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进了武英殿的右廊房,封无疆正在写着什么,见他进来,屏退了左右。
“我这人不大喜欢兜圈子。”封无疆淡淡道,“所以就同你直说了。”
“是。”
“大行皇帝临终前,留下了遗诏。除了册立新君、加封诸王外,还有一道是关于你的。”封无疆的眼底藏着淡淡的机锋,整个人显示出一种极圆融的端严来,“大行皇帝为你和长公主殿下赐了婚。”
宋也川有些怔忪。
“我不防与你直说,陛下同我说起这件事,是我要陛下摁下来的。”他淡然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你要是恨我,那我也没法子。”
灯烛的光照在封无疆的身上,他端起茶盏:“等过了大行皇帝的丧仪,长则一年,短则半年,会有旨意擢升你进入都察院。具体的差事倒是没定好,但必然要比你现在这个户部外郎强上许多。你知道的,五品之上不得尚主,陛下有惜才的心思,不想让你明珠暗投。”
当初在户部衙门外,宋也川同温襄说过不想放权的话,没料到今日会将自己算计进去。他立在原地,轻声说:“我入仕不过半年,哪里能担得起这样的担子。”
“凡事都是讲机缘的,陛下给了你这份天恩,便是你的机缘。”封无疆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过阵子你暂且回翰林院去,户部这边的差事你先放一放。”
“封大人。”宋也川沉默了片刻,才要说话便被封无疆打断。
“宋也川,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就算你同我说,你心甘情愿做这个驸马,陛下也不能遂了你的心意。一朝天子一朝臣,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他眉目肃穆冷峻,不近人情,“这是福祚,你得珍惜着。”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薄薄的清寒,宋也川缓缓垂下了眼睛。
第65章
大行皇帝的丧仪一连忙了一个多月。从小殓到大殓, 等一切都妥当了,又操办起了新君即位的大典。宫里头迎来送往得多了,忙着恭迎新君, 大家也都日渐忘了悲痛。
当年温襄封太子时从翰林院选的三名太子洗马一并被加封为六科吏部给事中。这份官职依旧是六品,但是直属皇帝的人。显然新君把这三人当作心腹来看。
和宋也川同科进士的谢庸得了这份差事,宅子也从芝麻官住的巷子专门搬去了朱雀街。
裴泓羡慕得不得了,专门等宋也川下值之后, 来户部衙门外找他:“你们两个人,一个去了吏部, 一个在户部,都是了不得的地方。唯独只有我, 还呆在这翰林院里,和那群迂腐老头混迹在一处。”
宋也川手里拿着箱奁,和气笑说:“明日我搬回去和你一起。”
裴泓愣了一下, 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神情又有几分忸怩道:“你不用为我至此,还是户部的前程更好。”
“这是陛下的意思。”宋也川并没有什么不悦的情绪, “从明日起, 我将入本堂为皇子与周王殿下日讲。”
侍讲与侍读的差事说起来也算是一份殊遇, 只是归根结底算是一份文官的工作, 比起在六部的千头万绪, 主持日讲只能说是听上去好听些,政治上的指望便小了许多。
温襄对宋也川颇为忌惮,哪怕他的确在南方有了几分建树,索性将他从户部调走, 明升暗贬, 不让他再料理户部的差事。裴泓安慰了他一路,宋也川哭笑不得:“我倒觉得这份差事好, 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裴泓满眼的不信:“你不必强撑着,你有才学,陛下一定会想起你的好来。”
到了贞顺门,温昭明的马车停在门口等他。宋也川与裴泓道别之后,登上了温昭明的马车。
“恭喜。”坐在车里的温昭明对着他笑,“我一早得了消息便知道,这份差事你必然很喜欢。”
她眼睛明亮,唇畔的笑容真心实意,宋也川坐在她身边,任由温昭明握住自己的手。
“昭昭,论心我是真的喜欢这差事的。”宋也川拍了拍她的手臂,忖度着沉吟道,“朝堂上不太太平,皇上对司礼监的宠信,怕是更甚于先帝。”
“贺虞此人,见风使舵惯了。自然会早早替自己想好退路。”温昭明轻轻把头靠在宋也川的肩上,“你去本堂也是好事,皇上膝下如今只有两个皇子,阿珩年岁比他俩都还要大些,左不过就是三个孩子一同读书,若是他们喜欢你,往后也是有指望的。”
宋也川没将封无疆说的话告诉温昭明,他含笑着点头:“好。”
“你往后还住在我府上吧。”温昭明缓缓道,“你我院子虽连着,可到底不如住在一起方便。你若是还想住在西溪馆,那里的东西我也没叫人动过。”
她美目盈盈地睨他:“先前可是说好了,陪我睡七天七夜的。”
她原本落在宋也川手背上的手从他袖口伸了进去,攀住他的胳膊,一点一点向上游移,柔荑光滑灵巧,宛若一条顽劣的小蛇。宋也川轻轻的吸气,忍不住去捉她的手:“这几日太忙,我过几天去找你,好不好?”
他脸上有些红,可神情却认真:“明日要去本堂,有许多事要做。后日是我休沐,我陪你去玩好不好?”
“好呀。”温昭明凑过去亲他的脖子,“你真好。”
宋也川被她撩拨得心绪起伏,捉了她的手,侧身便要吻她。
温昭明故意闪躲:“你当你是谁,想亲我便要亲,本宫还没同意呢。”
她本是无心的话,宋也川听着却又觉得难过。
他无声垂了眼,觉得一口气团在喉咙口。
都察院的差事自然是比户部外郎要好,听封无疆的意思,品阶只怕起码要有五品。于情于理都是叫人高兴的事,他心里却很难高兴起来。若真一步一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到底是向温昭明靠近还是背道而驰都成了未知数。
温昭明见他不说话,疑惑着去抬他的下巴:“怎么见你不高兴了?”
宋也川顺着她的力气抬起头,浅浅地漾开笑:“自然是高兴的。去了翰林院之后怕是能闲下来一阵子了。”
温昭明嗯了一声,捏着他的手指尖:“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她眼中波光澹澹:“只是以你的才学,太可惜了些。”
马车已经停在了宋也川的宅院外头,宋也川犹豫着问:“霍时行依旧没消息么?”
见温昭明摇头,他眼中的落寞之色更甚一分。
这件事整日悬在他心上,就连温昭明也看得出他的寝食难安。她甚至想刻意去撒个谎,但以宋也川的聪慧,只怕能一眼看穿,索性作罢。
“殿下,我回去了。”
温昭明颔首:“好。”
*
大梁的本堂本就是为皇子、未成年亲王讲学的地方。
温襄膝下的两个儿子不过刚开蒙的年纪,每日的讲读课来得并不勤。
所以宋也川每天和翰林院的先生们主要是替温珩侍讲。
温珩虽然被封了亲王,但身为皇帝的兄弟,本就没有什么承继帝位的指望,翰林们教得不甚用心,除了每旬第一日所有人会轮番侍讲之外,宋也川留在本堂的时间总是最多的。
宋也川不是热络的性子,温珩待他尚且恭敬,二人除了讲学之外,余下的时间大多是沉默的。
温珩年岁虽然小,但他知道宋也川和温昭明的关系并不一般,因为在他读书的日子里,温昭明偶尔会给他送点心。若当日日讲的夫子是宋也川,温昭明的点心便会备两份。
八月初六这天,恰逢宋也川小讲。
温珩走出本堂时看到了温昭明,眼睛微微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温昭明的身边。
“阿姊。”温昭明伸出手去牵他,温珩却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阿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每天牵着你的手了。”
温昭明眼里含着笑:“好,那你自己走。”
宋也川跟在温珩身后走了出来,看到温昭明亦微微一怔:“殿下。”
温昭明颔首:“你同我一起送阿珩回去吧。”
“好。”
温昭明和温珩走在前,宋也川走在后,温昭明自然而然地偏过头:“跟在后头做什么,上前来说话。”
于是宋也川便走到了温昭明身旁落后半步的位置。
“阿珩学得如何?”
宋也川想了想说:“殿下天资聪颖,一点就通,最近写得几篇文章都还不错。”
温珩年龄还小,被夸赞了一番果然高兴起来。
他仰着头看向温昭明:“阿姊,我听说宋先生会做核雕,我想和宋先生学这个。”
温昭明板着脸说:“你从哪听说宋先生会做核雕的。”
宋也川在一旁说:“殿下,是臣说的。今日学《帝啻》一文,书中讲到了核舟,殿下未曾见过,于是臣答应殿下,若今日能背诵全文,明日便做核雕给他。”
看着温珩一脸兴奋的样子,温昭明只好叹息说:“拿给你看看便是了,这种东西学起来耽误时间,且容易伤手,不要缠着宋先生教你了。”
温珩哦一声,有些怏怏的。
送他回了自己的宫里,温昭明睨了宋也川一眼:“不是我不让他学,他每日的课业太紧了些,哪里能容得他每日再花功夫在这上面。还有你,除了日讲翰林院又不是没有别的活给你,这几日哪天不是三更才睡,你还要给他做核雕?”
宋也川笑起来:“不是什么费事的东西。”
说话间,已经到了贞顺门,马车上摆了香烛等物,宋也川眼睫低垂,温昭明拉着他的手说:“今日,我带你去栖霞山。”
在宫里时宋也川和温昭明守着规矩照章办事,出了宫门之后,二人牵着的手便不再松开。
马车行至栖霞山时已近黄昏,山中清风绿树,莺声燕舞。站在半山处时,可以看见京城大致的轮廓。烟柳画廊,重湖叠崦,绿树成荫。
这里的风水一向不错,京中有许多人家都把陵墓修在山中。温昭明带着宋也川走到一处没有立碑的坟茔前,命人摆了香案,燃了火烛纸钱,又摆上了贡品。
宋也川默默三叩首,将手中的香火插进了香炉里。
温昭明在一旁也拿着香拜了拜,一同插进香灰中。
“也川。”温昭明指着远处城中的一座房屋,“从这里是可以看见你的住处的。你若是往北看,也可以看见这一座山。”
宋也川抿着唇拉住温昭明的手:“多谢你,昭昭。”
“不要谢我,”温昭明挽住他的胳膊,“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先带你来了这里同你祭拜一二,接下来你便要听我的,暂时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
宋也川点点头:“好。”
他以为温昭明会叫他一起逛园子或是庙会之类的。可当温昭明将他带进赌场的时候,宋也川险些被吓了一跳:“昭昭,若是被人发现我来了赌场,我哪能继续给殿下们日讲。”
先帝丧期百日刚过,民间的娱乐活动才开始不久。
拉着他的手,温昭明头都不回地往里走:“来京城这么多年,连赌场都没来过,你真是白来这么多年。”她拉着宋也川直奔赌桌,所有人看着这个美貌的小娘子,都纷纷侧目。
温昭明掏出一锭银子,啪地一声仍在桌上:“我压大!”
“好!”立刻有人喝彩起来。
温昭明转头看宋也川:“你来啊!”
宋也川摇头:“我没玩过。”
温昭明的手直接往他身上摸去:“磨磨蹭蹭,你的荷包呢?”她柔软的手摸得宋也川口干舌燥,他迫不得已取出荷包双手奉上:“在这在这,你别摸了。”
温昭明从里头掏了半天,只掏出几个铜板,索性全掏出来扔到桌上:“他压小!”
宋也川小声说:“我要是输了,后半个月就没饭吃了。”
温昭明仰着下巴:“我可以养着你的。”
他们攀谈的声音虽然小,但两个人相貌仪表皆不同凡响,分明不像穷人家出身。这小娘子出手阔绰,而这郎君却束手束脚,所有人投向宋也川的目光中,都似带了软饭二字。
这边掀开盖子,里面的三粒骰子赫然是一个小,温昭明看着宋也川将自己丢进去的那锭银子赢了过去,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局是你运气好!”
她再摸出银子来:“这次我赌小。”
宋也川想了想,把银子压到了大上面。
这次是温昭明赢了,她欢喜地将赌桌上的钱收进自己的荷包里,宋也川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心中突然涌动起一丝柔情。
在和温昭明相处的岁月里,他始终处于一种卑微的境遇里。温昭明让他振作也让他勇敢,他对于温昭明,心中有无限的感激和感动。但是此刻,温昭明笑容明亮生光,赢了便欢天喜地,输了便嗔怒跺脚,和平日里并不一样,却又如此的鲜活。
让他甚至觉得,温昭明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她理应拥有无尽的欢喜,和无数恣意的时光。
温昭明收了钱,回头看向宋也川,星火璀璨的华光下,他墨玉般清澈动人的眼睛,倒映着自己的面庞。他眼中藏着柔情和温和,好似早已经安静地看了她许久。
温昭明突然有被他的目光触动到:“你看我做什么?”
宋也川弯下腰,在她耳旁说:“昭昭,这次你想赌哪个?”
温昭明想了想:“赌小!”宋也川一时冲动,把荷包里所有的都掏出来给她,姿态颇为豪迈:“来吧,我陪你!”
一分钟后,两人被赌场赶了出来。
温昭明怒气冲冲:“什么鬼地方,竟然不许赊账!明日我就命人抄了他!”
宋也川在一旁符合:“这种骗人钱财的地方,就该抄个干净。”
二人站在外头面面厮觑良久,而后宋也川幽幽对温昭明道:“昭昭,你把我的俸禄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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