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不错。”突然,魏明博说道。
徐忆泽不明所以地转头,看着魏明博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水,一点点湿湿的水迹沾在他唇上。
他缓缓抬起渐渐已经有点浑浊的双眼,就像看到了那个夏初,他亲自登门,说服徐忆泽的父母,让这个中考全市第一的孩子继续读书,不要辍学。
而他也还清楚记得,在那一年的高考誓师大会后,他在夜色浓墨之中匆匆赶往公安局,恳请警方让徐忆泽先参加高考,考完之后再配合此后的调查。
那个夜晚,他把一脸呆滞、身上还沾着斑斑血迹的徐忆泽带回了自己家。他帮他清洗脸上、身上、头发上的血污和尘灰,小心翼翼地与他聊天,开导他,说服他一定要专心参加高考。
徐忆泽参加了高考,并且稳稳地拿了全省最高分。
但高考成绩,是他在看守所里告诉徐忆泽的。
少年被剃了平头,脸庞完全的瘦削了下来,宽大的囚衣让他的身体显得更加羸弱。就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绚烂花朵,正迎来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年纪,却突然被折断,扔在了泥泞与污垢之中,无法翻身,无法再活在阳光之下。
所有人都知道徐忆泽是高考状元,却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根本没机会填报高考志愿。
……
此时,魏明博笑眯眯地说道:“你看到学校大门外橱窗里的状元榜了吗?这个建议是小钟提出的。其实那时候很多老师都在反对把你的名字和照片放上去,是我和小钟坚持的。你的确是高考状元,即使没有填报志愿,没有去A大H大,但你的高考成绩是毫无疑问的,就是全省第一。”
徐忆泽颇为诧异地抬头看看魏明博,又望向不远处的钟琋,“您知道我和她……”
“我知道你前几天偷偷向人打听她有没有结婚。”魏明博笑。
徐忆泽脸上浮出一点不可察的微红。
“要她的电话不?微信也行。我都有。”
“校长您太小看我了,”徐忆泽低声笑,“只是……”
只是还不知道如何从当年说起,只是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近乡情更怯。
窗外暴雨已停歇,阳光慢慢穿过云层。
记者采访结束,钟琋起身,与众人一道合影,窗外投入的日光正好洒在她的脸庞上,显出透明的红润。
徐忆泽的耳廓微微发红。
就像他高中初次注意到她时,正是在北楼那里,他在睡梦中,被朗朗的背诵声吵醒,一抬头,就看到她捧着课本,面色红润,眼中反射着初升的日光的亮。
……
第二天的考试结束后,钟琋与地理教研室的同事们一一道别,独自回到办公室收拾个人物品。
杨心羽不知道何时来过,在桌上放了一张感谢卡片与一小束鲜花。
明天开始,这个小女孩也要开启一段新的人生旅程了。
往常的这个时候,正是学生上晚自习的时间,教学楼固然安静,却还是偶然会有窸窣的声音传入耳间。像此时如此静谧的状况,是从未有过的。
钟琋收拾好了东西,只身坐在工位前,看着眼前黑色的电脑屏幕。
屏幕里映出她的面容。
就像过去等着晚自习的学生来提问一般,今天,她坐了很久,却没有人来敲门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学生拿着习题册或参考书来问她问题了。
某种伤感的情绪开始蔓延,随着时钟滴滴答答地响。
夜深了,正当钟琋抱起箱子准备离开时,终于听到了扣门声,她惊喜抬头。
“钟老师,打搅您了。”是一个男生。
她并不认识这个男生,有点讶异,但还是请他进了办公室。
男生从背包里取出一份当日的报纸,递给她。报纸的封面头条自然是报道本市高考状况的,而在封面的角落里,是她接受采访时的照片。
“钟老师,我是刚才看了这本报纸才知道的,”男生说,“我想悄悄地来感谢您,谢谢您去接杨心羽,让她顺利地参加了高考。否则,我真的不知道她会怎样。总之,谢谢您。”
“你是……何天奇?”钟琋判断对方的身份。
“是,”男生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我以为您不认识我。”
本来是不认识的,但多亏了杨心羽的那份情书,让钟琋很快就锁定了来人身份。
“她成绩很好,肯定能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学。”何天奇眼圈微红,“但我最多最多也只能去个211大学,所以……我……今天下午考完试后,她找到我,问我准备报哪个学校,要加我的微信。我拒绝了她,还对她说了一些狠话,我觉得,我不能耽搁她的前途。”
平心而论,钟琋觉得何天奇做的是对的。但此时一个大男孩在她面前扑簌簌地掉眼泪,她于心不忍,只得默默地给他递纸巾,说点无关痛痒的话。
许久,何天奇才止住了情绪,露出尴尬的笑。
钟琋道:“如果她是你的梦想,这漫长的人生,还是值得为梦想而搏一把的。”
她也曾经有梦想,她也一直向着那道光而努力奔跑过。
何天奇默默凝神看着钟琋。终于,他脸上的泪痕干了,嘴角缓缓弯出了一点笑容,点点头:“钟老师,您说得对,我一定会努力向她靠近,我会向她证明自己。”
作者有话说:
今天要去朋友家的大别墅搞烧烤趴,容我去感受一下有钱人的生活,hiahiahiahia~
第7章
钟琋住得离学校近,一中80周年校庆敲锣打鼓了好几天,她在家中也能隐约听到喧哗热闹。
她在心中默默祝福着一中,也祝福那个将在一中开讲座的人。
按照她的博导向周教授的要求,她必须在六月底前交出一份完整的学习与研究计划,于是离职后,她连家门都几乎没出,昼夜颠倒地死磕了好几天,才战战兢兢地将文档发送了出去。
刚按下“发送”键,她就一溜烟儿跑去了一中门口的面馆。
几口面条伴着鲜辣的牛肉下肚,这几天的疲惫仿佛一扫而光了。
老板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开着玩笑:“钟老师,您好几天都没来了啊,我都还以为你辞职了呢。”
钟琋头也不抬:“对啊,我辞职了。”
“什么?!”这回轮到老板震惊了,手中的抹布掉在地上,“您真的辞职了?”
钟琋喝了一口牛骨熬制的浓汤,露出了满足的微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可惜了,要很长一段时间吃不到这一口面了,我肯定会想念的。要不老板您考虑一下,做成真空包装的,帮我寄到北市。”
“您要去北市啊?”老板在她对面坐下来,“是要去结婚吗?”
面馆老板和钟琋认识多年,从没见到她身边出现过任何一个男人,于是一直以为她是因为专注党和人民的教育事业而成了不婚主义者,却完全没想到她会辞职。因此,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钟老师遇到了心仪之人,所以要放弃如今拥有的一切。
听到“结婚”一词时,钟琋有刹那失神。
她记得徐忆泽无名指上的指环。
他结婚了。
一个人如果曾经见过世间最美的风景,就很难再觉得其他的风景足够有吸引力。于她而言,他是那不可替代的景色。可惜对他来说,他也已经有了他所欣赏的风景,在他的心里,那个人一定无限美丽,世间万千亦不可媲美。
……
辛成把车停在一中校门外的路边。他躺靠在椅背上,百无聊奈地玩着手机,等着徐忆泽在校庆上的讲座结束,然后和他一道出去喝酒吃宵夜。
也不知道是徐忆泽讲得太多,还是他讲座结束之后被学生围住了,辛成看看手机,已经他们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
肚子饿了。
他尴尬地下车,向面馆走去。
徐忆泽刚回来那天,就约他到一中附近走走,正好就走到了这家面门口,还遇到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应该与徐忆泽差不多年龄,五官算得上精致漂亮,扎了一个低低的马尾,恬静温和,眉目间有种不谙世事的单纯。
那时他就站在徐忆泽的旁边,感到徐忆泽浑身气场一瞬间就变了。
一个国际知名的物理学家,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就连站在世界级的领奖台上发表获奖感言时,他也没有半分紧张。
但此时,他紧张了。
辛成记得在美国时,曾有那么一次,徐忆泽鲜有地喝多了酒,跟他提起过一个姑娘,是他高中的同班。
也就是那么一次,辛成知道,这个姑娘在这位天才学者的心中,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虽然不知道她叫什么,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也就是她吧。辛成想。
他推开面馆的门,店里扑面而来的凉气冲散了他浑身的热,而下一秒钟,他又顿住了。
那个姑娘,正和面馆老板面对面坐着,随意聊天。
老板看见有客人进来,连忙起身招呼。
钟琋刚吃完面,也起身跟老板道别,而一转头,就看到了辛成。
这男人不就那天在商场里给徐忆泽买奶茶的那个吗?
他和徐忆泽的关系指定很好。
按照校庆的日程安排,徐忆泽现在似乎应该在一中做讲座。她本是没勇气去听讲座的,害怕见到他时完全不知从何安放自己乱糟糟的情绪。
但这男人出现在此处……
钟琋不自主地往辛成身后望去。
但并没看到徐忆泽。
辛成直接走到钟琋面前,在她眼前摆摆手,一脸痞笑:“你是徐忆泽的高中同班对吧?我后面没人了。”
钟琋回神,尴尬地挤出点笑容,点点头,“你认识我?”
辛成问老板要了一碗面。
老板打趣道:“钟老师深受学生爱戴,知名度好高。”
姓钟啊?
辛成微笑着:“当然认识了,不知道钟老师待会儿有没有兴趣……”
辛成的话还没有说完,钟琋感到握在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瞥了一眼,是向周回复邮件的提醒。
她浑身一激灵,连忙向辛成道歉:“对不起,我还有点急事,得先走了。”
“喂,钟老师,”辛成挡了钟琋一下,嬉皮笑脸的样子,“你和徐忆泽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对吧?他回来工作了,应该就在这里的X大吧。你要不要他的电话或者微信,你们都是同学嘛,应该多走动走动。”
“我……”钟琋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不用了,谢谢你。”
不能打搅他的生活,也没必要打搅他的生活。没有交集的两条线,便不应该有交集。
“别这样别这样,”辛成又连忙说道,“你加我,加我的微信行不?如果哪天你想要他的联系方式了,我再推送给你。”
钟琋盯着辛成看了几秒钟,然后客气地拒绝了他。
……
辛成初中毕业便被家人送出国读书,年少独闯美利坚,深谙各种人际交往之道,也很少遭遇被人无情拒绝的惨剧。没想到才回国几天,就遇到了那么个油盐不进的,连个联系方式都不肯给。
辛成忿忿地吃着面,打起饱嗝时,终于接到了徐忆泽的电话。
没过多久,徐忆泽也进了面馆。
老板见生意又来了,兴高采烈地又煮上一碗面,端到徐忆泽面前。
这家面馆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营业了,十分受一中学生追捧。高中时的徐忆泽并没有什么钱,这家面馆的价格对他而言实在不够友好,他只吃过几次,记得味道很好。
时隔那么久,他又尝到了记忆中的味道。
“徐教授,你猜猜我刚才在这里遇到了谁?”辛成神秘兮兮地凑到徐忆泽面前,嬉笑着说。
一个身影立马出现在脑海里。
“是吗?”他低声问,“她来做什么?”
辛成哑然失笑:“来做什么?来面馆当然是为了吃面了,徐大教授您是为情所困,连正常的思维都断档了?”
徐忆泽“嗯”了声,继续埋头吃面。
的确,关于她的一切,会让他有些失去正常的思维。
“而且我还加到了她的微信,”辛成在徐忆泽面前晃晃手机,“徐教授快请我喝酒,我把她的名片推给你啊。你想要吗?你肯定想要吧?”
“我有她的联系方式,我问一中的老师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徐忆泽淡淡地说,“并且我觉得你在骗我。”
“不会吧,我才知道徐教授你居然是这种人!”辛成泄了口气,却是十分惊诧,“你居然会主动要一个人的联系方式,这不正常!”
的确不正常。
对徐忆泽而言,少年时期家庭留下的阴霾,让他很难开口向别人索求什么。后来他虽然渐渐地算是功成名就了,但他却极少开口谈“想要”,仿佛那一句暴露内心的想法,就会让他少年时被忽略被无视的伤口揭开。
辛成在美国与徐忆泽相识时,就知道徐忆泽有这个毛病。当大家都在着急地联系导师求收下时,他的导师却是自己主动送上门的。
导师主动要求学生入自己的门,这算是一则传奇了。
徐忆泽的微信是回国后才申请的,他使用的不算熟练。在辛成的指导下,他在微信中输入了钟琋的手机号,手机屏幕上出现了钟琋的微信头像。
那个相片,是一中的北楼。早晨的阳光倾洒在那里,将世界分成了明暗两半。
他不自主地伸出手,想握住那一束光。
他想要。很想要。
“加啊!犹豫什么呢?”辛成盯着他的屏幕,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回来不就是为了她吗,都近在眼前了,还想什么呢!”
……
钟琋回到家,急忙打开了邮箱,看到了向周的回复。
向周对她的研究计划和学习计划予以了高度的肯定,表示他非常高兴看到她如此周密而有思想地对未来四年的学习生活进行了规划,只是在研究内容的深度和学理上还需要进一步拓展。
邮件的最后,向周写到:“我收到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议的邀请,议题与你的研究计划有关,但我事务缠身无法前往,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听听,感受一下学术圈的氛围。我会予以你经费的支持。”
这天大的好事,当然要答应了!
给向周回了信息后,钟琋松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搜索外文文献,希望可以得到更多的启发。
直到半夜,她才深深地伸了个懒腰,关闭了电脑。
手机微信里有一个好友申请。
【辛成:钟老师,我们刚才在面馆里见过,我叫辛成,是徐忆泽的朋友。】
原来这人叫辛成。
心想事成。好名字。
钟琋也不知道辛成是怎么搞到自己的微信号的,总不至于是问徐忆泽,毕竟徐忆泽应当没有自己的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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