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这就厚此薄彼了,过年也只住在小妹这里,况且我刚搬了家,你就算要嫌弃,也得先去看看再说。”
她这么明白的委屈话,罗太太倒不好拒绝了,本来便与春枝更亲近些,往丈夫那处望了望,等他拿主意。
罗先生也不知还会在上海住多久,就算尹芝这个主人没意见,她府上的下人多出了活计来,也难免嘀咕,倒让小妹难做。春枝那里没有下人,罗太太分担些家事,他再贴些饭钱房钱,面子上也过得去。
于是约好了,第二日去贺春枝的乔迁之喜。
尹芝打算一道去的,临出门邮差送了封信来,是聂大夫寄来的。
聂大夫和余妈回去不久,这么快寄信过来,怕是有什么事。
尹芝匆匆去书房拆了,信纸上只两三行字,里面却裹了另一个信封,上面写了她的名字,却没有寄信人,边沿已起了毛,想必从很远的地方寄过来。
一看邮戳是个叫延寿的北方小城。
她猜是陈季棠,再把聂大夫的信拿过来读一遍,已十分肯定了。
刘妈过来催,道是舅爷舅太太已等着了。
尹芝往信封上一捂,将她打发了,小坐了片刻,终是没打定主意拆开来看,找了个抽屉,夹到一堆物什下面,锁了起来。
一行人到了春枝的住处,见她那公寓足占了半层楼,有四间房,临着大街,比起尹芝那僻静的小院热闹许多。
前几日打听了一番,上海的租金罗太太也知道个大概,这样的屋子定是租金不菲,也未多想,脱口问道:“几日不见,大妹你怎的也悄么声发迹了?”
春枝知道以自己一个小职员的薪水,自是赁不起这样的房子,往尹芝那里瞧一眼,见她靠在落地窗前面,似乎不很留心这里的对话,便道:“前一阵跟着个朋友去炒股票,本想着不赔就好,哪知还小赚了点。”
罗先生看不得太太这样一提到钱便眼中发亮,赶在她再次发问前抢白道:“来看新居,不要问东问西,好不好?”
罗太太一努嘴,春枝索性领着她和两个孩子,将房间挨个参观了,两间朝南的,有一间尚未住人,床已架好了,春枝说就是留给罗氏夫妇的。
“大妹,你倒说说是个什么朋友,请他也给我介绍几只股票……你大哥与人合伙开饭馆,做的是辛苦生意,就怕刮风下雨,兵慌马乱,倒不如炒股票赚得快。” 丈夫不在身旁,罗太太便直接问起来。
春枝只是随口一说,不想罗太太当了真,敷衍道:“这个好时机也不一定天天有,我过一阵问了,再告诉大嫂。”
几人在楼下的饭店吃了饭,回去之后,罗太太便催着丈夫和尹芝辞行,要搬去春枝那里,嘴上说既然人家盛情邀约了,不去反倒显得他们嫌贫爱富了,心里其实还是惦记着那股票生意。
兜兜睡了,刘妈陪着。
尹芝刚洗过澡,想起书房里那封未拆开的信,披衣下楼,开了锁翻找出来。
东北出了事,陈季棠在绥芬河边的小城里,这两者之间未免没有联系。
她在灯下犹豫着要不要看信,电话响了。
“是我。”
“嗯。” 哪怕他看不见,尹芝还是下意识把信收进抽屉里。
“在做什么呢?”
“找了本闲书来看。” 她顺手从书架拿下一本来,封面的标题有些眼熟。
“什么书?”
“阿富的猫。”
尹芝说出名字来,盛怀初也有了印象,记得她从前看过,如今拿来重温,想必是喜欢那小故事的:“是那本啊,话说那写书的人如今成名了,他前一阵来信,明年日本的一家报社请他来中国访问文化名流,顺便写些游记,想不想见见?”
“我不是文化名流,做什么凑热闹……”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之间无话不聊,他若是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一定也很想见一见。”
她是怎样一个人?他又要怎么对自己的朋友介绍?
委婉一点,她是他的一位朋友,直白一点,她便是他的情人。就算他的作家朋友再豁达,于她而言总是尴尬的。
“你那位朋友该见的人不是我。” 是经晚颐,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只要见到你,不用我讲什么,就会知道你是我什么人的。” 她是他打算相伴一身的人,陇川是他多年的朋友,这点默契应该有。
尹芝不再做声了,想着到时候再说罢,这会儿与他争不出个结果,反正明年还遥远得很。
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变数。
“我过两天来上海。” 盛怀初道。
“在什么地方见面?”
“我想多陪陪孩子,在外面见面总不自在……” 他要到她家里来。
上次是例外,这次再默许了,以后再难将他拒之门外了。
“我哥嫂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奉天了,所以还是不方便……”
“嗯,” 盛怀初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可是你哥嫂不是要搬到春枝那里去了么?”
“你怎么知道?” 刚问出口就明白过来,她家里的事,恐怕没有他不知道的。
果真听电话那头笑着道:“我就是知道啊。”
他想要他们三个人不被人打扰,又怕使了手段叫她发现了生气,小心翼翼,终于如愿了。
第136章 .投木报琼 ・ 春眠
天气渐暖,报春花谢了,白山茶又开,不经意间身上的冬衣已穿不住了。
刘妈在院子里晒棉褥,听见一阵敲门声,开门一看是盛先生身边那姓江的后生。
“刘妈,麻烦你让老吴把停车房的门开了。”
盛怀初最近经常来,她见过好几回了,有时候还会待上几日再走,每次尹芝都提前知会的,像今天这样突然地来,还是头一遭。
刘妈愣了愣,想着兴许是自家小姐忘了讲,便应声去了,回来路过厨房,又嘱咐厨子晚上多加几个菜。
她打头次见这位盛先生,便不由得向着他。不为别的,就为那张和兜兜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除了亲父子再不能了,更何况又是个如此温和有涵养的人,不论之前和小姐是为什么分开了,她是真心盼他们修出个好结果来。
刘妈从厨房出来,正巧碰见盛怀初从停车房往外走,江朴像往常一样,带着其余两人,到司机老吴那里歇着。
“他们母子两个在干什么呢?” 盛怀初说着,递过来几张钞票,是让她去外面叫菜回来的钱。
“刚才还在楼上玩积木,这会儿恐怕午睡了。” 刘妈前几次收了钱,被尹芝说了,这回不肯拿了。
“收下吧,跟我一道来的人多,就当是他们这几天的饭钱,也顺便给大家添几个菜,你家小姐那里我来讲。”
刘妈这才收下了,指尖一捻怕有十几张,够抵他们两三个月的月钱了。
“我帮您拿上去,顺便和小姐通报一声。” 她伸手要去接盛怀初手上的行李。
“不用了,趁着日头好,你去忙吧。”
他轻车熟路,自己进了厅堂往二楼去。尹芝的房门未锁,一推就开了,门外的小丫头伏在长椅背上,睡得正香,听见响动醒了过来。
“诶呀!” 她认得盛怀初,还未叫出口,见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连忙捂着嘴。
“送些茶来,放在门口就好。” 盛怀初说着,推门进去。
那丫头恍惚着嗯了一声,刚要跟着进去,便见门在自己面前关上了,倒是原来偎在她脚边的虎皮狸猫动作快,伺机溜了进去。
屋里不甚齐整,他却很喜欢,凌乱中自有一份温情。
房里无人,积木块散了一地,地毯上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狸猫掂量着脚步,走到梳妆椅前,嗅了嗅搭在上面的粉绿绸睡裙,弓着脖子来回摩挲着,亦是一副常来常往的赖皮模样。
兜兜的卧房在隔壁,一道小门和这间连着。
故事书架在沙发扶手上,兜兜枕在尹芝膝头,口水在她裙子上洇出一小片湿迹,春日暖阳里,两人睡得正熟,脸上团团红晕,鼻尖点点汗珠,仿佛做着同个香甜的梦。
他在门边站了片刻,不忍打扰。
狸猫却顾不得那许多,一跃上了沙发,占下唯一的空位,眯起眼趴着不走,挑衅地舔起爪来。
恼人的东西。
盛怀初索性把西装脱下来罩上去,那猫竟受用得很,探头往袖管里钻,倒让他没了脾气,只好将兜兜抱起来,褪了小褂衫,脱了鞋,放进带围栏的小床里,盖上薄被,又从抽屉里拿了一条干净的巾子,替他拭了汗。
作母亲的在孩子身旁总难睡得沉,盛怀初动作再轻,尹芝也醒了。
她先是吃了一惊,而后瞧着他的举动,又觉得莫名地安稳。照顾孩子的事,没教过他,大概看得多了,无师自通。
“醒了?” 盛怀初安顿好小的,回过身来,刚打算将大人也抱到床上去,却见她正望着自己,眼神恍惚迷蒙,让人心头更软。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再过两天的么……”
“提早办完了事,一路上没电话可打,等进了城,想着快到了,就直接过来了。” 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她身边,俨然是这栋屋子的半个男主人了,脸上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
“沙发上睡久了腰疼,去床上。” 他说着便弯下腰来抱她。
尹芝推了推:“我自己走。” 往兜兜那里望一眼,脸上更红了。
盛怀初立时懂了她的心思:“没醒,睡得小猪一样。” 说着也没给她挣脱的机会,横抱着往外去。
走了两步,脚上被什么东西一拍,两人一起低头看去,猫儿从外套里挣脱出来,缠住他一只脚,也不知在恼什么。
他抽出来,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道:“以前没见过,你新养的?”
“新来的,刘妈他们喂了点食,再不走了。”
盛怀初把她放在床上,小腿被猫掌一拍,这回出了爪,不痛不痒,不成气候的东西,还想跟他抢。
“不好,赶他走。”
“连只猫都容不下,再说这里又是你家不成?”
“不是我家?”
“……”
“你和兜兜在这里,不是我家,我家在哪……嗯?”
眼神一交错,她先避开了,看着地上毛茸茸一团:“别赶它,出去了抢地盘,打不赢,一身伤怪可怜的。”
“不是我容不下它,这会儿春天,它又是个公的,作起怪来,污了你眼睛。”
“还有比你更污眼睛的……” 她下意识地小声嘟囔着,没说完,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得体了。
“哦,我怎么污眼睛了,你倒是说来听听。”
“我还困着。” 说不下去,只能遁逃。
盛怀初见尹芝闭了眼,没好气的捏了捏她的下巴,转身提住猫后颈:“留便留着,这会儿却容不得他碍事。”
那龇牙咧嘴的大花狸立时定住了,四肢和尾巴一起垂下来,半张着嘴,舌头吐了半截,直到被丢出门外,胖脸上还透着满满傻气。
春天到了,万物生发,萌动的又岂止猫儿。
过年之后,两个人倒是再未吵过架,说是如鱼得水,也不为过,情到浓处,他时常会拿捏一番。
“我的女人和孩子都在这里,你说,这里是不是我家?”
她说是不是,有什么用?两张嘴皮动动的事,只要有人开心就好。
厮混了一下午,待兜兜醒了方歇。
到了晚上,盛怀初亦不肯让她清闲:“最近来了个梵阿玲神童,白俄人,我有一个包厢票,一道去听听?”
剧院是为数不多能约会的地方,他们开了两部车子,一前一后下了车。
天色向晚,盛怀初走在前面,慢下脚步等她,半天不来,回头看去,见她还停在原地,往回走了几步。
“怎么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们两个靠得不算近,无人注意到。
“没什么。” 尹芝转过头来,脸色已煞白了。
他这才觉出不对来,往街对面看去,佟少俊拄着文明杖,依旧是摩登先生的打扮,她身旁还立着个女子,身材微微有些发福。
第137章 .投木报琼 ・ 绿帽
天色暗,盛怀初依旧看清了,那女子是经晚颐无疑,可她明明是去了日本的。
“走吧。” 他将心中疑虑捺过一旁,匆匆揽着身旁的人上到剧院二楼。
尹芝恍恍惚惚,身后的厚重的帘幕放下,霎时安静了,才发觉自己已坐到包厢里来了。
“刚才和佟少俊在一起的不是经晚颐,她过完年就到日本去了,我亲眼见她登的船。”
盛怀初说完,看着她一言不发,心虚起来,又觉着刚才那番话好像欠了考虑,又描补道:“那天送她只是顺便,我正好也要到上海来。”
丈夫送远行的妻子,天经地义,尹芝应了他一声,脑中都是经晚颐的隆起的小腹。
她自己也怀娠过,看那样子应该有五六个月了……那便是去年秋天,她和盛怀初磕磕碰碰不断的时候。
两个人嘴上都暂且不提了,心中却都未放下,好在这时幕布拉开了,音乐打破了空气里的沉默。
那钢琴伴奏是极好的,白俄的神童更是令人惊奇,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把琴弓高低起伏,台下百千颗心成了提线木偶,在喜怒无常的乐曲中沉浮,连呼吸都忘了。
也不知是第几首曲子终了,楼下前排一位金发女听众站起来鼓掌,许是太激动了,或者太久没喘气了,猝然跌了下去。
人群惊骇,掌声停了停,旋即又爆得更响亮了,那女士的同伴将她架下去休息,台上年轻的演奏者依旧是波澜不惊,仿佛这样的景象已见过很多次,校了校琴弦,脸上冷冰冰的,眼里只有手上的琴。
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刚有人为了他的曲子晕死过去,还能这样平静地站在台上,尹芝默默想。
“这会儿是长歇,如果你想回去,我们便趁着现在走。” 盛怀初看着她道,他们虽然在包厢,曲子中途离席,亦是不礼貌的。
“我想听完,你如果想先走,也好。”
尹芝一说完,盛怀初也知道她是看见经晚颐了,心里必不好受,也顾不得许多,索性解释道:“她好像有了身孕,但绝不是我的孩子。”
尹芝看着他,经晚颐总是他的妻子,这样直白地讲出来,实在近乎冷血。
“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不必说给我听……” 如果真是自己的太太和别人有了孩子,当丈夫的怎么还能这么淡定?
他心里乱透了,只想回去:“我们走吧。”
“我说了,想听他演奏完。”
其实也说不上多么喜欢这样的演出,只想看看一个冷酷的人,到底能将曲子演得多好。
两人捱着心事,如坐针毡地听到散场,曲子真是好,好得孤独又悲凉。
余下的几天,他们两个很有默契,再没提到经晚颐,除了盛怀初临走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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