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冲击令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想向他证明,拉着他去看她的储藏室,那里有很多很多的面粉袋子,她坚定地告诉他:“呐,等这些都用完,我就要走啦。”
程霆沉默着。
女孩严谨地给出第二选项:“如果在那之前没人跟我买蛋糕,那我就可以提前。”
程霆还是没说话。
他没走,并且愿意听下去,所以林葵备受鼓舞,她小心翼翼:“你有这个打算吗?”
她提出一个邀请:“你想跟我一起吗?”
她好像忘记要松手,程霆也没搡开,他细细看她,这不是生病的眼睛。
她朝他坚定又腼腆地弯了弯唇角:“如果你害怕,我会牵着你的手。”
她终于松开了他的衣角,将自己的双手交握,用力攥了攥。
“像这样。”
“为什么不是你害怕?”程霆提出质疑。
“我不会。”
尽管她之前表现的那么怕生、那么胆小,但他相信她说的。
他深不可测地盯着给自己制定死亡计划的女孩,林葵以为得到了程霆的答案,一点一点变得轻松和快乐起来,那是一种遇见同类的亲切,甚至多了点大姐姐的味道,问:“你有什么不良反应吗?”
“没有。”
“你想吃点东西吗?”
程霆直接在中岛台坐下了。
林葵在忙碌的间隙朝他看去,他是她宝贵的客人。
那个位置,是她心里很喜欢的位置。
外婆曾经站在她现在的位置,为她做荠菜年糕,放了她喜欢的冬笋,鲜掉眉毛。
她就坐在那里,边哭边吃完。
林葵很想让程霆尝尝那个味道。
但她今年忘记囤荠菜,她说弟弟,下次我一定做给你吃。
程霆挑起眉,叫这么顺口叫谁呢!
小姑娘圆圆的脸上有一丝小小得意:“阿汪叔告诉我嘞!小阿弟!”
“我走了啊。”
“哎呀我做蛋糕犒劳你。”她抬手在半空中压了压。
程霆头一回看她工作时的样子,很专注,动作很利落,莫名有点大师风范,与那只趴在墙上的壁虎完全是天差地别。
空气中香甜的味道让人安定。
程霆在这份甜味中接了个电话,对方是世界排名前三的芯片设计公司。
事实上,从他离职那天起,猎头的电话就没停过。
他之前答应了晚上的饭局,现在却轻飘飘爽约,说什么也不去了。
对方打探是不是还有公司在挖角,让他条件随便开,程霆懒懒地歪在中岛台上,看了眼小姑娘,说要加班。
并在对方一脸莫名其妙时挂了电话。
英俊的男人安静地等着,面庞尚存些许少年桀骜的意味,眼瞳中间有两粒光斑,干透的头发浅浅搭在浓眉间,他抬手掼了掼,修长干净的手指穿过发丝,露出好看的美人尖。
时光的流动似乎变得缓慢。
银杏树又开始往下抖落积雪,崽子们又开始嗷嗷叫。
白瓷骨碟落在他面前,银勺与碟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是我自己熬的栗子酱。”
女孩的声音也跟着清脆起来。
那是个小切件,她怕他久等,从一个完好的戚风蛋糕上分出来,那么剩下的就成了不能出售的边角料,但她并不在意,用浸了冬蜜的栗子块和自制的栗子酱装点,外表抹了薄薄一层原味奶油。
成品很漂亮,令人不想破坏。
林葵期待着:“尝尝看!”
明明是没有味觉的人,装模作样捻着银勺剐下一块,很喜欢鼻子闻到的栗子味。
放进嘴里前是不抱期待的,过程出现了点意外。
当舌尖告知他这个闻起来很不错的栗子味到底品尝起来是一种什么味道后,程霆有一时间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但味觉很诚实地反馈了那种尝到很好吃的东西后渴望的感觉。
整个口腔溢满了属于秋冬果实高雅的香味,栗子酱很丝滑,舌尖一抿就散,混在不腻人的奶油里,顺滑地从喉间滚进胃中。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满足的感觉了。
他又挖了一块,这次是贪心的一大口,他咀嚼着,从来不知道这种小女生喜欢的玩意能这么好吃。
在此之前,程霆是个彻底的拒甜人士。
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小孩,视本帮菜如洪水猛兽,要是饭局订在老字号,他能不顾所有人脸色直接让服务员帮忙泡个泡面。
男人沉沉看着女孩,正好逮住她在偷看他的文身。
“想问就问。”程霆又挖掉一角,本来就不大的蛋糕眼见着要没了。
林葵指了指:“疼不疼呀?”
“还行。”
她又有新问题:“摸上去会不会疙疙瘩瘩?”
程霆伸手,小臂摊在温润的大理石台面上:“你摸一下。”
他说的很无所谓,但林葵到底还是做了一番挣扎。
最终,女孩小小的爪子悬在半空中,几乎透明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皮肤接触皮肤的那一刹那,她的脸上只有单纯的好奇,反而是程霆后背发烫。
他咬着最后一粒小板栗,心想从前也没这么不经碰。
柔软的指腹贴着那枚不知道含义的图腾,林葵感觉到了男生与女生的不同。男生的皮肤很紧,一点也不柔软,血管蜿蜒在小臂上,充满了力量。
程霆将她的意犹未尽瞧在眼里,却不如愿,把手收回来。
圆圆的女孩乖乖缩回去,爪子握成圆圆的拳头。
“我一直想把外婆文在身上。”林葵朝窗边的边几努了努下巴,十分骄傲,“我们马明娟女士很优雅吧!”
程霆认真看了看照片,点头赞同。
“我认识一个好师傅。”他说。
林葵很上心,立马问人家愿不愿意出差,她报销车马费,价钱好说。
“要排队。”
“很多人吗?”
“保守估计两三年吧。”
她望了望她的小仓库:“我等不了那么久,可以插队吗?多少钱都可以。”
“小朋友,做人要有素质。”程霆说。
林葵低着头,也知道自己没素质,却仍愿意向他阐释:“外婆做了遗体捐赠,我想把外婆带在身上,这样等我烧成灰,埋在墓地里,我们就有一个小小的家了。”
程霆看着她,觉得她会哭,但事实上她很好地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很平静,如果不是尾音发颤,真的会骗过他。
她指了指他的小臂:“这也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吧。”
程霆没有回答。
“到时候我们一起,带着最重要的东西……”
程霆打断:“你可能误会了。”
女孩抬头。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实在没必要约着一块去死。”
话说的轻飘飘,很有点翻脸不认人的味道。
有很不好的记忆涌上心头,林葵抠着手心,压抑着那股想吐的冲动。强烈的羞耻席卷了她——
林葵,你看,那个学长好帅!
真的真的!要是能在大学谈一场恋爱就好了!
你可以给学长写情书。
啊不,我不好意思啊!
试一试嘛,你长得那么可爱,一定能成功的,加油哦!
呵,你们听到了吧,伊要追学长,真是不害臊!
一天到晚装可爱,学长能看上她就怪了!
作的嘞,想吐!
春节我爸妈要带我去日本迪士尼!
我们一家要回苏州。
林葵你呢?
我和外婆一起过年。
你爸妈呢?怎么不在一起?
……
离婚了吗?
不是,他们不在了。
不好意思啊,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关系,你们又不是故意的。
早跟你们说了吧,她是孤儿嘛,我都在家庭联系表看到了。
瞧她平时装的大小姐一样,我还以为多厉害呢。
啧啧,可怜哦!
哈哈哈哈你这什么表情。
跟她学的,那天她在学长面前不就是这样,你们也学着点,手段高着呢。
……
有小崽在楼下争吵起来,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嚎啕大哭。
中岛台边的女孩喘不上气,胸口起起伏伏,她撇过脸,低声说:“请你离开我家。”
程霆干脆利落地放下银勺,走的时候冷冷看了她一眼。
林葵久久未动,直到楼下重新安静下来她才转过脸,她看着那个被刮干净的碟子,揉了揉干涩的眼。
外婆,为什么每次我主动交付真心,都会变成这样。
作者有话说:
看了一些关于心理疾病的资料,患抑郁症的人的眼神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得过病的患者和医生基本上都能看得出来,这个不是瞎说。我看了对比照片,大概能形容成两个字:阴仄
小葵的原型是个很好的女生,大学的时候被舍友霸凌,然后经历了辍学、治疗、变胖、结婚、离婚、幸好,她现在过得很好,路上见到我会喊我小名,很亲切。
明天见,明天来看小阿弟怎么哄小葵
第4章 飘散如烟04
第二天,程霆站在物业办公室门口,晒着难得的太阳,吃301小推车里的黄油饼干。
老汪经过,咦了声。
程霆:“怎么,我干这么多活还不能拿她一块小饼干?”
老汪笑了:“好吃就说好吃,没什么可丢人的。”
程霆:“……”
老汪:“甜伐?”
他搓了搓指尖的饼干屑。
舌尖味蕾全是香甜,记得小时候家里的饼干盒里也有这样的味道,只是那时没觉得有这么好吃。
远处走来一拨人,黄的蓝的绿的都齐全,安全帽上什么动物耳朵都有,手里拿着小饼干,并且还不止一包。
过来跟老汪套交情,笑着递烟:“汪总,天天进进出出的,就不要查健康码了嘛。”
老汪最近在戒烟,意志不坚定,正要伸手,有人凉凉地:“打电话跟你老婆说你藏烟了啊。”
老汪瞪人:“你不要瞎说。”
程霆眼神犀利:“还是不是男人?”
一旦上升到这种高度,任何男人都不会认输。
老汪作势把递过来的烟轻轻推开,虎着脸教育小年轻:“我们是有制度的!你们这样是要犯错误的!下次不要提了!”
几个小哥嘻嘻哈哈走了。
老汪瞅着程霆:“你吃火药了?”
程霆冷着脸:“都是给301送货的?有几个我没见过。”
“是的呀,你才来几天,没见过就没见过喽!”
程霆盯着那几个人手里的东西:“打劫呢这是。”
“囡囡的一点心意嘛,现在没电梯快递小哥都不愿意上楼的,不然你要她怎么办。”
老汪等着程霆接话,原本以为他会好奇301的事,但人家压根不关心。
老汪不满意:“小葵以为你在楼上租房,上次还拜托我帮你跟房东压压价,担心你一个小年轻压力大,你能不能有点人情味?”
程霆哦了声:“费心了。”
老汪:“……你以后伐要吃人家小饼干!”
程霆这才笑了一下。
老汪突然叹了口气:“小葵小时候很爱笑嘞,生下来九斤多,是远近有名的福气宝宝,我还抱过的。”
程霆慢悠悠把最后一块放嘴里。
老汪就有点不乐意:“你不要笑她胖。”
程霆也不乐意:“我说话了么我?”
老汪兀自回忆:“长大瘦嘞,亭亭玉立的,小囡脾气好,放学好多男同学送她回家。我们和她外婆一个厂的,外婆以前是千金大小姐嘞,可惜成分不好,一个人带她吃尽了苦头。”
“马阿姨人很好的,再难每年春节摊蛋饺都要送给我们一份。后来下岗了嘛,日子差点过不下去,幸好,地皮征用。侬晓得伐,那时候住浦东要被瞧不起,喊阿拉乡下人,小陆家嘴那一带全是烂房子,地皮便宜的要死,哦哟,哪能想一朝变天了。”
程霆玩笑道:“眼拙,老汪你可以啊,分了几套?”
老汪紧了紧领带:“家底还是可以的。”
他指了指三楼:“马阿姨也分了两套,喏,门对门。这样也好,小葵平时也能自在点。”
老汪抬头看看身边小年轻:“搞不懂你们年轻人为啥买这里,几十年的老房子,没电梯没花园,学区嘛,也没有很好。”
“我喜欢那棵树。”程霆目光放远,三楼的窗关得死死的。
“小葵也喜欢。”老汪就有点骄傲,“你现在看不出来,她小时候能爬那么高,坐在上面吃蝴蝶酥一点不害怕。”
程霆很给面子地:“哟。”
老汪安静了一会儿,程霆以为他说完了,抬脚要走,忽然听他喃喃——
“你说那些人为什么欺负我们小葵啊?”
其实老汪不指望程霆能说出什么高见。
“我们这样的粗人,不敢打扰她,有时候想想就气,那么好的孩子现在成了这样。最严重的时候你是不晓得,天天在家哭。也没地方找人说理去,坏人都长命。”
程霆看着脚尖,捉摸不透神情。
“后来呢?”
“后来马阿姨就不让她上学了,要我说不学也罢,她就做她喜欢的好嘞。去学校接她那天,哦哟,加长大轿车,私人司机。马阿姨派头大,震得那帮人尿裤子!”
程霆想起了门口被恶意损坏的小推车。
想起她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恶作剧、有一点点难过的样子。
那是个很特殊的女孩,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个表达谢意的推车几乎是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她遭遇了很不好的事,却依旧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对待别人。
程霆往嘴里塞了两颗苦涩涩的咖啡糖,他还是尝不出味道,吃什么都像在吃橡皮泥,唯独301的蛋糕和小饼干。
他仰头望着树,目光默默有了些偏移,幽幽盯着树枝旁边的窗户。
那天……肯定把她气哭了。
活着确实没意思,但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些人选择逃避,有些人厌恶这样的逃避。
男人抿了抿唇角,带了点莫名其妙的倔强,心想我也没说错什么,不过是厚脸皮蹭了你一块蛋糕。
·
深夜,401的灯还亮着。
靠窗有一排长桌,上面看似杂乱无序地塞满了很多配件,有人伏在桌前,专注地做着什么东西,不用抬头就能伸手摸到自己想要的工具。
3/40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