“不止是因为你的身后人,一个人是龙是虫,我们做这行的眼睛能辨明白,第一次看你出任务回来,就从你脑门上看到了两个两个‘早’字。”
马雄飞惑然,蹙眉看他。
拜署长淡淡一笑,轻轻叩着窗沿,“要么死得早,要么当官早,”他叹了两声,身子歪斜一靠,眉眼全是倦怠,“我看着你把路越走越窄,没几个人的尾巴是干净的,查来查去就会动了利益的根基,我当年跟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收手了,而你越战越勇,我现在有时很怕接到关于你的电话,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我几乎能看见,豁命出力的是你,被绞杀被埋入坑的还是你,几年后刨出来,无名尸堆里一放,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你的名字。见好就收吧,不要在这个领域打出名头,不然收尾太难看了。”
“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要跑,命重要,命没了谈个屁的雄心壮志,别查了。”
“查,”马雄飞抢言,眸子沉如碧水,“您以为走到今天,我还有不查的余地吗?”
感应灯一灭。
幽长的廊道猝然陷入薄暗,在看不见的昏淡中,马雄飞身姿逐渐挺拔,而拜署长佝偻而下,最后寂寂然无声。
清晨5点20分。
楣南小区周边的市场开始盈门,铁车板反反复复的推拉挪移,喧闹扶摇直上,
程爱粼趴在床上哼唧,用枕头盖住双耳,可那震天的吆喝依旧四面八方蜿蜒地滑入屋内,她辗转反侧到7点20,终于大叫一声,蹬腿起床。
她本想后天再回卡唛。
可玛姬嬷嬷半夜给她发了问候的短信,她忐忑嬷嬷的健康,同时也惦记孩子,便套上短T牛仔裤,趿着人字拖去市集购买货品。
卡唛在威榔县最东边。
随着离开县城,沿途两侧的景致愈加荒凉,纵横的芭蕉叶遮掩住了人烟,落魄的房屋住着游离的野狗,开到大伯公街的尽头右转,经过一片硕大的烂泥塘,蚊蝇飞飞舞舞。
程爱粼一闻这味道,整个童年的记忆都鲜活涌动起来。
玛姬嬷嬷拄着拐杖立在卡唛孤儿院大门的正中央,她一只眼得了白内障失明了,成了浑浊的白眼,另一只也近视得厉害,耳朵便蜕变成全身最敏锐的器官,她很早就听见了她小羔羊回家的动静。
程爱粼大包小包拎着货袋下车。
各个年龄层的孩子们都尖叫地围拢而来,他们的圣诞老人阿粼姊来派送礼物了。孩子们本想踮脚摸她面颊,可被纱布阻拦了,好奇心一个赛一个的重,七嘴八舌询问争论着她的伤势。
一阵劲风从程爱粼身侧刮过,拂向了玛姬,她深深一嗅,脸色骤然一变,那只独眼看向程爱粼的神色徐徐复杂起来。
蝗虫过境般。
袋子里所有的玩具文具都被搬离彻底,孩子们涌回院子里开始嬉戏。
程爱粼一脚深一脚浅地越过泥地,站定在玛姬面前。
自从回来后,每一个相熟的人都能燃起她的柔情与珍惜,“大学开学后,我要出去住段时间,不能照顾你们了。”
玛姬抻着脖子,瞪着眼,虚空的望着一处。
她用拐杖贴住程爱粼的小腿,一路向上移,最后定在她耳畔,徐徐开腔,“我的小羔羊不见了。”
程爱粼一凛,她从小执拗且泼皮,唯一在玛姬面前不敢造次,她总觉得那白糊糊浑浊的眼睛能连通神明,尽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怪言怪语,玛姬从小就叫她小羔羊。
“小羔羊变了,”玛姬用干瘦的手指攥住她手腕,“胖了,father把奇迹的重量盖在了你身上,” 玛姬贴近她,将鼻子埋进她的藻发吸嗅,“铁锈的味道,狼的味道,狼披上羔羊的皮囊,可又是美好的奇迹和希望,”她满脸疑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小羔羊,你被选中了,我会为你祈祷,祈祷,即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程爱粼大气都不敢出,僵直在原地任由玛姬拉扯。
最后还是孩子们出手才将她拉入园中。
水枪、魔方、飞叠杯、遥控赛车、魔术道具、洋娃娃……
程爱粼扎起马尾,跟几十个孩子疯闹了一上午,衣服裤子嘣得全是泥点,可她跑得满脸潮|红,乐不可支,年轻的身体就是有无限活力。
到了午餐时分,程爱粼带孩子们动手做PASEMBUR(青鱼),将油炸面团、煮土豆、煮鸡蛋、豆腐、黄瓜、萝卜、墨鱼、炸虾饼和辣花生搅拌在一起,混入红薯酱,这是她当年在这里最爱的小食。
下午的手工课眨眼而过,黄昏中,院子四处点起小灯。
蛋糕纷飞的长桌上弹奏着轻快的圣诞歌,一张张脸,或言笑晏晏,或高声欢叫,或随着音乐起舞欢唱,一张张蓬勃的面庞填满着兴奋与真挚。
在歌声的铺垫下,程爱粼仿佛进入到曾经的世界。
她环顾周遭,仙女棒的华彩亮光照耀着她,冲击着她,这种和谐是怪异的。
她的膝盖至今都留有一块疤,那是8岁的时候被同伴推进院外的烂泥塘,扎进尖石留下的。她竭力呼救,两手乱拍乱打,岸上的一双双冷漠眼睛睥睨着,他们烧她头发,因为它的色泽太动人……这里,一直都在给儿时的她提供着阴|湿的养分,让她学会妥协与现实,甚至教会她市侩与冷心。
即便这样,她还是竭力学习着母亲的样态,用慈悲来渡化。
孩子们疯累了,吃着吃着便睡着了。
几个写作业,年龄稍大的孩子抬眼望他们,彼此会心一笑。他们最爱阿粼姊的歌声,永远是道温煦的光芒,即便以后结婚生子,遇到山海一般的挫折长路,这光芒和此时的慈蔼足以点起心火,继而勇往直前。
程爱粼能感受得出来,这便是她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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