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芝沉默片刻:“干爹就是因为这件事为难他,将他打伤?”
尹家瑞被她问住,顿了顿方道:“不全是……”
就算提亲不成,也没有谋人性命的道理。
尹芝看着尹家瑞,眼中灼灼有光:“他救过我的命,也一早坦言是为了接近干爹才救的我,我本没想带他来见干爹,也不求干爹为着我的缘故帮他什么,我欠他的恩情,来日自己再还也可……只求干爹现在放过他的性命。”
尹家瑞张张嘴,却不知尹芝早也想得通透,自己把她当成个春心荡漾的小女子劝诫,倒是小瞧她了,只是如今她有了防备,想再对盛怀初下手难上加难,转圜道:“他不再打你的主意,我便不为难他。”
尹芝拿过一个空碗,撇开鸡汤上的浮油,盛了一碗放到尹家瑞的面前:“干爹,你这些时日,必是不容易……我不想给干爹添乱,请干爹送他走吧,蒙着他的眼睛送到上海的码头上去也好。一则,我会乖乖听话坐船走的,不需干爹拿他做要挟。二则,他也算个有身份的人,那一日与我一起失踪,难免有人怀疑到干爹的头上。”
她这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应该是这一个上午想定了的,尤其最后一句,说中了尹家瑞的隐忧。
尹家瑞拿起勺子,喝下两口鸡汤:“等下我把饭给他送去,待他吃了,你来和他当面把话说开,让他死心也好。”
他说完看着尹芝的脸色,不见什么起伏,总算相信她一番撇清的话不是作假。
尹芝点头:“我和干爹一道。”
只是她始终不肯将盛怀初的吃食假与他手,这份谨慎如鲥鱼的细刺,扎进尹家瑞心里。
他淡淡应了,默默将剩下的鸡汤喝完,站起身道:“走吧。”
盛怀初从尹芝手上接过瓷盅,打开来道:“好香。”
他身上的伤处正是最疼的时候,小地方的医生没有止痛药,本来没什么胃口的,如今就为着尹家瑞不虞的脸色,也喝得下一整盅。
尹家瑞先开了口,语气恭敬,早没了昨日的狠辣:“盛先生,这些时日多谢你对小女的照顾,昨日有些误会,希望你大人大量……待你回了上海,我定会送上一份教你满意的赔罪礼。”
盛怀初抬头看他,隐隐觉得他是答应道出秦穆山遇刺的幕后黑手,碍着尹芝在不好细问,只好打哑谜似的答他:“我所求之事昨日已和尹先生说明白了……”
尹家瑞点头:“我省得。” 他说完不再多言,只看着尹芝,似在催她开口。
尹芝等他喝完了汤,接过瓷盅,垂目道:“盛先生,几次蒙你搭救,我是万分感激的,你将养两日,等伤好些了,便让干爹送你回上海,路上也许委屈一点,或者蒙了你的眼睛,或者让你睡上一宿,事出不得已的,只为了干爹的安全,望你不要见怪……日后,请多多保重!”
盛怀初听到半途,便觉出不对来,握住她的手,好在那瓷盅已是空的,不然必将翻个满床。
“你怎么不看我呢,尹家瑞逼你这么的?”
尹芝刚挣开来又被他握回去。
盛怀初笃定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他心上的天平早也称过了,她的事和秦穆山的事一样重要。
再说已入虎穴,焉能不得虎女?
第50章 .春泥鸿迹 ・ 时雨
走与不走,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自己说了不作数。
尹家瑞不需要和盛怀初达成共识,自然也不许尹芝多留,拖着她出了房门,待常伯的船来的时候,与他两个人往湖中央划去。
常伯听完他的安排,吃了一惊:“先生真要送他走,这样不妥……他是敌非友,放他回去,就算路上安排得再严密,这里离上海太近,真的铺天盖地搜过来,怎么得了?”
尹家瑞点点头:“你的担忧我明白……”
“是因为小姐?不如我在路上行事,绝了后患……小姐永远不会知道。”
尹家瑞往水面一望,三五个蜻蜓尾儿点水,日头也隐到浓云后面。天转瞬变了,凉风四起,少不得一场豪雨。
他远远对着水上的小竹楼,背朝常伯:“我原和你想得一样,现在突然改了主意,不是因为小芝……老余还在南京,我走之前得救他出来。”
“老余……” 常伯似懂非懂:“这个后生愿救老余出来?”
“他愿不愿救,我不知道,但他一定能将老余换出来。”
“换?不是已经预备劫狱了么?也派了人去踩点,昨日有个兄弟已混进老虎桥当了伙夫。”
“老虎桥戒备森严,我不想再折损兄弟们的性命,你让他打探些消息,不要轻举妄动。”
常伯无奈点点头,他习惯了真刀真枪,与虎谋皮还是头一遭,不放心道:“钟庆文真的肯么?先生先前向他讨了一次,他推说老余打伤了警察,必是要坐几天牢的。”
尹家瑞叹出口气:“那是在拖罢了,钟庆文虽一直暗中保我,只因我现下还有些用罢了,此刻劫狱,就真的和他撕破脸了。”
“先生说得有理,钟庆文和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做起生意来还是可靠的……我就是担心这个后生,他中了先生一枪,将来怀恨在心。”
“这你便多虑了,我把他交给钟庆文,他也无几日可活了!” 尹家瑞转过身,顿一顿又道:“同个道理,哪日我被人抓住,钟庆文大概也第一个想要我的命……好在小芝已经平安回来了。”
常伯闻言一惊,细想想却也是真话,长吁短叹:“小姐大了,也到嫁人的年纪了,先生该金盆洗手,顶好在出洋前找个知心知意的人,将来过过安生日子……” 说着见尹家瑞皱了皱眉,常嫂交待的后半句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尹家瑞不置可否,吩咐他去弄两条船,一大一小,再备好船上的吃食,常伯摇橹刚送他回到小竹楼,豆大的水滴便成群结对落了下来,顷刻间大雨如注。
“这雨真是巧啊……” 常伯矮身回了船舱,穿上蓑衣斗笠,紧赶慢赶往镇上划去。
尹芝倚在竹栏杆上,碎雨飘进来,身上已有三两点湿迹。她揣着心事没发觉,见尹家瑞走上台阶,迎上去:“干爹和常伯再说什么呢,什么时候送他回上海?”
尹家瑞一抬眼,薄薄的夏衫,又是浅色,领口和裙摆已透出些粉来,果真湿不得。
“他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管……回屋去吧,雨大!”
尹芝不依,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犹犹豫豫开了口:“去上海那天,我送他……只送到上海的码头,我不下船,一定听常伯的话。”
尹家瑞闻言回过头来:“你不放心什么?”
尹芝被他一瞪,片刻结舌:“没有,不是不放心……”
“小芝,你忘了我是什么人,要他的命,什么时候都可以要,在这里,在上海一样,我答应你不杀他,就不会让他死在我的手上。”
尹芝被他诘问,软下声音,四处找借口:“我只是在这里无事可做……”
尹家瑞听她话里意思,还是要去的,心中无名火起:“你要出洋了,临行前陪着我,倒嫌无事可做了,小芝,看来这十几年,对你来说真是太漫长……你该早点说的。” 说完也不欲多留,抬脚便走。
尹芝不知道如何留下他,犹像小时候一样去抱他的臂膀,那臂膀却陡然抽走,她一个踉跄伏在墙上,小腿被一片断了的竹篾划开个口子,血慢慢往外涌着,一如不久前说出口的话,再难收回。
尹家瑞见她没再追上来,回过头去,原来已他的小丫头已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此刻由不得他不心软,三两步走到近前,才瞧见雪白的小腿上那道蜿蜒血痕,不知不觉盯着看了许久。
他是见惯了血的人,竟觉得无比触目,似一条细细小蛇,终于缠到心上。
尹芝见他回转了,反而作壁上观,静静看着自己的狼狈模样,愈发委屈,也不看他,泪珠子啪啪直掉,与檐外的天空一样,要下一场豪雨。
尹家瑞伸出手:“站得起来么?”
尹芝是站得起来的,但她摇摇头,被哄的孩子总能得偿所愿。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听上去像父母对子女投降的前兆,她身子一轻,果真被抱了起来,于是顺势将乱蓬蓬的脑袋拱到他颈窝里去,声音还带着哭腔:“别再那样和我说话……”
尹家瑞慢慢往她房里走:“我怎样和你说话了?”
“说伤心的话。”
“小芝,” 他的下巴靠上她的发顶心,那味道还是如此熟悉:“那你要我怎样和你说话?”
“你总知道说什么会让我难过,别说就好。”
尹家瑞把她放在窗边的小榻上:“我当然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做什么事会让我难过?”
尹芝闻言一愣,榻前的人已走开几步,脸盆架上传来水声,和屋外淋漓大雨一样惹人心烦,不一会儿,一条叠得方方正正湿帕子被他递了来。
尹芝接过沁凉的帕子,绕着伤口擦去血痕,因心中没个答案,垂目不看他。
“小芝,你无论做什么,唯一桩会让我伤心……那就是让你自己过得不幸福,你明不明白?”
那血痕擦了,又有新的流出来,她低低唤了一声:“干爹……”
“我不许你亲近他,不是因为厌恶他,而是像他这样……像我这样,背着人命前行的人,都不能给你幸福,你懂不懂?”
尹芝吃了一惊,片刻后抬起头,想确认些什么,那道月白人影早跨过门槛,消失不见了。
这一日的争吵实在徒劳。
傍晚时候,盛怀初突然发起高烧,许是天气太热,那伤口有了炎症,病势凶险,若是强行送上船,估计难有命在。第二日,常伯来接人,只得空划了回去。
这病若不是病人自己的意志,便是天意,与片刻前那场豪雨一般,来得及时的很。
第51章 .缓带轻裘 ・ 行囊
杏林堂的老大夫嘴角还挂着菜渣,跟着常伯,匆匆上了船。
与上次来的时候一样,除了这个伤员,小竹楼里不见其他人,也不知平日里有没有人照顾这人的生活起居。
老大夫探了额头,把了脉,又查看了伤口,最后忧心忡忡地摇起头来:“唔,这么烫……不妙啊,阿常,依我看最好带他去镇上,你若没地方安置他,就放他在医馆里,总有小学徒在,不缺人照看着的。”
常伯有些为难,这不是他能做的决定,拖延道:“老先生开了药给我,我在这里照顾着也是一样的。”
老大夫一抿嘴:“不单得彻夜有人照顾,这种急外伤若是有了炎症,洋医生的法子才有效,最好打盘尼西林针,可这针我是不会打的,镇上只有玉芳小姐学过,你要真的在乎这个人的死活,速速去请她来打针!”
常伯知道他不是玩笑,还要用这个人去换老余回来,无论如何也得将他活着运到南京去,万不能现在就死了。
“老先生也给我再开一副方子,我送你回去后,便去找玉芳小姐来给他打针,土法子洋法子一起用上。”
老大夫依言提笔,写了三两行突然停下:“你不会诓我的吧……不行,到时候你单用我这方子,把人拖死了,岂不是砸了我的招牌?”
常伯无奈:“不然这方子你开好了先收着,我去去就来。”
他从盛怀初的房间悄么声出来,进了隔壁的堂屋,掩上门:“先生,你看这个事……” 他今天来来回回地跑,一放低声音便哑了喉咙,干咳起来。
尹芝替他倒了杯茶,又往尹家瑞的杯子里添上水,执壶的皓腕在他眼前一晃,上面几道触目红痕,大概是她自己掐出来的。
“干爹……喝茶。”
从来都是自己伺候她,今日这没由来的殷勤,大概也与昨日那碗鸡汤一样,为的什么,一目了然。
“带他去镇上吧,安置在老宅里,今晚就去请玉芳来看,对外就说是你的远房侄儿……”
常伯得了尹家瑞的安排,点点头:“这样好……那针也不知道要打几回,去了镇上万一病情恶化了,也随时有医生。不过,若是请玉芳小姐来这里,也不是不好……”
尹家瑞抬头看了常伯一眼,他讪讪住了嘴。
尹芝看准时机:“干爹,我也可以……”
她甫一开口,尹家瑞便猜出了七八分,径直打断了,对着常伯道:“这些时日你和常哥儿两个将他看好了,无论如何不能叫他死了,但也时时盯着,别让他见着除了玉芳之外的任何人……这一阵有得你忙,不必往我这里跑,明日请常嫂住过来照看两天,陪陪小芝。”
言下之意,她是不能跟去老宅的。
他将尹芝的眉眼看在眼中,忐忑有,失落有,最后化作一片悠长的欣慰:“劳烦常伯和常大哥了,上回常婶还说要教我用荻草编帽子呢……”
尹家瑞见她今日乖得很,心情也好了起来,对着常伯道:“带着他快去吧……让常婶来的时候,带些金创药。”
常伯点头去了,尹芝狐疑问道:“金创药?可是盛先生不在,又要给谁用,难道干爹也受伤了?”
尹家瑞闻言,心中一暖:“我还以为你满心满眼是那个姓盛的小子……昨日有人伤了腿,估摸着明日编帽子,还要再伤几个手指头。”
到了第二日,常婶除了带来荻草,亦带来盛怀初的消息。
他烧还发着,头却没那么烫了,伤口的红肿也消了不少,玉芳小姐每日给他打一剂消炎针,病情算是控制住了,只是人还未清醒过来。
这些话都是当着尹家瑞的面说的,此后常婶每隔一日便会往来老宅与小竹楼一次,起先还提两句盛怀初的近况,后来便缄口不言了。
尹芝趁着学编帽子的空隙问起,常嫂被追问了两三次只好道出实情:“小姐,先生不想你知道太多,那个人已经没有大碍了,你以后不要问我了……”
江朴自盛怀初失踪起,便懊恼不已,依着周汝林的话,在他们最后分开的地方四处查问,只隐约得知那日有人落水,至于是什么人,救起来没有,因事发时众人皆在看神驾,便杳无消息了。
他记得盛怀初一贯的嘱咐,没有声张,先是去督军府做了辞,将他留在那处的行李收拾回来,又和周汝林串通起来,开了医院报告,道是盛怀初得了会过人的咳嗽病,有客一律不见,有宴一律不赴,如此苦苦支撑,还是走漏了些风声。
杜乐镛与盛怀初在爱庐一叙之后,请他过府三两回,派去的人次次回来都是同个说辞,他渐渐起了疑。让人盯梢了江朴几日,见他总乔装出去,打听迎神赛会上落水的人,便猜到了七八分,这一次杜府的管家亲自上门,却只邀了江朴。
江朴去的时候,客堂里还坐着个清瘦的半大孩子,见了来人微点一点头,行事做派老成得很。
杜乐镛未让他久等,片刻就进了客堂,屏退了下人,那孩子先江朴一步站起身,恭敬道:“杜叔。”
杜乐镛捺捺手,示意他坐。见江朴一身西装,又与他握手,行了个西洋礼节:“江先生,我来与你介绍,这位是城南陈家绸缎庄的二公子,我看着长大的,那日迎神赛会上,他便是坐在神轿上的城隍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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