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与我说,她去时,徐将军已率领靖安军深入丹丘腹地,她赶到牧神山,徐将军的靖安军与胡人的军队已是两败俱伤,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血红的一片,她是亲眼看着薛怀大人断气的,身上中了好多箭,倒下去就没气儿了,她到处找徐将军,遇上了几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胡兵,她想起了自己那些不好的事,就失了控,用自己的魂火将他们烧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幽都发现她,等她找到徐将军时,他的眼睛已经被胡人的金刀划伤了,在一片尸山血海里,被死去的将士紧紧地护着,他身上中了箭,受了重伤,人是昏迷的,她本想去救他,却受到幽都的禁制,难以动弹,她被引入幽都之前,看见了一行人,他们将徐将军从死人堆里带了出来,然后……”
范江忽然顿住。
“然后?”
倪素满掌是汗。
范江是第一次与人提及这件事,他握着布巾的手收得更紧,“然后阿双走了,但我有时能听见她说话,她与我说,她在牧神山听薛怀大人临终前说过,这一战本该有两路军来援,但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去,然后居涵关丢了,雍州被胡人偷袭,城中死伤过半,姓苗的团练使战死了,徐将军被带回雍州,成了叛国的罪臣,被他们绑在刑台上……”
范江嘴唇发颤,“凌迟。”
他是亲眼看着的。
倪素踉跄后退几步,青穹连忙来扶她,而她视线仓惶落在那镌刻着徐鹤雪罪行的碑文末尾――
身有重伤,受刑一百三十六刀,即死。
正如青穹所说,这道墓碑立在这里从不是为了祭奠他,而是借他来告知天下人,叛国者,当如此。
倪素憋红眼眶,眼泪如簇跌出,她呼吸发紧,几乎不能冷静,推开青穹,她走近墓碑,俯身握住锈迹斑斑的断枪,用力想要将它从泥淖里拔出,却始终力气不够。
青穹沉默地上来帮她,两人合力,才将断枪拔出来,裹满污泥,锈迹难堪。
倪素用自己的披帛将它裹住,马背上一盏琉璃灯摇晃,里面的烛火闪烁,她才去牵马,却见幽碧的山道上,有好几双眼睛神色不善,正紧盯着他们三人。
“范江!你果然又在这儿!以前我就抓到过你一回!”
“你给他扫墓,你怎么不去给胡人扫墓?”
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手中竟还拿着棍子。
雍州是遭过大灾的,凡是在雍州生活的百姓,多数都在十六年前的雍州守城一战中,失去过至亲。
“我……”范江以前就挨过打,看见他们手里的棍子就害怕,将青穹拉过来护在怀里。
“生个怪胎儿子,还住在死过人的井里,你……”有个妇人声音尖刻,话说一半,见那父子两个身边的年轻女子手中披帛裹的东西,她眼一瞪,脸色怪异地往那墓碑前望了望,果然,断枪不在。
所有人都盯住倪素。
“你想将那东西拿走?”有人怪道。
“不可以吗?”
倪素用披帛擦拭断枪上的泥污。
“她怎么敢收拣那东西……”
“这父子两个又领回来了个不正常的……”
“也不怕脏。”
都是些住在桑丘附近的百姓,用极其怪异地目光盯着倪素瞧,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它不脏。”
倪素抬起头,将断枪抱在怀中,盯住他们,“这柄枪只沾过胡人的血,没有沾过你们任何至亲的血。”
“你一个外来的人,你知道什么?”有人听出她的口音不像是雍州的。
“我比你们知道!”
倪素用衣袖蹭了一把脸,咬牙,“今日我就是要带走它,谁若拦我,我和谁拼命!”
“倪姑娘!”
青穹见她一步步走近他们,便想去拦,却被父亲紧紧地抱着。
倪素牵马往前,而人群后退。
他们手中握着东西,却不知该不该像对待那对范家父子似的,用棍棒招呼眼前这个女子。
她往前一步,他们后退一步。
倪素眼睑浸泪,琉璃灯在马儿身上晃动,几乎与天边烧红的流霞织成一色,她将随身的匕首取出,人群里有人骂她“疯子”。
被大人牵着的小孩儿朝她扔出石子,随即便有人来夺她手中的断枪。
墓碑底下没有徐鹤雪的尸骨,他们当这柄断枪是他,要他风吹日晒,要他永远残损。
青穹与范江见她被人群包裹,便立即上前来帮她,倪素被推倒在地,她双掌擦破,却仍死死地抓住断枪。
陡然天暗,
流霞尽失,风声拂来,细碎的雪粒落在倪素的脸颊。
人们只觉浓雾重重,他们面上的愤怒逐渐被惊恐取代,他们看不见漂浮的莹尘尖锐,只感觉有什么刺破了他们的手。
钻心的疼迫使与倪素争抢断枪的人双手松懈,他们慌张地后退,棍子落了一地,谁也不敢再打范江与青穹父子。
几乎是连滚带爬,他们跑得飞快。
崖上凛风不止,青穹与范江相扶着坐起身,却见浓雾散去,一道霜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背对着他们立在那个女子的面前。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
积雪包裹的触感令倪素一震,细雪如盐,只在这片天地里纷飞,他的脸苍白无暇,一双清冷的眼似乎有些看不清她。
琉璃灯在马背上,那道光离他有些距离,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
他启唇欲唤,却听她在哭。
他一怔,随即伸手试探往前,扣住她的双肩将她抱着坐起来,却不防她的脑袋一下抵到他的怀里。
徐鹤雪脊背一僵,垂下眼帘。
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襟,他能感觉得到,他抬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在半空停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鬓发。
“他们伤到你了?”
他看不清,无法判断她到底有没有受伤。
“不是,不是……”
倪素哽咽难止,她还抱着断枪,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袍,失声痛哭。
他已经死了。
可是倪素知道,
这个阳世给他的刑罚,却依旧没有结束。
第67章 永遇乐(六)
她在为他而哭。
浅薄的一层风沙拂面, 徐鹤雪在心中确定,却沉默不语,只是俯身将她抱起来, 循着那道模糊的光,一步步走近。
青穹与范江父子看着他将倪素抱到马背上, 随后身化流雾,又转瞬在她身后凝聚成形,他苍白的指骨握住缰绳, 轻抚马儿的鬃毛,它便吐息一声, 乖乖地往前走。
那是玉节将军。
是他们父子身后那道残碑之上的名字。
徐鹤雪将倪素散开的纱巾重新裹住她的脸, “雍州风沙大, 再哭, 你的脸会很疼。”
倪素的心绪依旧难以平复,她一手揽着断枪,一手抓着他的衣袖, 她的睫毛都是湿润的,“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她仰头,以一双泪眼望向他, 徐鹤雪血色淡薄的唇微抿, 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他静默地将她紧抓着他衣袖的手裹入掌中。
她手心有擦伤, 徐鹤雪的力道很轻,但仅仅只是这种很轻的触碰, 便令他倏尔正视起自己的私欲。
其实, 他也很想念她的温度。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如此谨慎且克制地握着她的手, 骑马前行。
“我梦见你回去幽都找你的老师,然后我醒来,你就不见了。”倪素的嗓音已带一分喑哑。
“嗯。”
徐鹤雪喉结轻滚,“可我,没有见到他。”
他原以为拦下董耀,老师便会察觉其中端倪,只要董耀手中的假证未送到官家面前,老师便不会有事。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老师竟心存死志。
天色晦暗,风沙难止,即便是夏季,雍州的夜也依旧寒冷,他的视线落在她乌黑的发髻,禁不住与她说:“倪素,我再也见不到老师了。”
断头刃落下的那日,他与老师便永无再见之机。
“你回去,就能见得到了。”
倪素忍着鼻尖的酸涩,仰头之际,才发现今夜竟无星子月华。
徐鹤雪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久久不言。
他不会回去了。
“我不在,你为何还要来雍州?”伴随马蹄轻踏,他的声音冷得凋敝,落来她耳畔也没有鲜活的温度。
“你的事还没有结束,我知道你会回来,我想来这里等你,为你治伤,还有,”倪素望向远处伏在暗青天色底下的连绵山脉,更远处是辽阔的高原,它们都是暗沉沉的影子,“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徐鹤雪眉眼沉静,始终浸润着死寂的冷意,但他贴着她手背的掌心却更僵直,“我该早些告诉你,你不必到这里来。”
自他死后,万般过往皆化为尘。
“是那夜吗?你对我说,你很想要我的信任,”倪素望着他的下颌,“那个时候,你就很想告诉我,对不对?”
琉璃灯轻撞马鞍,徐鹤雪低眼迎向她的视线,默认。
“你要说对不起?”
倪素看他嘴唇微动,她却率先出声,“因为你遇见我时,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徐鹤雪,没有与我说,你便是那位玉节将军?”
“可是,我却很庆幸你没有一开始便向我坦诚。”
徐鹤雪凝视她,她却忽然靠过来,后背抵在他的胸膛,他一动不动,如玉山孤立,衣袂被风吹得翻飞。
“我应当谢谢你的隐瞒。”
倪素想,若她一开始便知道他是谁,她那时一定会会后悔在大钟寺燃起那盆火,“是因为你的隐瞒,才让我不能与他们一样,在世间的流言蜚语里审视你,亵渎你。”
那道残碑立在山巅,从不为祭奠,而是上位者在用他的死,告诫大齐的臣民,整整十六年,雍州百姓对徐鹤雪的怨愤绝非只因他们曾在十六年前因他投敌而被胡人屠戮□□,失去至亲,还因为总有人在提醒着他们,要一刻不忘叛国者的下场。
雍州是边城,是北境咽喉,不仅城池要固若金汤,人心更要固若金汤。
雍州百姓对于叛国者的憎恨与唾弃,便是上位者用以坚固人心,同仇敌忾的手段。
倪素靠在他冷若冰霜的怀中,“我是先识得你这个人,再识得你的名字,这样,就很好。”
夜色深邃,风沙飞扬。
徐鹤雪无论如何刻意回避,也始终无法迫使自己不要去听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不听,即不沉沦。
但他没有做到。
冗长的寂静中,他心中震颤难止。
待他回神,他启唇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她靠在他怀中,那双眼睛已经闭上了,琉璃灯照见她眼睑底下有一片倦怠的浅青,她还将披帛裹着的断枪抱着。
仿佛那是她的珍宝。
她也持匕保护过它。
徐鹤雪看着她的脸,一半都被面巾遮掩,那双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她的额头擦破了一处,看着脆弱又可怜。
倪素睡了一觉,从城外到城中,她嗅闻到烤胡饼的香,半睡半醒嘟囔了一声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将她抱在怀中的人手指轻触她的眼皮,冰凉的一下,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见那样一张离她很近的脸。
秀整的骨相,剔透的双眼。
朱砂红的一截衣襟严整洁净,圆领的外袍泛着柔润清霜般的光泽。
倪素怔怔地望着他。
“下来。”
他先翻身下马。
倪素迷迷糊糊的,朝他展开双臂。
徐鹤雪一怔,看她片刻,他什么也没有说,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倪素不与青穹父子住在井下,底下并不大,她是女子与他们在一处多有不便,她来到雍州时,青穹便将他们一家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了出来。
倪素躺在干净整洁的竹床上,拽着徐鹤雪的衣袖,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徐鹤雪在床沿坐,青穹与他阿爹便在角落里往这边望,范江就见过玉节将军一回,还是在刑台上,那时他发髻散乱,一张脸教人看不清,范江也不忍看。
他听过玉节将军很年轻,却不知竟如此年轻,想来,那是与他的孩儿青穹差不多的年纪便……
徐鹤雪倏尔转过脸来,他还没开口,便见范江颤颤巍巍的,拉着青穹一块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徐将军!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范江有些激动,“当年是您的副将薛怀大人将我妻子阿双从胡人那里救出来的,阿双被沉井,也是您去救的她……”
徐鹤雪其实忘了许多事,但他安静地听着范江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也不打断,似乎也有了一分印象,“我好像没能救她。”
“阿双说您救了,只是她一时想不过才自个儿跳井的。”
范江哽咽,“徐将军,这些年咱们这儿是秦家和魏家两位统领管的,您的墓碑是他们立的,他们怕咱们为蝇头小利出卖城里的消息给胡人,这么些年一直用您来告诫咱们,我便是想与人说您的冤屈,也没人信……”
胡人时不时地会来滋扰边城,虽每回动静不算大,但也有想往城中使力,探听军防的,对此,秦继勋与魏德昌心怀十二万分的警惕,不但在军防上耗尽苦心,在教化雍州百姓上,亦有一番手段。
徐鹤雪想透其中的缘由,他苍白的面容也并无丝毫情绪起伏,只道:“你们起来,不必跪我。”
“此事本与你们无关,不必为我得罪他们。”
范江被青穹搀扶着站起身来,看徐鹤雪坐在床沿,身影忽浓忽淡,他便惊道:“徐将军,你……”
徐鹤雪经土伯提醒,匆匆从幽都返还阳世,他受损的魂体脆弱至极,此时也是在勉强维持身形,他低眼看着倪素紧握着他袖子边的那只手,随后从发髻间取下那支玉簪,对他们父子两个道:“请帮我买一些伤药。”
顿了顿,他想起方才倪素在马背上不够清晰的一声呢喃,又添声:“若可以,再买一个烤胡饼,余下的银钱都给你们。”
“不敢要将军的钱,我这就去!”
范江拄着拐走近,小心接过徐鹤雪手中的玉簪。
倪素白日里为取死胎本就耗费了许多心力,这些日子以来,她苦于雍州的气候也休息不好,在桑丘残碑那里与人对峙,她受了太久的冷风,人更昏昏沉沉。
徐鹤雪打开范江买回的药膏,用指腹轻沾,动作极轻地涂抹在她额头的伤处,又一根根掰开她攥着他衣袖的手指,正欲为她涂掌心的擦伤,琉璃灯盏中的蜡烛烧尽,他眼前骤然归于一片黑暗。
青穹窝在角落与阿爹一块儿吃胡饼,一双浓黑的瞳仁始终注视着徐鹤雪的动作,他为那个姑娘涂药不可谓不细致,不可谓不小心,但青穹却见他握着倪素的手腕,忽然又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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