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堂内之人不由都想起倪宗的大哥倪准。
五年前,倪准为附近村民义诊,归程时遭遇泥石流被埋而死,县衙请了块“悬壶济世,德正清芳”的匾送来给倪准的遗孀岑氏。
倪准尚不曾轻视穷苦农户,岑氏自然也听不惯倪觅枝这番话,倪宗看倪觅枝那副不敢言语的模样便挥手让她坐下,自己则软了些声音:“大嫂,大哥他一向心慈,可心慈有时候也是祸啊,行医的,没有要女子承这份家业的道理,大哥在时,也是不许倪素学医的,可她不但偷学,还走了霁明的老路……盼大嫂明白我这份苦心,大哥用他的性命才使得咱家的名声好些,可莫要再让她糊里糊涂地败了!”
霁明是倪青岚的字。
自他十六岁那年不忍贺刘氏被疼痛折磨致死而为她诊隐秘之症,贺刘氏不堪流言投河自尽后,倪家的医馆生意便一落千丈。
直至倪准死后,官府的牌匾送到倪家,生意才又好了许多。
“杏林之家,再不许学,也难抵耳濡目染,二弟何必如此锱铢必较,且拿我岚儿说事?岚儿如今已弃医从文,是正经的举子,再者,觅枝一面之词也无实证,你要我如何信你?”岑氏手中捻着佛珠,“你们家也知道我,并不是什么慈母,我管束阿喜比你家管束觅枝还要严苛,阿喜有没有到外头去卖弄她那半吊子的医术,有没有破了咱家的规矩,我再清楚不过。”
这一番话,岑氏说得不疾不徐,也听不出什么尖锐。
但倪宗的脸色却难看许多,他如何听不出这般看似平静的话底下,意在指责他家中对女儿的教养不及。
又在提醒他,她的儿子如今是县内看重的举子,此番入云京冬试,说不定要拿什么官回来。
可惜是撬不开那农妇与坐婆的嘴,他使银子也说不动她们,也不知是倪素给那二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二弟一家子来也不易,若不嫌我这处的粗茶淡饭,便与我一道用些。”岑氏淡声说道。
倪宗气势汹汹地来,却憋得满肚子火气,他哪里吃得下,只一句“家中有事”便拂袖去了,倪觅枝心中也不痛快,瞪了戴帷帽的倪素一眼,赶紧跟着去了,只有倪宗的儿子倪青文慢悠悠地站起来,咬了口糕饼,那视线时不时黏在倪素身边的星珠脸上,直到身边的柳氏推他一下,他才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地出去。
“嫂子……”
柳氏不敢多耽搁,她唤一声岑氏,欲言又止。
“回吧。”
岑氏清寒的眉眼间添了一丝温和,朝她颔首。
柳氏只得行了揖礼,匆匆出去。
春雪融化在门槛上落了水渍,堂内冷清许多,岑氏不说话,倪素便掀了帷帽起身,上前几步,在岑氏面前跪下。
岑氏垂眼瞧她,“昨日真去了?”
“去了。”
倪素低头,咬字清晰,再无方才那般病弱气虚之态。
岑氏清癯的面容倦意太重,她起身也有些难,却不要倪素相扶,钱妈妈忙来将岑氏搀扶起来,岑氏也没多看倪素,只平淡道:“那便去祠堂跪着吧。”
自倪青岚被倪准逼着走仕途后,跪祠堂的人便从他变成了倪素,有时是因倪准发现她偷看他的手记,有时是因她偷跑出去跟着药农在山中辨识百草。
后来她渐大,比以往会藏事,倪准不知道,她祠堂便跪得少些,倪准去世后,这是倪素第二次跪祠堂。
祠堂里多了倪准的牌位,供桌上香烛常燃,烟熏火燎。
“幸好姑娘昨儿也瞧见了觅枝姑娘的马车,事先与那农妇和坐婆通了气口,”星珠蹲在倪素身侧,“真是好险,若是二爷使了银子,她二人改了口就不好了。”
“二叔平日里是吝啬些,但这件事他未必不肯使银子,只是那二人不肯要他这份银子罢了。”倪素跪了有一会儿了,腿有些麻,她伸手按了按,星珠见她蹙眉,便忙伸手替她按。
“为什么不要?”星珠想不明白。
昨日倪素在那房中与坐婆一块儿帮难产的农妇生产,星珠不敢进门,便在外头待着,她瞧那院子那茅舍,怎么看都是极清苦的人家,如何能不缺银子?
“我与那坐婆也算颇有交情,与那农妇虽不相熟,可人心是血肉,你若看得到她们的难处,她们自然也看得到你的难处。”
星珠似懂非懂,撇嘴,“可我看那位觅枝姑娘的心便不是肉长的,她在家中受罚落下头疼的毛病,来咱们家的小私塾念书时晕了过去,您好心替她施针,她却转过脸便回家去告状,说您偷学医术,那回夫人也罚了您跪祠堂。”
自那以后,倪宗便时时注意倪素是否有什么逾矩的举止。
“这回夫人问您,”星珠的声音小下去许多,凑在倪素耳朵边儿,“您怎么就说了实话呢,您若搪塞过去,也不必来祠堂罚跪。”
“我从不骗母亲。”
倪素摇头,“以往是她不问,她若问我,我必是要实话实说的。”
在祠堂跪了大半日,直至星幕低垂,倪素已是双膝红肿,麻木疼痛到难以行走,老管家叫了几个女婢来与星珠一道,将倪素送回房去。
岑氏不闻不问,也没让钱妈妈送药过来,星珠只得叫小厮去寻倪家雇佣的坐堂大夫拿了些药油回来给倪素擦。
“姑娘,夜里凉,早些睡吧。”星珠替倪素擦完了药油出去净了趟手回来,见倪素披衣在案前坐,手中笔不停,便上前轻声劝。
“兄长快回来了,我要将我这小半年的心得都整理好给他看,”两盏灯烛映照倪素白皙秀净的侧脸,沾了湿墨的笔尖在纸上摩擦,“比起他走时,我如今更有所得,妇人正产胞衣不下该如何用药,我已有更好的办法。”
她只顾落笔,根本忘了时辰,星珠进来剪了几道灯芯,困得在软榻旁趴着睡着了,倪素起身喝了口冷茶,在木嗌夏昧思衣裳来披在星珠身上。
后半夜倪素在书案前睡着,几盏灯烛燃到东方既白,才融成一团残蜡,灭了焰。
“姑娘,云京来信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名女婢清亮的声音。
倪素猛地惊醒,她起身,身上披着的衣裳落了地,蜷缩着睡了一夜的星珠也醒了,忙起来伺候倪素更衣洗漱:“姑娘,郎君定是中了!”
若不是中了,此时也不会来的只是信,而不是人了。
倪素昨日才跪过祠堂,今日走路走得慢,她到了岑氏的院子里,却发现奴仆们都立在庭内,老管家脸色煞白得厉害,在石阶上不安地走来走去。
小厮领着好些个倪家的坐堂大夫从倪素身边匆匆跑过,进了岑氏的屋子,倪素被星珠扶着快步上前:“母亲怎么了?”
“夫人她晕过去了!”
老内知胡须颤颤的,眼眶发红地望着倪素:
“姑娘,咱们郎君,失踪了!”
什么?
倪素脑中轰鸣。
第3章 雨霖铃(三)
倪青岚是在冬试后失踪的。
信是一位与倪青岚交好的衍州举子寄给倪青岚的,他在信中透露,倪青岚冬试后的当夜从客栈离开,那友人以为他冬试发挥不利,心中郁郁,故而依照倪青岚往日与他提及的家乡住址写了信来悉心安抚,约定来年相聚云京。
依照这衍州举子的口吻来看,倪青岚冬试的确未中,可友人信至,为何倪青岚却并未归家?
一开始岑氏尚能安慰自己,也许儿子是在路上耽搁了,说不定过几日便回来了,可眼看一两月过去,倪青岚不但未归,也没有只言片语寄回家中。
岑氏的身子本就不好,近来更是缠绵病榻,吃得少,睡得更少,人又比以往清减了许多。
她不许倪素诊她的脉,也不许倪素过问她的病情,平日里总来给岑氏看诊的老大夫口风也严,倪素只好偷偷带着星珠去翻药渣,这一翻,便被人给瞧见了。
“你起来,我不罚你。”
岑氏倚靠在软枕上,审视跪在她榻前的少女,“但你也别觉得你没做错什么,只是你近来帮我挡着倪宗他们那一大家子人,不让他们进来污我耳目,也算抵了你的罚。”
“母亲……”
倪素抬头,岑氏瘦得连眼窝都深陷了些,她看着,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我请大钟寺的高僧给平安符开光,近来病得忘了,你替我去取回来。”
岑氏气弱无力的嗓音透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威严。
这当口,倪素哪里愿去什么大钟寺,可岑氏开了口,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出了屋子,叫来老管家交代好家中事,尤其要防着倪宗再带人过来闹。
大钟寺算是前朝名寺,寺中铜铸的一口大钟镌刻着不少前朝名士的诗文,在一座清清幽幽的山上,静拥山花草色不知年。
也因此,大钟寺常有文人雅士造访,在寺中留下不少绝佳名篇,使山寺香火鼎盛绵延。
倪素近来心神不宁,一路在车中坐,也满脑子都是兄长失踪,母亲生病,马车倏尔剧晃,外头马儿嘶鸣一声,星珠不作他想,唤声“姑娘”,同时下意识将倪素护在怀中。
只听得“咚”的一声,倪素抬眼,见星珠的额头磕在车壁,淤红的印子起来,很快肿胀。
“星珠,没事吧?”
马车不走了,倪素扶住星珠的双肩。
星珠又疼又晕,她一摇头就更为目眩,“没事姑娘……”
粗粝的手掀开帘子,一道阳光随之落来倪素的侧脸,老车夫身上都是泥,朝她道:“姑娘,咱们车轱辘坏了,昨儿又下了雨,这会儿陷在湿泥里,怕是不能往前了。但姑娘放心,个把时辰,小老儿能将它弄好。”
“好,”倪素点头,她并不是第一回 来大钟寺,见前面就是石阶山道,便回头对星珠道,“你这会儿晕着不好受,我自己上去,你在车中歇息片刻。”
“奴婢陪姑娘去。”
星珠手指碰到额头红肿的包,“嘶”了一声。
“等回了府,我拿药给你涂。”
倪素轻拍她的肩,一手提裙,踩着老马夫放好的马凳下去,好在湿泥只在马车右轱辘下陷的水洼里,这山道已被日头晒得足够干,她踩下去也没有太泥泞。
大钟寺在半山腰,倪素踏着石阶上去,后背已出了层薄汗,叩开寺门,倪素与小沙弥交谈两声,便被邀入寺中取平安符。
在大殿拜过菩萨,又饮了一碗清茶,寺里钟声响起,旷远绵长,原是山寺的僧人们到了做功课的时辰,他们忙碌起来,倪素也就不再久留。
出了寺门,百步石阶底下是一片柏子林,柏子林密,枝浓叶厚而天光遮蔽,其中一簇火光惹眼。
她记得自己来时,林中的那座金漆莲花塔是没有点油灯的,高墙内,僧人诵经声长,而柏子林里焰光灼人。
倪素远远瞧见那莲花塔后出来一个老和尚,抱着个漆黑的大木匣子,几步踉跄就在湿泥里滑了一跤。
他摔得狠,一时起不来,倪素提裙匆忙过去扶他,“法师?”
竟是方才在寺中取平安符给倪素的老和尚,他胡须雪白,也不知为何都打着卷儿,看起来颇有些滑稽,龇牙咧嘴的也没什么老法师仪态,见着这少女梅子青的罗裙拂在污泥里落了脏,他“哎呀”一声,“女施主,怎好脏了你的衣裳。”
“不碍事。”倪素摇头,扶他起身,见他方才抱在怀中的匣子因他这一跤而开了匣扣,缝隙里钻出来些兽毛边儿,迎风而动。
老和尚触及她的视线,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道,“哦,前些日子雨下不停,冲垮了莲花塔后面那块儿,我正瞧它该如何修缮,哪知在泥里翻出这匣子来,也不知是哪位香客预备烧给已逝故人的寒衣。”
大钟寺的这片柏子林,本就是留给百姓们每逢年节给已逝故人烧寒衣冥钱的地方。
倪素还不曾接话,老和尚听见上头山寺里隐约传出的诵经声,他面露难色,“寺中已开始做功课了。”
他回过头来,朝倪素双手合十,“女施主,老衲瞧匣中的表文,那已故的生魂是个英年早逝的可怜人,这冬衣迟了十五年,老衲本想代烧,但今日寺中的功课只怕要做到黄昏以后去,不知女施主可愿代老衲烧之?”
老和尚言辞恳切。
“我……”
倪素才开口,老和尚已将手中的一样东西塞入她手中,随后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往林子外的石阶上去,“女施主,老衲赶着去做寺中的功课,此事便交托与你了!”
他与倪素以往见过的僧人太不一样,白须老态,却不稳重,不沧桑,更不肃穆。
倪素垂眼看着手中的兽首木雕珠,狰狞而纤毫毕现,但她却看不出那是什么凶兽,心中无端怪异。
“老衲的兽珠可比女施主你身上的那两道平安福管用多了。”
老和尚的声音落来,倪素抬首回望,柏子林里光影青灰而暗淡,尽头枝叶颤颤,不见他的背影。
诚如老和尚所言,那木匣中只有一件兽毛领子的氅衣,还有一封被水汽濡湿的表文,表文墨洇了大半,只依稀能辨出其上所书的年月的确是十五年前。
收了老和尚的木雕珠,倪素便只好借了莲花塔中油灯的火来,在一旁搁置的铜盆中点燃那件厚实的玄黑氅衣。
火舌寸寸吞噬着氅衣上银线勾勒的仙鹤绣纹,焰光底下,倪素辨认出两道字痕:“子,凌……”
那是氅衣袖口的绣字。
几乎是在她落声的刹那,莲花塔后绑在两棵柏子上,用来警示他人不可靠近垮塌之处的彩绳上,铜铃一动,轻响。
人间五月,这一阵迎面的风却像是从某个严冬里刮来的,刺得倪素脸颊生疼,盆中扬尘,她伸手去挡。
金漆莲花塔内的长明灯灭了个干净,铜铃一声又一声。
风声呼号,越发凛冽,倪素起身险些站不稳,双眼更难视物,林中寒雾忽起,风势减弱了些,天色更加暗青,她耳边细微的声音轻响。
点滴冰凉落入她单薄的夏衫里,倪素双眼发涩,后知后觉,放下挡在面前的手臂,抬眼。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仲夏五月,山寺午后,天如墨,雪如缕。
雪粒落在倪素乌黑的鬓发,她的脸色被冻得发白,鼻尖有些微红,不敢置信地愣在眼前这场雪里。
骨头缝里的寒意顺着脊骨往上爬,倪素本能地想要赶紧离开这里,但四周雾浓,裹住了青黑的柏子林,竟连山寺里的诵经声也听不见了。
天色转瞬暗透了,倪素惊惶之下,撞到了一棵柏子,鼻尖添了一道擦伤,没有光亮她寸步难行,大声唤山寺的僧人也久久听不到人应答。
不安充斥心头,她勉强摸索着往前,
山风,冷雪,浓雾交织而来。
脚踩细草的沙沙声近。
身后有一道暖黄的焰光铺来她的裙边,倪素垂眸。
雪势更重,如鹅毛纷扬。
倪素盯住地面不动的火光,转过身去。
雾气淡去许多,雪花点染柏枝。
铺散而来的暖光收束于不远处的一盏孤灯,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那片枝影底下,几乎是在倪素转过身来的这一刹,他又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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