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要圆这个根本不可能被圆的谎?
“父亲,母亲她怎么了?”
我定住,直直望进他眼里,同样的昂首挺胸,不带丝毫畏惧。
又或者说,我的向往之地是我的亲生母亲,何来畏惧?
可我不愿看到有那么一瞬,慌乱在父亲的脸上滑过。
尤其是这种时刻。
“父亲!”
可是他避开了我的视线,他怎能此刻避开我的视线?
“长生,带小姐去夫人院里。”他沉声说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府内还有事要忙。”然后便抬腿离开,一如过往的十五年。
后悔了,我不该问父亲,我该直接去母亲院里的。
只看了他背影一瞬,便暗下眼眸,转身走向相反方向,是母亲的院子。
万事都抵不上此刻我要与母亲相见。
“婆婆,母亲为何不来我的及笄礼?”
走在路上,长生婆婆一直沉默,一言不发,我的心一点一点落入谷底。
“夫人······夫人她病了。”
好久好久,长生婆婆才回话,不是我想要的回答,却是我意料之中的回答。
或许婆婆也需鼓起勇气。
这次换我沉默,脚下明明是熟悉到每一寸的土地此刻却让我无比陌生。
一直神游,等我看到院子里盛开的垂丝海棠时,恍然回神才发觉这已经是院门。
抬眼又是一沉,母亲的花园里只有那株垂丝海棠在盛开,其他土地破败不堪。
脚下越来越快,到最后我又提起裙摆在萧府奔跑起来,同样是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而越来越近的是那扇珠帘,帘后就是生病的母亲。
捏着裙角的手在发抖,我从未见过生病的母亲。
在我的记忆里,她是那么强大可靠,玉京人人称赞的好女子,日日管理府中府外事务,井井有条,是我自幼敬仰之人。
母亲·······好像是从不会倒下的人。
她会如前几日要仙逝的皇帝陛下一样吗?脑海里瞬间浮现皇帝手腕上扎满的银针,我闭了闭眼,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酸涩,双腿竟也颤抖起来。
“呼——呼——”
我大口呼吸着,停在帘子前,抬起颤抖的手,泪已经无声流下,我的双唇也在颤抖。
一阵气味侵袭,我几乎泪水决堤,在出声前捂住嘴巴,不敢出声。
我识得的,那是药味,母亲屋里竟是比紫辰殿的药味还重。
竟是比皇帝的还重······
帘内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母亲。
带着被药汤浸染的沙哑。
“长生婆婆?”
母亲当真糊涂了,长生婆婆怎会跑得如此快?长生婆婆才追上我,大口喘气,还没缓过劲。
帘外无语,母亲也未出声。
破除这奇怪沉默的是长生婆婆,她开口了。
“夫人······是小姐。”
帘内好久没有声音,我只觉得心脏一下又一下地被刺痛,唇齿苦涩弥漫。
“我累了,让小姐退下。”
瞳孔紧缩,我捏紧拳头,双眸酸涩,母亲她不愿见我。
“夫人······”长生婆婆在为难,此刻她地心情应当也是灰色。
帘内再无回应。
而任何迷路的幼鸟都会想回家。
“母亲。”我哑声开口。
不过几月,却是恍若隔世。
帘内还是没有回应,可是母亲一定听到了。
一阵委屈上涌,瞬间泪水侵袭双眼,模糊视线。
“退下!”母亲厉声呵斥,却不如往日威严,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声响。
让我心疼得直皱眉,大脑再没有空隙思考这些日子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即刻冲进了母亲的屋子,步伐是显而易见的慌乱。
“娘!”
冲进屋子的那一瞬间,我几乎难以相信这会是母亲的闺房。
因为这里没有好闻的熏香,甚至没有光亮照进来,就像院子里枯萎的花草和干涸的土地。
这里充斥的是浓重的草药味,还有我那日在皇帝面前感受到的······死气。
速度慢下来,须臾间心中百转千回,我突然又开始害怕见到母亲。
不该是如此场景。
原以为母亲会躺在床榻,谁知她竟是坐在床沿,垂着头,身板却挺得笔直。
只是依然忽略不了她纤细苍白的手腕,灰暗的面色,以及骨瘦如柴,仿佛一碰就会散架。
“娘······”
我说不出一句话,好像只会这一句“娘”,只会如此一遍遍呼唤她。
“我不是让你退下了吗?怎么如此没有规矩?”
娘这一句定在撒谎,否则为何不看我?
“娘为何不看我?”我目光灼灼,不在意脸上肆意的湿滑。
话音刚落,母亲就抬起了头,即使屋内阴暗无光,我与母亲相连的心也感受得到她的悲伤,她笔者间房的药味还要浓厚苦涩的悲痛。
母亲的容貌依旧美丽动人,一如我熟悉的模样,只是绝色的脸上却是毫无生气。
“生辰礼······娘,为什么不来看我?”这句话我在颤抖,带着哭腔。
双眶涌出的何止是泪水,还有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压抑的悲伤。
我啊,是个孩子,十五岁没有长大的孩子,我会想念母亲。
会委屈,其实我一点也不坚强,一点也不想坚强。
我只想在母亲怀里撒娇,一直一直······一直。
母亲如此心软,顷刻双眼泛红,如我一般流下泪来。
侧过头,捂住嘴,肩膀抖动,在呜咽。
心脏好似被撕裂。
走到她身旁,跪在她的双膝前,抱住她,将头放在她的腿上。
这个动作娘再熟悉不过。
我想她会开心起来的,这定然会给她慰藉,给她力量。
怎么会误解?娘的手已经放在了我的悲伤,一如往日。
顷刻间,难闻的药草味消失不见,停留在鼻尖是我自出生那一刻就熟知的母亲的味道。
即使她指尖冰凉,可我依旧觉得有一种炽热从背后一直传到了心里,温暖我。
安心下来,我没有失去母亲,我还没有失去她。
我也不会失去她的。
第39章 大婚(一)
上方有声响,母亲已经开口应我。
“娘……无颜见你。”她的声音轻微飘渺,像是从云边传来。
可我不解,抬头,满眼茫然。
两两对视,我只能看着那些复杂不明的情绪爬上母亲眼里却无可奈何。
我不懂她为何要如此说。
明明是我无颜见她才对。
她抚上我的脸,清瘦的手指正在触碰我,而她的眼神闪烁明暗,温柔得让我心碎。
有些怀念以前那个生机勃勃的母亲了。
“为什么?”下意识喃喃开口,即使我已有直觉真正的答案不会让我舒心。
可她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哽咽着,指尖一遍又一遍描绘我的眉眼形状。
直到她泪流不止也不停下。
直到她的神情越来越痛苦,直到那只手再也忍耐不住地捂住胸口,我才第一次亲眼目视她的病情。
娘她是真的生病了。
耳畔一声盖过一声的咳嗽,以及我面前那越发苍白的面容,和唇畔唯一的鲜红血迹,都在昭示这一点。
娘她染的是重病,即使我不善医术,也可一眼明辨出来。
“娘你怎么了?!快!快传医师来!”我瞬间站起,扶着母亲因咳嗽弯曲的脊背,轻轻拍着,想幼时她照顾我一样。
可她摆摆手,艰难从喉咙挤出一句,“不用了。”
轻飘飘,却好似已经声嘶力竭般。
“娘,您告诉樛儿,您到底怎么了······好不好?”我的话语急切又乞求。
娘她太狠心了,她怎么能扬起那溢血的嘴角与我说话?
她就连摇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是那么困难。
明明我当初离家时所有的一切还不是这样的。
“我没事。”
娘糊涂了,这显而易见是句谎话,我怎么会轻易相信?
“你后日就嫁人了。”她喃喃,像是话里有笑意,又像是勉强轻松。
“嗯。”我被她拉在身侧,我们共坐床榻上,闷声应答。
“真快啊······你都要嫁人了。”
猝不及防,她握住我放在腿上的手,力气好大好大,像是生怕我会消失不见。
“娘都没有为你准备什么嫁妆······”
“姑母说她一切都会准备妥当,爹他,父亲也会好好准备的。”
新皇大婚,不会有怠慢一说。
“这些日子在皇宫如何?可曾受欺负?”
我摇摇头,有姑母护着我,还有赵洛辞在,皇宫的日子不会可怕难熬。
“不曾,皇后姑母待我极好。”
娘亲沉默一瞬,再黯然开口,“那就好,那就好。”
“那我就放心了。”
“娘······”我还是想直到母亲究竟怎么了,一个人怎么会突然病重至此?
莫非是陷害?
可母亲打断我了,开口是我这几月来都未曾听过的名字,是我最最熟悉的名字。
“李蛮离府了,就在你进宫那日。”
“嗯。”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可我心里知道自己的那颗心脏在听到他名字的那一刹那,就失了节奏。
开始慌乱。
“你不必心疼我,这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她甚至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母亲又开口,可我一知半解,只是脑海里是那一年那一晚娘她一壶又一壶地饮酒,醉得迷乱。
口中遍遍呢喃的也是“对不起”。
这是为何?
下一瞬,是她又哭又笑,说着那一句“因为有相见不得见之人,终日折磨。”
还有那一声“阿九”,究竟是在指谁?
“娘,嫁妆···我能带那棵玉兰树去宫里吗?”
可是有一句是毋庸置疑的。
那就是相见不得见,终日折磨。
那棵玉兰树是他送我的礼物,是活着的,有生命的。
是我的命。
“······可以,当然可以。”娘摸摸我的头。
或许娘说得对,至少我爱过,至少我让我的心悦爱恋停留在了最最美好的年纪。
心死无情,不会再贪恋皇帝欢宠,不会深陷无底深渊。
打断我们的是长生婆婆,和她手里那碗黑漆漆的汤药,令人作呕的苦涩。
“娘你好好喝药,好好休息···病一定能好的。”
“这次女儿出嫁,您一定要出席。”
进屋这么长时间,我难得笑了,母亲见我笑便也笑了。
像是要与我证明,一口喝下温热得汤药,这次眉头分毫未皱,甚至是舒展的。
可我已经不忍地转过身,抬脚离开了。
随之落下的,是同样苦涩的泪水。
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不断侵袭,寿命有终时,母亲会衰老,会生病。
会离开我。
最可悲的是,后日,我就要出嫁了。
为人妇,为国母,独独不可再提是母亲的女儿了。
先皇刚逝,正红的嫁衣亦不适在封后大典上穿着,说是大婚,却是以新皇登基和封后礼仪为主。
惯例婚仪有所缺失。
例如我幼时常常幻想的夫妻对拜,合卺酒之类,都会取消。
心里复杂,不知是庆幸多一些,还是遗憾。
明黄和红色交织,寸布寸金的云锦在晨光下熠熠生辉,闪烁着尊贵光芒,展翅的凤凰高飞骄傲,是上位者生来的矜贵耀眼。
是在我的闺房,那面铜镜反射的脸庞却是一次更比一次让我陌生。
浓妆艳抹,金玉珠钗一支又一支地插在高盘的发髻上,我的长发利落盘起,是成年标志。
身边的婢女一遍一遍重复夸赞我,可我听不清里面究竟几分真情。
仔细端详,只觉得这宫服实在好看,只是无一处与我相适配。
明日就是大婚,是我自己的婚礼。
此生唯一的婚礼。
其实幼时偷看话本,我常常幻想的,我的如意郎君会是什么样的?
我的婚礼又会是什么样的?
晨光刺眼,那只凤凰仍在我身上,嘴角下垂,瞬间失去兴致。
拔下头顶最亮的那支凤钗。
闷声吩咐;“合身,脱了吧。”
大婚的前一晚,我在我熟悉的床榻上做了一个梦,一个美梦。
我梦到玉兰树开花,雪白的花瓣纷飞像是冬日里的雪。
我梦到春芽肆意生长,蒲公英飞翔,我和羽青初见时他那一身青色衣袍。
我梦到他的声音浑润悦耳,我指尖下他喉间滚动,还有我一直上升的体温和不曾停息的悸动。
我梦到漫天流萤下闪耀动人的他,满湖只有我和他的河灯。
我梦到他倾身在我旁边,吐息的呼吸节奏,奇异的松木体香。
萧府的一切自他来后,无一不是他,亦无一不是我。
遍地是我无处隐藏的心迹。
最后,我好似见到自己,泪水肆意在床上梦魇。
没有烛光,无尽黑暗中他步步靠近,走向的是我的床榻。
他好似和黑夜融在一起,我看不清他。
可我就是知道,是羽青。
在梦里,我更不会认错。
熟悉的味道先袭击我,瞬间像落在了一片云朵上,软绵绵,陷进的是无边温柔。
然后,我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
因为软绵绵落在了我的额头,不是云朵。
是他的唇瓣,我曾尝到过的,他的唇瓣。
最后飘散在夜风里的是他还有一句模糊的是:“等我。”
惊醒时却又是一日早晨,是婢女喊醒我的。
回忆了梦,只觉得可笑。
我定然是回府,太想他了。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可我还是忍不住回想,或许也不算坏事,这足以抵挡我好几月的想念。
任由众多婢女在我脸上摆弄,装饰,我毫不好奇,毕竟昨日就已见识过,实在没什么新鲜感。
或许话本子里真的是假的。
当流程快走完,母亲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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