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中年男人已经拧开保温壶,一股白烟冒出来,香气弥散开来,掩盖了空气中的消毒水味,一下子变得鲜甜可口。
商贤予眼看着中年男人倒出汤水,举起勺子要喂床上的人,一张极道大佬的脸,动作举止却贤惠得像个老妈子,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商贤予的心情,在原本的复杂上,更加复杂了。
好在床上那人才被喂了两三口,就把碗勺接了过来:“我自己喝。”
中年男人稍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看他喝汤,两眼渐渐有些红了。
床上的人瞄他一眼,两眼。
商贤予也跟着瞄他一眼,两眼。
“别哭。”床上的人放下喝空的碗,熟稔地安慰对方,“按照现在这情况来看,应该是你来哄我吧……?”
中年男人摸了把脸,冷冷地说:“医生说手术成功几率不高。”说完,眼圈更红了。
商贤予眼看着那人笑了笑,没回话,开口就是转移话题:“我有本小说的漫画版权授权出去了,有一点比较特别的要求,已经嘱托编辑跟网站那边沟通过了,你帮我看着点啊,爸。”
“哦……要指定一个人来画是吧?”中年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又不懂这些,你醒了自己看呗,这点屁事也来麻烦我。”
商贤予只觉得自己也快染上排骨汤的味道了,退了两步,靠着墙,看这对父子俩聊天,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搭腔挤兑,还挺有意思的。
在他的记忆力,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有点新奇。
也有点羡慕。
或许这里是某个平行时空?他漫无边际地思索着。
那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其后,有个白大褂医生领着护士进来了,交代了一些术前事项,中年男人神情紧张,床上那人倒是淡定。
商贤予听了个大概,知道这人脑子里长了东西,位置很要命,不得不手术,风险极大。
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听见他。商贤予变成了一抹彻彻底底的幽魂,在这青天白日中,随着那人一同进了手术室。
人已经在手术台上躺好了。
主刀医生与护士准备妥帖后,灯光打下来,让人头晕目眩,一旁的金属托盘以及里面的刀具器械泛着白惨惨的光。
“好,准备开始麻醉”医生,是个看着很温柔和善的人,对一旁的助手说完这句话,又转向手术台上的人,语气轻柔,“别紧张,可以想想你手术之后有什么想做的……轻松一点。”
再进入手术室之前,病号版的商贤予已经被护士剃光了头发,提前备皮消毒过了,此时神色平静,颇有几分圣洁的感觉。
他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去旅游吧。”
商贤予如局外人,站在一旁,看着细长的枕头扎进肌肤中,冰冷的液体逐渐推入血管,混入滚烫的血液之中。
只一秒,手术台上的人闭上眼,失去了意识。诡异的是,一阵强烈的吸力袭上商贤予,猝不及防地他卷入了这具□□,于是他也轰然陷入黑暗!
再睁眼,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漆黑一片。头顶、脚下,空无一物,时间与空间齐齐失去了概念,而商贤予躺在一无垠的黑暗中,头痛欲裂。
他抬手,揉着额头,眸子里染上了痛苦的颜色——任谁,一瞬间被塞入大量的记忆,头都是会很痛的吧?
商贤予这样想着,又阖上眼,静静消化着脑中一段漫长的陌生的记忆,在他看来,这是属于另一个商贤予的记忆。
年纪跟自己相仿,职业是小说家,虽然……写的还是情情爱爱的内容,家庭背景,生长轨迹跟自己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不过,其中还是有一些相似的地方的。
商贤予在黑暗中站起身来,但无论是举起手在眼前挥动,还是认真环视四周,这黑暗仍旧顽固地凝聚着,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失明了……否则,怎么会这么暗?没有一丝丝的光?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脑中思绪刚刚闪过,就见前方出现了一点光亮,虽然微弱,但在这片无尽的黑中却异常显眼,不容忽视。
商贤予无法抗拒,没有迟疑地往前走去,那光似乎距离他很远,商贤予察觉不到自己走了多久,也不感到疲劳,只是一直走,没有停下。
不知道多久之后,离光点近了,周围晕开一层朦胧的暖色,可以隐约分辨出是一个竖着的长方形状。
黑暗被这一抹几何形状驱散了少许,但也只是少许罢了。
良久,商贤予终于看清了它的真实面貌:这是一扇门,那几何形的光正是从门缝里泄出来的。
他伸出手,隐约看到了自己的五指,又看到自己的手掌覆盖在门把手上,轻轻一拧——
咔地一声,门开了。
门内是一间小屋子,十来平的样子,一张陈旧木床就占了房间里大半面积,墙皮不仅有裂痕,还有许多岁月的痕迹,泛着潮湿的味道。
这是……他小时候的房间。
商贤予迷茫了一会儿。
小房间里的另一扇门也被拧开了,开门的人很矮小,还没有门把高,漠然的脸上红通通的,一个掌印鼓起来,五个指头很明显,皮下有些出血了。
门后,一通女声的怒骂传进来,震耳发聩。
小孩关上门,下一刻门板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把什么硬物往门上砸去,他的神色依旧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折。
小孩被揍了,一点该有的反应没有,反而是踩着一张小板凳半挂在窗前,眺望着远方的街景。
被打的理由大多很寻常且荒谬,商贤予一时间记不起来这是具体的哪一次了,心底有一道隐秘的声音,在引导他开启下一扇门。
他顺从地依照这股声音而动,打开小房间的门,外面却不是屋外客厅……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商贤予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打开了一扇又一扇门。门内装着的是他过往的人生碎片,有些熟悉,有些是却让他心惊地陌生。
例如,当他推开了第十三扇门,眼前出现了一条昏暗的走廊,对面的墙上隐约可见一些红色的漆字,防盗门大开,他走进去,看到房东在跟十七八岁的自己说话。
“小商,你妈一声不吭走了这么久,这屋子差不多到期了,你还要不要续租?租金的话,呃……”房东摸了摸有些秃顶的脑袋,委婉地说,“你还有没有其他亲戚?”
少年沉默得像是没有灵魂。
这一段是他所熟悉的记忆。
又例如,他推开第二十八扇门——屋子里乱糟糟的,堆满了办公桌椅和电脑,少年抽条一般长成了青年,屏幕的荧光落在他的面庞上,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他十指飞动,几乎要打出残影。
旁边吃着烧烤和着啤酒的娃娃脸青年畅享着未来:“啊!要是游戏做出来了能卖出去就好了,好想一夜暴富!”
另一个站着的女生在他身后,笑着打趣他:“暴富之后你想干嘛?”
两人打趣嬉闹了片刻,齐齐转头问埋头编程的那人,问他未来的愿望。
娃娃脸男生抢答:“阿贤啊?跟心爱的白月光女神告白吧?”
女生一边掐娃娃脸男生的脸,一边看向他,心里也在好奇。
“我没有心爱的女神……”大学时期的商贤予摇头,冷淡地回答道。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又道:“我……我想回家。”
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商贤予一手摸着门把,愣住原地,疑惑自问:“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而这,是一段令他陌生的记忆。
熟悉与陌生的片段,随机交叉地出现在一扇扇门背后,商贤予一直走,走到数不清开了第几扇门,终于……他又拉开了一扇特殊的门。
这是一道朝向小巷的后门。
小巷中,满是黑暗与寂静。
蓦地,一道清脆的金属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开关一样,有人开始说话,声音颤抖,两排牙齿几乎打架一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陈哥……人、人没呼吸了……死了!人死了!!”
随即,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巷子很快重归于寂静。
商贤予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门没关,门内的光打在了巷子的一角,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要将人吞噬。
商贤予又一次看到了不同年龄段的自己——他睁着双眼,脸上、喉间,乃至半个身体与地面,都淌着腥红的鲜血,那血随着体温也渐渐凉了下来,颜色也变得暗淡且深沉,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商贤予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尸体一只手掌中紧紧握着的,恰好是他总觉得应该在生日那天出现,却没有出现的一枚腕表。
商贤予跨了两步,走到尸体前,沉默了片刻,弯腰想要将那腕表捡了起来,同时,尸体抓得紧紧的手掌蓦地松开了。
因此,他轻而易举地将之举起。表盘有破损,蜘蛛网状的碎纹盘亘在一角,指针一动也不动,静止地停留在这一刻。
商贤予盯着手表,脑中思绪乱成一团,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的耳畔响起一道空灵的叹息声。
“咔——咔——”
忽然,指针与时针飞速倒退,一圈又一圈,速度快到让人眼花缭乱。
少倾,腕表如遭腐蚀一样,银色的表面凭空生出锈色的痕迹,侵蚀面一点点扩大。
直至将手表侵蚀腐坏成灰,自门后吹来的一阵风将之吹散,拂远,转瞬间便再也没有踪迹了。
腕表彻底消失的那一刹那,商贤予的脑中又凭空出现了大量的记忆,一遍又一遍的‘过去’,重复的,虽偶有偏差,但始终被拉回既定轨道的‘过去’。
这是一段段虚假的过去。
而当商贤予回望身后,门内的光暗了下来,像是一盏熄灭的灯……通往虚假的门关闭了。
接收了大量信息的商贤予却异常冷静,冷静到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或许他更像是一具会喘气的尸体。
商贤予转回身,这个世界并没有随着门的关闭而重新归入黑暗,巷子外的昏暗路灯仍旧亮着……
路灯下,一抹长长的狗的影子躺在粗糙的地面上,有些张牙舞爪,像是一只隐藏许久的恶兽。
商贤予与它对视,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就是病床上的那个人,也是一个手术失败后困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的人,同时……我还是一只被困在书里,无法逃脱的困兽。
静默对视之间,商贤予的眼神变得如深潭一般,幽深莫测。
他朝路灯下的狗招了招手,狗随即跑过来。
那只狗很大,浑身金棕色的毛发,爪子却是白的,仿若踏雪而来,在商贤予身前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左手无名指迅速地发烫了一秒,商贤予举起手,思绪终于开始翻滚,如潮水般汹汹而来,最后的最后,他只想起了一个名字。
俞枕夏。
他苦笑了一声,蹲下身,对大狗道:“她……她跟我一样,为什么她会来?”
“还好意思问我啊你这人……”大狗似乎翻了一个白眼,庄严宝相的五官顿时变得有些苦大仇深:“我都已经快要被你们两个玩坏了!”
它抖了抖皮毛,踏踏步子,昂首招呼商贤予:“跟我来。”
商贤予随即跟上。
沿着昏暗路灯,大狗带他走过长长的一段路,许久,走到一扇门前,它扭头叮嘱:“最后一扇记忆之门了哦,你要的答案就在这里,进去你就懂了。”
闻言,商贤予顿时踌躇起来,莫名被一阵紧张感被笼罩着,他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才探出手,拧开这扇胡桃白色的木质房门。
指尖触及门扉,光芒顿时大盛,商贤予被强光刺激得紧闭双眼,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
门内是一间卧室,米白色的墙,窗户开了一道小缝,有风灌进来,吹动了地面上散落了一地的A4纸。
地上躺了一个人,一个……穿着居家睡裙的女人,黑色长发在木质地面上铺开来,日光斜射进来,好似一片墨色绸缎。
女人的半张脸藏在长发之下,然而尽管只露出半张脸,商贤予的目光一触,辨认出了她。
融合了现实记忆与数十次书中记忆的商贤予已经对此情状有所猜测——他冷静地踏入卧室,双膝点地,跪在了陷入昏迷的俞枕夏身侧,只是手掌微颤,感应到她微弱的心跳,才长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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