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由远及近,由模糊而清晰,颀长如传说中顶天的不周山,朦胧的天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使那张脸渺远而神性。
陆怀沙垂手捡拾起那个小木瓶,挥散了周围梦魇一般的鬼雾,在平台上半蹲下来,将那个小瓶放在了林涧手心。
林涧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手里的小瓶,又抬头看了看他。
她开口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不知。”
“那你就敢给我?”
陆怀沙垂下眉睫,丹凤眼如同天边欹斜的新月。
“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第60章 [VIP] 天命
林涧直到被陆怀沙打横抱在怀里那一刻, 都是懵的。
陆怀沙低头看了她一眼,“那么想要这个,得到了还不收好?”
林涧这才反应过来, 胡乱把小木瓶往袖袋里掖了掖, 眼睛却仍旧盯着陆怀沙看。
即便是从这个死亡角度看过去, 他的的下颌线和侧脸依然漂亮得完美无缺,像是天工巧匠一笔笔精心雕就。然而那飞扬恣意的眉眼却又透出难以言喻的冷寂之色, 如同山巅绝顶上千年不化的雪。
看不透。
一点都看不透。
林涧蜷缩在他怀里, 又问了他一遍道:“为什么?”
陆怀沙却没有回应。
在他行走之处,林涧才看出他走的是一条不同的道路。
这里虽然没有可怖的妖兽, 没有四处穿梭的河流, 然而四周却尽是冥冥无尽的黑暗, 陆怀沙脚下的路细如一道白线。
白线两边宛如被切割碎了的湖面,在朦胧的黑暗中倒映出下面世界里的景象。粼粼的波光闪耀着,周围寂静而无声。
“这是哪里?”
陆怀沙道:“世界交界之处。”
林涧心口猛然一跳。
他也已经看出淇山秘境是由多重世界交叠而成的了, 但是他无须通过“门”在世界之间穿梭, 他只是打开了交界,便可以到达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林涧垂下睫毛, 没有说话。
陆怀沙却瞥了她一眼道:“在想什么?”
一点都不公平。
林涧想。明明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问也不告诉她。他明明已经可以看透她的一切, 却偏偏还要多此一举来问她。
“在想你为什么会来。”她吞吞吐吐地嗫嚅着说。
“怎么?还怕我过来么。”
他的语气实在是过于平静了, 无悲无喜。
“哪里有怕……”林涧遮遮掩掩地说,“就是想不通罢了。”
“不必怕我。”他冷静地开口道, “你是吾妻。你的一切我自然都会包容。”
林涧心口忽然一悸, 涌上来一股潮水一般的酸涩。
有多久了?她有多久没叫过他“夫君”了?总归是很长时间了吧。
可是当初不过随口叫了两句, 他怎么能当真呢?难道他真的当真了么?
犹疑与无措如无形的丝线纠缠着她的心脏,林涧抬起眼眸看他, 目光定定落在他笔直的鼻梁上。
总觉得他说话的语气也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是恢复记忆了吗?可是如果他恢复了记忆为什么还会这样平静呢?
这些问题林涧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此时她却忽然察觉出一丝不对来。
虽然陆怀沙的外表一如往常,可是她能觉察出他周身的灵力带着及其古怪的紊乱,像是内里正发生着惊天骇地的巨变,而他却硬生生将其压制住了。
她不由得开口道:“陆怀沙,你……”
他蹙起眉尖,侧过脸轻轻咳了一口血出来。
林涧心尖刹那间一颤,她着急忙慌地从陆怀沙身上跳下来,下意识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你怎么了?不对,你脸色看着不对。”
陆怀沙将她的手腕在半空中猛然握住。他别开脸,捏了捏拧起来的眉心道:“无事。就是头疼罢了。这很正常。”
正常?
他疼成这个样子怎么会正常?
而且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受了外伤的样子。但是神魂却震动的厉害,就连只有一点点修为的她都感觉到了。
然而就在此刻,他们脚下原本如镜面般的平静却骤然震动了起来。仿佛是被什么极强大的力量摇撼着,那条笔直的白线开始如水波般扭曲晃动。
“我暂时不能把你带回到刚才世界了。”陆怀沙轻轻撇开她的手,低低喘息着说,“此境是我强行裂开,现在已经无法维持。”
他并起两根指尖划开右手掌心,伤口里凝出的血刹那间牵成一道红线,系上了林涧的手指。
“去。我在此处维持着裂隙,你牵着这条线,便能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到时……”
他话未说完,林涧却忽然打断他道:“我不走。”
陆怀沙撩起眼皮。他脸色惨白如纸,丹凤眼里却交织起了密密匝匝的戾气。
“为什么?”
“我要和你一起,不然我难以心安。”
陆怀沙凝视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他掌心的红线刹那间收了回去,化作一柄锋利短刃。
“那么用这个。”他慢慢地说,“不过这个我可不确定会将你带到哪里去。”
林涧说:“无所谓。”
她将短刃从陆怀沙掌心里接过去,蹲下身用力割断了他们脚下的白线。
瞬息间两侧凝固的镜面好似都尽数融化了,如瀑布一般朝着她割断的地方倾流下去。
林涧只觉得脚下一空,在下坠的瞬间她的手臂被陆怀沙拽住,接着被对方环入怀中。
无尽的光影和交叠的黑暗在他们周身流动,如同一页页纸张一般迅速滑过,浓烈的花香在那片刻之间扑鼻而来,让林涧倏忽睁开了眼睛。
她目光凝视着那些纷乱的影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正如她之前所说,这些世界一层层地包裹在一起。可是如今她才发觉,它们包裹的样子,就好似同一朵花的花瓣。
她从一开始就误会了王妃的话,从来都不是“玉莲花”在浮光宫中,而是浮光宫在玉莲花里。
倘若将他们刚才行走的地方比作花瓣的间隙,那么他们一直这样坠落下去,就必定会落到花心的深处。
在那一瞬之间,林涧眼前的光影骤然一晃,一片透彻的月光蓦地从黑暗里穿透进来,一片柔和而不刺目的银白暖色晃入眼中。
她心脏轻轻一跳。
在与地面冲撞的瞬间,陆怀沙将她的头在自己怀里按紧,怀抱着她跌在了地上。
幸而那地面并不硬,甚至软软弹弹的,林涧完全没感觉到摔落的力度,只是全身颠了一下。
陆怀沙却在脊背撞上地面的时候咳了口血,他松开了她的手臂,顺着冲撞的力度滚到了一边去。
林涧赶紧爬起来去看他。陆怀沙的脸色非常不妙,苍白得如同一张薄透的纸,衬得他瞳孔黑得都有些渗人。
一圈圈浅淡的白光正在他周身散开,陆怀沙眉头紧紧拧起,支起身子咳了一口道:“扶我起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不过是半径数丈的一方雪白圆心,天上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高悬,明亮的月光照出了这方寸之间氤氲着的纤细粉末。那粉末正如林涧先前在河流中看到的细微阴影一样。
林涧扶着陆怀沙手臂,让他倚靠着那片黑暗盘腿坐下。
陆怀沙旋即垂下眼帘,他微微下陷的眼窝笼罩入一片幽暗,睫毛边缘纤细得如蝶翼般微微颤动。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调息了起来。
林涧便提着裙摆站在了他对面,开始向四周打量起来。
月光仿佛无法穿透周围,单单将这一片花心笼在了光晕之中。她伸手轻轻碰了碰那黑暗。
触感是细腻柔滑的,如同新鲜的花瓣,在她指尖的触动下摇曳。
可是……到了这里,又该怎么出去?
林涧瞥了眼陆怀沙,她知道此刻不能打扰他,但焦急却如同蚂蚁般啃噬着她的心。
她试着碰了一下手背上的小痣,没有反应。
显然这里被包裹在所有世界的中心,离外界太远了,她不能从这里打开“门”出去。
秘境的开启是有固定时限的,倘若这段时期内出不去,便很有可能被永远困在秘境里。而各个世界内的时间流速又都不相同,林涧一时间更难以估算他们余下的时日。
或许只能等陆怀沙醒过来了。他疗伤时间应该不会太长罢……毕竟他之前可是说过他有能力摧毁整个秘境的。
林涧怀着一丝侥幸看向他,却骤然见他低低喘了口气,一丝殷红的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不对,他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他的脖颈微微向下弓起,肌肤瓷白得近乎圣洁,嘴唇却被血色染得近乎妖冶。那些朦胧的白光不断向外溢散,这些都是极为精纯的灵气,而他身上还在逸出来更多。
就算林涧再迟钝也该发觉了,没有人会这么修炼的。
她心尖一缩,不由得蹲下身来唤了一句道:“陆怀沙。”
他没有反应,眉头反而拧得更紧了。
林涧只好蹲下身来在储物袋里翻找起来,翻出来一堆祝郡给她的瓶瓶罐罐。这药她大部分都不认识,只好挑了几个上面明确写着字“没毒”的,试着往陆怀沙嘴里塞。
她把药倒在掌心里,用力往他嘴唇上贴。结果努力了大半天,垂头丧气地发现这人的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简直是奇了个怪了。”林涧一面嘟囔着,一面伸手在陆怀沙下颌上摸来摸去。
“怎么他亲我的时候,一捏下巴就张开嘴了。我捏他怎么就捏不开?”
陆怀沙身上的灵气还在向外漫溢而出,林涧觉得自己随便一动都能卷起一阵灵气的小小涡流,折射得周围月光如梦似幻。
总不能就这么下去看着这人灵气枯竭而死吧……
未来不可预知,总之这一刻,林涧觉得自己还是很不希望他死的。
她无计可施,只好盯着他侧脸专心地看。
“陆怀沙,你可千万别死在这里。”她叹了口气说,“你死在这儿了我也得死。而且你是一下就死了,我还得等好久,说不定是活生生饿死的。”
说完了,林涧又觉得这话实在不太吉利,赶紧呸了一声,接着在心里默默计算起时间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涧蹲得久了,双腿麻得几乎都没有了知觉。她开始觉得有点饿,但是明明她不久前才吃过晚饭。
好吧她虽然是觉得陆怀沙喂她吃饭用心不良,所以后来都吐了。但是她现在胃里却火烧火燎的,完全不像是饿了一夜的样子。
糟糕了,看来这里时间流速真的会变快。
她又找了一遍储物袋。但是她大部分辟谷丹都放在伽叶那里,现在抠遍了角角落落,也只抠出来了一颗。
林涧吃了那颗辟谷丹才觉得好了些。她活动着麻木的双腿站起来,抬头向天上看去,却忽然注意到了天上那一轮明亮的圆月。
今天是几日?总该不是十五,可是月亮为什么这样圆?
若说是这里时间变快了尚可解释,但是林涧细细回忆起来,就算他们刚进秘境那一阵,天上的月亮好像也是这么圆的。
除非说,他们头顶上的根本就不是月亮。
林涧突然想起了易明瑜关于“玉露白珠”的描述来。
“玉露白珠乃是月圆之日,浮光宫中花上生出来的露珠……”
“……此物生而神灵,可以四气调和,益寿延年。”
她心口一顿,看向了陆怀沙。
“陆怀沙,”她小声说,“如果我说我找到了玉露白珠,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她轻轻吞咽了一下。
但是就算想要与他双修疗伤,怎么也还得他醒过来,不然软的肯定是不行的……
可任是林涧喊他的名字了无数遍,这人就跟聋了似的,连一丝一毫的动静也没有。
浓重的灵气冰冷而潮湿地包裹着她,她急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陆怀沙没有在修炼。
他觉得他的识海里仿佛扎着一根刺。这根刺尘封了他所有过往,将其一并掩埋在了无尽的苍茫之下。
他在看到这根刺的瞬间便觉得心底浮起了一阵反感。就好像这根刺的存在,意味着他不再是他自己,他似乎成了别人。
而不管那个人是谁,都离林涧的落雪林很远。
如同他一旦揭开这层身份,就注定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因此他的手按在那根刺上,不是拔除,而是将其更深地扎入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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