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死了,她说不信,非要找到你。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他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个将他残忍抛弃的世界,撕开了一道天光。
温昭明。
她来到了渑州,她说一定要找到他。
他有时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能够让她不遗余力地向他走来。宋也川孑然此身,两袖空空,空有一副病骨支离的残躯,还有飘摇于风中的执念。
江尘述见他不语,又问:“你想不想见她?”
宋也川压抑着自己的渴望轻轻摇头:“不见。”
他有些害怕。害怕温昭明会容不下这些藏山精舍的旧人。
更害怕温昭明选择了接纳,江尘述若日后败露,温昭明又会因此而被株连。
他为她谋划了这么久,宋也川相信只要温昭明沿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一定能活得好。
江尘述猜到了他会这么说。
“也川,其实留在这于你而言,是一件幸福的事。你和她隐居山中,没有俗世羁绊,你读书写字,她为你红袖添香。从此这世界与你们无关,你们可以长厢厮守在一起,日后再生几个孩子。这样的生活,你不想要吗?”江尘述认真问道。
宋也川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轻声说:“过去盼望过这样的生活,但和你一样,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第59章
翌日午时, 温昭明和江尘述再一次碰面。
江尘述将手中的纸递给她:“这是宋也川的旧稿。”
温昭明接过,只一眼,心脏就猛地跳动起来。
当年宋也川重写《遐地说》时, 孟宴礼一眼就认出了宋也川的字,温昭明觉得奇怪,孟宴礼专门为她讲解,宋也川有些字喜欢偷偷减笔画。
手中是一阙诗:唤起一江明月, 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明月的明字, 他减了一笔。
宋也川左右手的笔迹本就有差别,更别说是温昭明早已见惯了他写字。
温昭明面色平淡, 心中却压抑着自己叫人刑讯逼问江尘述的欲望。她漫不经心地将这张纸递回去:“这不是宋也川的字,你在骗我。”
江尘述有些生气:“这是我亲眼看着他写的,还能有假?”
“亲眼?”温昭明状似疑惑, “他不是失踪多日了么?”
“他被人推进了江里,是我救了他。”江尘述面露一丝得色, “他现在就在我那里住着, 你想不想见一见他?你只要将他写的那本书交给我, 我便带你去。”
温昭明漫不经心地问:“他既然在你那, 你让他替你写一本便是了, 何必非要我这个。”
江尘述不动声色:“他落水之后一直在生病,我怎敢劳烦他。”
温昭明已经猜出江尘述在撒谎了,他手里的这张纸上墨迹尚新,看上去应该是近日里才写完的。凭他们当年的交情, 宋也川若真想写给他, 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这般舍近求远,几次套近乎, 无非是宋也川不肯罢了。
宋也川和自己想到了一处,温昭明心里有些得意。
她脸上有意露出一丝急切:“也川病了,可有吃药,我能不能去看他?”
温昭明捏着自己手里的书,戚戚然:“可我总得亲眼见过他,才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江尘述想着,如今的精舍里都是自己的人,她一个纤纤女子显然是没什么招架之力的,于是欣然点头:“好,你随我去。”他的目光扫过温昭明的两个侍女:“但她们得留下。”
秋绥还要说什么,温昭明递了个眼神,冬禧心领神会。
二人一起向城外走去,初时还能听见几声招徕声,越往外走越荒僻。江尘述带着温昭明沿着石阶走上了梧桐山。
如今正是百花盛开的时节,处处苍翠欲滴,远山如黛。像是诗中的烟柳垂杨一般,空气里带着一丝淋淋的水汽。
越向深处去,两侧的树木便越发高大,遮蔽天日。绕过一个山坳,江尘述指着半山处的楼阁:“到了。”
温昭明抬眸看去,古朴的匾额上头赫然是隶书的藏山二字。
她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波澜。
她终于明白江尘述为什么这样迫切想要林惊风的策论了,江尘述重建了藏山精舍,可此时依然师出无名,他需要找到一个自证的法子。
万州书院的事如今虽然没有确切定性,可人人都知这是陛下的逆鳞,东厂的番子遍布全国各地,若是被发现,岂不又是腥风血雨。
难怪宋也川不同意,这分明是要重蹈覆辙。
见温昭明面上平静,似乎对于藏山精舍的事并不知晓,江尘述越发相信她不过是个闺阁女儿。
“这座精舍修在这里,竟如此超脱俗世,看来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温昭明漫不经心道。
江尘述眼中闪过一丝得色:“重建这座山舍用了两年,幸亏有人相助,不然如今还是一堆淤泥木头。”
他刻意提了有人,似乎是想暗示温昭明这个人是宋也川。
但温昭明相信,宋也川对这些并不知情。因为以宋也川的性格,是绝对不能够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也川有心了。”温昭明漫不经心地说。
江尘述见她信以为真,越发志得意满,二人从前门走入精舍,温昭明发现这座精舍几乎和当年的藏山精舍一模一样。没有彩凤雕梁,只有竹帘竹椅,处处带着一丝雅致的清香,果真清沁肺腑。
二人走到精舍的二楼,江尘述将钥匙插进锁孔中,轻轻一拧,只听咯哒一声,门便从里面推开了,门推开的那瞬,穿堂风迎面吹过,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人身上。
他比上次见瘦了很多,空荡荡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宽大,头发束在簪中,整个人像是黄卷上的一幅画。他雾沉沉的眼睛转过来,一瞬间便露出了诧异。
江尘述假意客套:“也川,病刚好怎么就吹风……”
“殿下?”
江尘述没说完的话被奇异地掐断在了喉咙里,他眼中露出骇然之色:“你说她是谁?”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他抬起眼睫,神色有些哀伤地落在温昭明的身上:“她是宜阳公主。”
江尘述怔怔地愣在原地,很快回过神来:“你这个妖女,竟敢骗我?”
“尘述!”宋也川猛地站起来,叱道:“慎言。”
江尘述冷笑:“也川,得来全不费功夫,她这不是送上门来么。就是她害得你全家蒙冤而死,就是她害得我们宛如丧家之犬般东藏西躲!现在她竟然一个人来到这里,我们将她绑了,让那狗皇帝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宋也川下意识去看温昭明的神色,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烟波浩渺的眼眸落在宋也川的身上。
宋也川的心立刻痛了起来。
他缓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温昭明面前,一字一句:“尘述,当年之祸无非是清流与阉党争权夺利,万州书院、藏山精舍,乃至江南大大小小数百精舍,不过是权利倾轧的牺牲品罢了。你若恨,不如恨强权、恨阉党,为什么要恨一个女人?”
江尘述显然没有料到宋也川的回护之意,他上下打量着他:“你莫不是真喜欢这个仇人之女?她父亲杀了你全家,你竟然在这里保护她,当年你举家获罪时,她可帮过你,可替你求过情,可要狗皇帝为你网开一面?”
宋也川不敢去看温昭明的眼睛,他轻声说:“西四牌楼之外,她亲自送过我。”
“啧,”江尘述轻蔑一笑,“那不过是狗皇帝沽名钓誉的手段,为得哪里是你,为的是他们一家人的名声罢了。宋也川,你怎么这么多年还这么单纯?”
“如果没有她,我早就死了。”宋也川的眼中宛若藏着清冷的山川,“你若真拿我当朋友,就不要伤害她。”
“尘述,男人谈及政治的时候总要把女人回避在外。他们说女子不得干政。可偏偏前有妲己后有褒姒,将祸国之罪都要加诸在她们身上?昭昭那时才十七岁,你还想要她做什么?你若始终都觉得她有罪,天下都有罪,你又怎么能好好活下去?”
“我早就不能好好活了!”江尘述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藏山精舍没了!这是我的家!是我这一辈子的精神寄托!你叫我怎么才能坦坦荡荡地原谅那一切,你叫我如何才能好好活下去?宋也川,你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你怜悯每一个人,可有人真的怜悯你?你看看你脸上的字,看看你身上的伤,你凭什么不恨?你凭什么原谅?”
“因为恨是没有尽头的。”宋也川轻轻垂下眼睫,“如果可以,我何尝不希望那一切都不要发生,我何尝不希望能为父母亲人沉冤昭雪。但是尘述,我不能去寻死。我也不想让你去寻死。你也不该将更多无辜的人卷进你的仇恨里。”
“尘述,这间精舍里有多少人,粗略算下来总要有三五十。若有一天被东厂的番子发现,这几十人都要死。这些人有藏山的旧人,也有无辜的寒门士子,你不能让他们全都陪葬。”宋也川顿了顿,又继续说,“还有公主殿下。她若是回宫之后,禀告皇上,你们还是要死。”
看着江尘述眼中弥漫的杀意,宋也川却垂下了眼睛,“可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出卖你们的。她甚至会出资保护你们。可江尘述,你有没有想过,若公主殿下对你们的袒护包庇被皇上发觉,她又会是什么下场?”
“她也会为藏山精舍而陪葬。”宋也川浓黑的眼睛藏匿着万顷波涛,“从万州书院一千三百人罹难起,藏山精舍三百人,云河精舍四百人,朝堂中除了林惊风,还有太多翰林院的许多人死在了权力的争夺之中。江尘述,不要再让更多的人去死了。”
看着江尘述的眼睛,宋也川淡淡说:“如果终有一日,我能在政权倾轧间谋得一席容身,如果阉党之祸可以彻底消弭,藏山精舍何愁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这些只有我一个人背负就够了。”宋也川安静地看着江尘述,恳切道,“我希望你能正视这一切,好好活下去。”
江尘述沉默地听完,然后缓缓摇头:“宋也川,你不是我,从我决定做这件事那一刻起,我从没有想过要回头。”
“这样残酷的政治,这样吃人般的朝廷,不流我江尘述的血,就要流百姓的血。与其背着藏山余孽的帽子苟活着,用我的血铺一条路不好吗?”
宋也川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身后的温昭明突然问:“江尘述,你有没有想过,苛政的根源是什么?”温昭明淡然道,“你会告诉我,是宦祸。可你有没有想过,宦祸又是因为什么而起?”
温昭明一字一句:“因为君权。”
山风吹动她的长发,温昭明平静而不带感情:“阉党蒙蔽我父皇的决断,那是因为他们离我父皇太近而离百姓太远。而你江尘述离百姓近,却离我父皇太远。你若有心摧毁阉党,总得师出有名,总得有人替你们发声。事情总得是按部就班地去做,譬如今年先上几本策论试一试。哪有一蹴而就的政治,哪有单凭热血就能办成的事。”
她拿起桌上的笔,写下了一行字:“这是我府邸的地址,如果你们有好的策论,可以直接写给我,我会找合适的时机传达于我父皇面前。”
“昭昭!”宋也川猛地回头过打断她,“不可!”
温昭明的手缓缓按在了宋也川的肩膀上,她能感受到手下那个身躯微微的颤抖。
“林惊风的策论不仅宋也川会背,我也会。不管你们或生或死,只要我活着,这篇文章便不会烟消云散。我愿意起誓,我将会和你们站在一起,给你们交代。”
不单单是宋也川,就连江尘述都被温昭明的言论触动了一下。
除了许多年前藏山精舍的偶遇,江尘述从来没有见过温昭明。只听说她是大梁的明珠,关于她的传言更多的是她宣扬于外的风流与薄情。
他没想过她会是这样的人。她明媚动人,像是盛大美好的春日繁花。她有这样坚定从容,带着切金断玉的坚决和心魄,高傲地站在他面前。
江尘述抬起头看着温昭明说:“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温昭明笑:“我或许会骗很多人,但我不会骗宋也川。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欺骗你。”
江尘述沉默了下来,温昭明并不催促,过了许久他终于说:“陛下会听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温昭明缓缓道,“但我会努力的。”
“江尘述,你如果信我,就让宋也川跟我回去。”
江尘述似乎想笑:“难不成,大梁缺他这个六品官?”
“大梁可以没有宋也川。”温昭明留出一个温柔的笑,“是我不能没有他。”
第60章
山下的众人看到温昭明, 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到她身后的宋也川,大家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神色:“宋先生!”
“宋先生!”
每一个认识宋也川的人都真心实意地向他展露出笑容, 宋也川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他站在众人面前,缓缓一揖:“叫大家担心了。”
他的目光在所有人之中搜寻,抬起头缓缓问霍逐风道:“霍时行找到了吗?”
霍逐风脸上的笑淡了, 他轻轻摇头:“还没有。不过宋先生放心,那小子功夫不错, 不会有事的。”
宋也川看向温昭明:“殿下,我想去酆县。”
温昭明的嘴唇抿起:“外面还在盛传你携赈灾银逃匿, 你这时候回去,岂不是又入虎口?”
“等下去不是办法,且我实在担心霍时行的安危。”宋也川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我想去见一个人,殿下愿不愿意送我一程?”
他鲜少在人前做亲昵的举动, 如此众目睽睽下, 他脸上带着一丝红, 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安静明亮。
温昭明缓缓颔首:“上车说。”
霍逐风为温昭明准备的车驾比起公主府八匹骏马牵拉的豪华马车而言, 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宋也川猜得出温昭明这一次只怕又是偷偷从京城跑来的。温昭明性子恣意, 宋也川直到她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却也生出一丝头痛,她这般辉煌又尊贵的女郎,只怕是明帝这样的君父都不能奈何她, 这般九天之上盘旋的凤凰, 活在这样压抑的王朝,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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