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时间竟谁也猜不出明帝的心思。
出了三希堂的门,七位读卷官聚在一起,其中有人喃喃道:“难不成真要取宋也川的策论?”
其中一人道:“就算取了又如何,后面还有殿试,哪怕过了殿试,这些年在翰林院等着擢升的人还少么,单一个制考就拦住多少人。诸位也别太担心了。”
“不是我要担心,而是实在害怕引来大家的不快。”那人叹气着摆手,“南北榜的事还没怎么消停,就要取罪臣为官,放榜的时候不知道还要闹成什么样呢。”
*
二月二十四,春雨萧疏。
走进西棉胡同的庭院里时,细雨斜织。春日的雨宛若笼罩着一层迷离湿润的水汽,将视野中的景色笼罩出一丝迷离的光雾。
宋也川蹲在银杏树下不知在做什么,温昭明缓步走到他身边。
他仰起头看向她的方向,神情从平静逐渐漾开一丝笑:“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宋也川眼睫低垂:“殿下的脚步声总比别人更轻些。”
温昭明站在他身边:“你在做什么?”
“去岁在浔州时,陈义曾和我说起,浔州有一种特别的芙蕖,名叫品字莲。花色洁白如霜雪一般,我曾赞过一句,今年他给我送了一盆球茎来,并说种植于官窑瓶中,到了夏天便能开花了。”他左手的纱布上沾了少量的土,右手正在慢慢用铲子将花盆表面上的浮土压平。
温昭明蹲下来拿过他手上的铲子:“我帮你。”
宋也川并不推辞,温昭明离他很近,他可以依稀闻到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淅淅沥沥的春雨沾衣欲湿,宋也川扬起自己的袖子,像伞盖一般展开在温昭明的头顶,声音温和:“雨还没停,担心受寒。”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更好些。”温昭明淡淡说。
公主没有做过这种事,拿着铲子有些无措,宋也川在一旁虽然看不清,但依然耐心地指导:“浮土稍松一点即可,不必压得太实。”
隔着朦胧的雨雾,二人的衣袍落在地上缠在了一处,宋也川的白色斓衫与温昭明的碧色春衫上都沾了雨水与尘土。在雾霭空濛的旖旎春日里,万物沉寂,只余下树下的二人。
“等到夏天就开花了。”宋也川低声说,“殿下会来看吗?”
温昭明用鼻子嗯了一声:“我也出了力,为何不来?”
“那待到明年,若球茎分出了新枝,我送与殿下一棵,殿下想要吗?”
温昭明还在忙着手里的活,漫不经心:“好啊。”
一个浅浅的笑容便在此刻浮现在宋也川的唇角。
在看不到未来的每一个孤单的凄清岁月里,幸而有温昭明同他一起期待下一个春天。
直到温昭明将土壤全部填好,宋也川把花盆放在了树下,而后站起了身子。
“外面冷,殿下快进来吧。”
温昭明跟在宋也川身后,发现不过几日的光景里,他已然能够如履平地,自如地行走于这间院落之中了。
二人走进房中,秋绥拿来绢帕供二人擦拭头发。
“宋也川,你怕不怕你的眼睛好不起来了?”
宋也川擦拭头发的手停了停,安静地思索了一下:“殿下,我确实是害怕的。”
他不知道该怎样措辞显得更贴切一些,所以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我害怕的并非是生活上的不便,而是害怕无法书写。譬如说陈义写信给我,我只好让霍侍卫念给我听,却不能亲笔给他写一封回信。再者,一个不能视物的人,又怎么能入仕朝中呢?”
他是个性子安静的人,或许在某些事情上有所恐惧,但并不会表露于外,他神态平静,仿佛说的是一件别人的事。
“我可以帮你写回信。”温昭明道,“我可以做你的眼睛。”
宋也川看不清温昭明明亮的眼睛,但是心脏依然猛烈的跳动起来。
温昭明拉过他的手,解开他手上的纱布,吹落上面的浮土:“你别害怕,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是最坏的结果。”
秋绥端着托盘,上面放着药粉,温昭明为他重新涂药,她的指尖轻柔,指腹柔软,好像一朵绵软的云彩。
温昭明对宋也川说了两次不要怕,上一次是德勤殿起火之后,马车之中灯火依稀,她用手指沾着茶水写:你不要害怕,我没有那么脆弱。
现在她又耐心地告诉他,不要怕,她可以做他的眼睛。
“昭昭。”
“嗯?”温昭明抬头。
“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宋也川分明看不见,可他的目光却如此灼热真挚。
“好吗?”温昭明嘴角轻弯,语气却依然平静,“你不也是对谁都很好吗?”
窗外的春雨依旧缠绵,室内有些昏晦,宋也川轻声说:“我对殿下,还是不同的。”
“譬如这盆品字莲。若是池濯向我讨要,我会转赠于他。可若是殿下,我会希望能与殿下一同栽种于盆中。”
一丝笑意爬上温昭明的唇角,她却有心要捉弄于他:“原来在你心中,只会对旁人大方而偏对我小气。”
见她误解,宋也川有些心焦,他眉心蹙起,被温昭明托于掌心的手指略微蜷缩想要抽回,他似乎是想坐得更端正些,好让温昭明感受到他的重视。
可温昭明却握住了她的手,他下意识抬起头,却见一个朦胧的影子靠了过来,一只温热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他的唇被人轻轻吻住。
宋也川的眼睛骤然睁大,惊讶的话语被堵在喉中。
温昭明吻得青涩,唇齿相贴间,她轻启齿关。宋也川握住自己的衣摆,只顾后退不敢回应。
“殿下。”他身子向后仰试图躲避,内心却又在无时不刻地贪恋她的温软。他呼吸已乱,心神摇晃,右手却又不得不扶助温昭明以防止她跌倒。
温昭明被宋也川推开,漫不经心地舔了舔嘴唇:“你不喜欢吗?”
宋也川的眼中划过一丝迷茫,他依旧端坐在桌边,襟口微开,淡色的薄唇泛出潋滟的微红。他漆黑空濛的眼睛越发潮湿温润,单这般看着,却显示出十足的秀色可餐来。
他想说喜欢,可却又觉得自己太过于卑微。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他想等到自己能入仕朝中之后,再向温昭明袒露心扉,显然温昭明此刻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昭昭,我……”
“你是不是想说,这些你打算殿试之后再和我说?”温昭明坐在他对面,上下打量着他问。
宋也川喜欢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他会把所有将会面对的事情一板一眼地做好规划。也正是因为如此,对于这种出离于他计划之外的事情,总会让他下意识迷茫不安。
“嗯。”在温昭明的注视之下,宋也川轻轻点头。
“可若你无法参加殿试呢?”温昭明的手在他不可视物的眼前摇晃,“你还会说吗?”
“会的。”宋也川的眼眸轻垂,“只不过会更晚些。”
温昭明似乎笑了一下:“你总是想做好了万全准备,可你也要知道,凡事总不会屡次给你谋划周全的时间。”
“你想等到入仕之后对我说的话,不如今天先由我来说。”
宋也川睁着眼睛看向温昭明的方向,他的心跳得越发快,手指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冰凉,他有些慌张地睁大眼睛,可依然只能看见她旖旎的轮廓。
“如果你无法参加今年的殿试,我会和你一起再等明年。若你的眼睛永远都不能复原,我会一直做你的眼睛。”她拉住了他冰冷的手,十指相握,“好不好?”
在他走向月亮的途中,偶遇太多的荆棘。
或许他无需攀越高高的山峦,月光已经柔和地将他包裹。
温昭明的手指触碰到宋也川腕上粗糙的伤疤,他的手有些发颤。
良久之后,他缓缓回握住了温昭明的手,宋也川眼眸温润:“好。”
他的睫毛微微发颤,过了许久,他轻咬薄唇:“昭昭,我喜欢你。”
这是宋也川第二次说喜欢,上一次于宫门外,他的那句喜欢声若泣血,哪里比得过今日的热忱美好。
年轻的郎君眼眸清澈如水,任谁人看去都会觉得怦然心动。于是温昭明倾身上前,再次吻上他的唇。唇齿缱绻间,宋也川脸颊微红亦温柔的回应。
窗外雨势朦胧,二人的影子被昏晦的光投落于墙上。
宛若春日里柔旎的白鹤。
第50章
入夜之后, 风疾雨嘶。
诏狱之外,一个女子举着一把伞站了良久。
她的左手拿着一把黑色的纸伞。
侍女低声说:“殿下怎来这般骇人的地方,这里面关的都是罪人。”
温江沅的目光缓缓垂在自己手中的纸伞上, 喃喃:“可他借我的伞,我还一直没还呢。”
侍女只知道去年秋天时,柔阳公主某一日独自出门,夜半才回。下了一场雨, 公主脸上泪痕未干,手中还拿着一把雨伞。把她们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但自那日起, 整日郁郁寡欢的公主终于开怀了些,不再每日以泪洗面。
甚至偶尔还会出去走走。
她也曾陪公主走到文华殿附近, 这里经常有年轻的翰林来来往往。直到某一日,翰林院下值之时,她看见公主眼中跳动着一丝欢欣, 她顺着公主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沉默的少年。他和众人一起穿着红色的官服, 却一个人走在路上, 不和任何人攀谈, 脸上带着宛如老僧入定般的淡漠。
而柔阳公主的脸上, 竟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丝笑意。
公主与先驸马并非是琴瑟和鸣的佳偶, 但丧夫之痛依然折磨她数月未曾止息。
明帝想为她另外择驸,宽解她的悲伤,却被她屡次拒绝。
她以为柔阳公主会寂寞地凋零在深宫之中。
但今天,她终于从公主的眼中看到了旁人。
温江沅没有再和顾安说过话, 但隔三差五的遥遥相顾, 已足矣让她沉浸其中。直到除夕之后,她再一次来到文华殿外, 恰巧与那少年四目相对。
顾安上一秒还冷肃的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柔阳公主想,或许下一次,她可以将伞还给他,再问问他的名字。
但自那一日起,温江沅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派人几次探听,终于得知了他的名姓。
他叫顾安,被东厂的人关进了诏狱里,生死未卜。
逮捕他的罪名是刺杀朝廷命官。
温江沅抬起头,看向那座阴森的牢狱,她缓缓走上前,立刻有东厂卫拦住了她:“大胆,何人?”
温江沅的侍女说:“这是柔阳公主。”
温江沅从手上褪下一个金镯塞进那人手中:“可否让我见一见顾安。”
*
温昭明快要入睡前,听到柔阳公主求见的消息。
她和这个皇姊的关系不甚亲厚,只因温江沅性子清冷,平日里沉默寡言,在明帝面前也不算得宠。
对于她的求见,温昭明有些意外,但还是重新穿戴好,在花厅见了她。
今日下了一场雨,温江沅鬓发微湿,显然是冒雨来的。
还没等温昭明开口,她便跪在了温昭明面前:“昭昭,求你救救顾安。”
温昭明显然愣了:“你认得他?”
温江沅含泪说完始末,而后泪眼盈盈:“我今日去诏狱见了他,他如今……我看着实在不忍,他是你府上出来的人,你若向父皇请求,父皇或许会应允。”
看着温江沅,温昭明将她扶起:“阿姊,这件事原本就不该我们插手。顾安和我本就不亲近,他入朝之后我们再无往来,他只怕还要恨我毁他清誉,我怎么好救他呢?”
温江沅还要再求,温昭明正色道:“我会替你想办法,但对你名节考虑,这件事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送走了温江沅,温昭明在房内默默良久。
冬禧劝她:“殿下,这件事咱们最好还是不要插手。”
温昭明的目光看向窗外,许久之后才说:“那若是诏狱里的人,是宋也川呢?”她的声音清淡平静:“也川的命是命,他的命也是命。”
她拍了拍冬禧的手臂:“我明日去问过也川再决定。”
*
窗外的灯笼挂在铁钩子上,被夜风吹得左摇右晃。
铁钩上发出刺耳的嘶鸣声。
贺虞看着面前托盘上的金镯,似笑非笑地扬起眉毛。
“你是说,柔阳公主?”
“是的督主,这是柔阳公主的镯子。”
贺虞将那枚金镯缓缓拿起,在灯下照了照:“那可真是有趣。”
*
温江沅回宫时经过螽斯门下。
在禁庭摇晃的灯火之中,一个人立在她的必经之路等她。
此人穿着一身靡丽辉煌的曳撒,眼眸幽晦。
温江沅一眼认出了贺虞,却不想和他说话,只催着侍女快走。
贺虞却施施然上前一步,抬起手拦住了她。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镯,悠然在温江沅眼前轻晃:“现在,殿下还想躲着咱家么?”
温江沅猛地抬起头:“你……”她顿了顿,对身边的侍女说:“你先回去,我有话对贺掌印说。”
听着侍女的脚步声走远了,贺虞缓步向温江沅走去,他进一步,温江沅便退一步,直到她的后背抵住了红墙,贺虞勾起玩味的一笑:“你说,我要是把这镯子交给陛下,能不能治顾安一个秽乱宫闱的罪?”
他的呼吸离温江沅很近,温江沅偏过头:“凭什么说是我的?”
贺虞似乎知道她会这么说,从怀中再取出一条丝帕,上面还依稀染着血迹:“那这个呢?你可怜他受伤,想替他包扎,这上头的香料总不能造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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