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梁可味总是不太喜欢陈识说英文,她总觉得陈识只要一开口说英文就要骂人;相比之下,陈识的中文听上去就要温柔很多。不过很可惜,她是这里唯一能听懂中文的人。
要是大家都愿意学中文就好了。梁可味一边用英文加入大家对于晚餐的讨论,一边开始天马行空,想象每个人学中文的样子。
她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时不时瞥向她,在她每一次走神的空隙里,短暂地凝视她。
直到有人提起让大胡子做一道中餐用来感谢梁可味,大家目光都投向她,也包括他的。他们在等她回答她爱吃什么。
梁可味竟然一时语塞了,因为她不知道那个菜的英文怎么说,她以“让我想想”为借口在思考怎么用英文描述那个菜,最后只好随便挑了一个感觉大家应该也能接受的——黄焖鸡米饭。
至少吃鸡这件事情,是全世界共享的。
大胡子直接说,“我不会,做得肯定不地道。想吃地道的,那得让陈识给你做。”
陈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梁可味旁边,总之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就正好在梁可味耳边,垂眼低低看向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问她,“真想吃黄焖鸡?还是照顾大家的口味?”
梁可味得仰一点头才能够到陈识的耳朵,“是想照顾大家的口味。我吃什么都可以。要不然还是柠檬鸡翅吧?”
她软软的气息打在他耳边,能把他的耳根融化。
陈识一扬眉:“好,都做。”
“啊?”梁可味本来是想找个难度低、量更少的菜,免得不好吃她一个人吃不完。没想到这么说完之后,反倒让她想减半的食量暴增一倍。大家的话题很快转走了,让陈识别做了这样的话变得很难开口。
到了大胡子家里,大胡子在五个人的帮助下,再加上大胡子老婆,一大桌菜很快就完成了。一盘黄焖鸡和一盘柠檬鸡翅混在一堆牛排面包中间,格外惹人注意。
大家纷纷好奇地争相去尝那盘黄焖鸡,梁可味看着这一幕有些感慨。
住校之后,她很少有机会跟别人一起吃家常菜。工作上要吃的食物已经不少了,偶尔有机会想跟室友或者同学一起吃饭,她们都会以“梁可味吃不了这种平民的东西”婉拒她,只有在吃高档餐厅的时候会叫上她。
她回过神想去夹菜,远处的盘子已经空了。有点失落地夹了一片小面包,到自己碗里才发现,在她发呆的间隙,碗里已经被黄焖鸡填满。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坐在她左边的陈识,他正在和大胡子喝酒吹牛。好像什么也没做的样子。
再看一眼自己的右边,是大胡子的儿子。他那双小短手正握着勺子跟自己碗里的豆子较劲。显然不可能给她夹菜了,她扯一下嘴角。回左边,低声说了一句“陈识,谢谢你”。
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但陈识眼角一动,说了句“不用谢”。可是他分明头也没转。
这感觉很像对面大胡子老婆虽然在跟临时工聊天,但是怀里抱着三岁的女儿,给她喂饭的动作没停过。就连小宝贝伸出小小手指要去够桌上的餐刀,也会立刻被发现及时制止。
她在陈识眼里就是需要时刻关照的小宝宝吗?
也许是梁可味的注视太久了,陈识忽然转过头来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梁可味不敢问,迅速低下头开始吃碗里的东西,或是加入别人的对话,想要掩盖掉那一个瞬间的局促。
大家还在讨论黄焖鸡的味道。可惜梁可味脑海里没有关于黄焖鸡味道的记忆,想象也想象不出来,只能在每句话的末尾加一些“嗯”“真的哦”“黄焖鸡就是这样”。她闻着香气听着别人的描绘,味同嚼蜡。就像在吃没调味的鸡肉,比水煮鸡胸肉还要无聊。
“不合你的口味?”陈识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
她最害怕的事情来了。这菜是为她做的,她的评价最为重要,这很正常,但她实在无法给出评价,也无法假装出好吃的样子。她只能开始在脑子里打草稿撒谎。
陈识没等她给出回答,就从她碗里夹走一块鸡肉,“你是水川人对吧?水川那边不太吃辣,我就没放辣椒,这样的黄焖鸡做出来口味会有点单调。”
人家已经给出台阶了,梁可味懒得继续编造谎言,直接顺着台阶下去,“我是能吃辣的水川人,不过你做的,也不难吃。”
陈识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不再接话只替她把饮料倒满。谁都听得出这是客套的话。他的失望藏在他后半场话变少的沉默里。
其实他们给她做什么她吃起来都是一样的。梁可味很想这样说,可是她又很害怕如果陈识知道她失去味觉的事情,她会失去跟他在厨房共处的机会。
“……宁猛居去(柠檬鸡翅),对吧?”场上突然出现一句蹩脚的中文,梁可味循声看过去,是大胡子。
他说这是陈识刚刚在厨房里教他的菜,这道菜的中文名也是刚学的,不是中国菜,但是中国做法。第一个鸡翅他亲自夹给梁可味吃,欢迎她加入WM。
梁可味在大家的鼓掌欢呼中,受宠若惊地举起碗去接鸡翅,还有那枚被小心翼翼放进来的柠檬。
“来来来,大家把鸡翅分了吧!刚好一人一只。”完了之后,大胡子就招呼大家把剩下的鸡翅分完。
大家从黄焖鸡、柠檬鸡翅开始聊到中国,聊到中国的名胜古迹,不过没人去过,就变成聊旅行话题了。虽然梁可味是年纪最小的,但竟然是整个餐桌上去过的国家最多的,这都得拜她父母所赐。
在大家的赞叹声中,梁可味让大家给她推荐新西兰好玩的地方。这个提议让每个人都有了发言的机会。
梁可味在给碗里的鸡翅挤柠檬汁,却频频被打断,她聚精会神地听每个人对她的建议,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有用的内容。尤其是跟避坑有关的建议。
等听完一圈建议下来,她手里的柠檬都快被她挤干了。她吐一下舌头,把干瘪的柠檬丢在一边。幸亏她失去了味觉,不然这个鸡翅算是报废了。没想到有一天会因为失去味觉而感到庆幸。
刚准备下手,另一只盛鸡翅的碗被推到她面前,而她的碗被一只巧夺天工的手换走了。她瞪圆了眼睛,才缓缓转过头去看旁边的陈识。
陈识也偏头看她,“你吃我这份。我调过味了。”
梁可味根本来不及拒绝,陈识已经抓起她那只鸡翅开始吃了。看着他紧拧的眉头,她只好默默给他倒了一大杯甜饮料,以示愧疚。
为了不让大家发现异常,梁可味也只得赶紧开始吃鸡翅。可是她每下咽一口,脸上温度就升高一分,因为这个碗是陈识用过的。这比拿到他捂热的餐具还要让她心慌。
她贪恋他的温度,但是又为这种贪恋感到羞耻。
晚餐结束,大家结伴回家。陈识主动送梁可味去酒店,因为她住得最远。
去停车场的路上,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梁可味盯着地上看,他们的影子在一盏又一盏路灯中间一次次相交又分离。她在等晚风把她的悸动吹凉,才可以正常跟陈识对话。
“今天晚上谢谢你。”她说。
“谢我什么?”他问。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开始说不一样的谎。
“照顾我口味的黄焖鸡,还有帮我吃掉加了整颗柠檬的鸡翅。谢谢你今天晚上像家长一样的关照我。”梁可味说着侧过头去,不过是跟陈识相反的方向,脚下却不住往他的方向挪过一点。
她的裙摆突然蹭到他的膝盖,他一激灵,喉头滑动,“你年纪小,又是女孩子,应该受照顾的。本来也都是为你做的菜。”
又没有可以说的话了,沉默延续到车里。
其实到了车里两个人都有可以不说话的正当理由了。一个要开车,一个可以玩手机。但沉默偏偏又被打破了。
“你为什么来新西兰?”这次是陈识先开的口。
“微博上看到有一个网友……”在鼓励我,而他的IP恰好是新西兰。如果这么说,就需要解释网友为什么鼓励她,这样的话就会暴露她的食评家身份。于是梁可味话锋一转,“看到一个网友在新西兰间隔年的经历,感觉很有趣。我父母也很推荐这个国家。”
对了,那个新西兰网友的ID是什么来着,陈什么?梁可味正好打开微博打算刷一下热榜,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里闪过“陈识”两个字。不会这么巧吧?于是她直接在搜索框里输入“陈识”。
ID“陈识”,IP“新西兰”,她在他的微博列表里看到了熟悉的那条“痛心。但我相信她会早日回来”。她继续滑动屏幕,接下去几条带图的微博,一看就是在醒时记忆拍的照片。
让人不禁感慨命运的神奇。只是有点可惜,这一刻唯有狂跳的心脏和微颤的手指与她共享喜悦。
她多希望陈识再问她一次“为什么来新西兰”,这样她就可以回答“因为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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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梁可味趴在床上翻看这几天拍的照片,一双望向镜头宠溺的眼睛让她翻页的手指停住。这张照片上,陈识正在跟大胡子讲话。不知道看的是什么,让他笑得这么温柔。
梁可味跟照片上的人对视良久,就假装他是在看自己好了!
第七章 呼吸
车子驶出停车场,几束迎面过来的灯光扑闪梁可味的眼睛,她下意识闭眼。是对面车开的远光灯。这才想起来反问陈识,“你呢?陈识,你为什么来新西兰?”
陈识摁一下喇叭,加快车速开过去,开口依然温和,“过来找我妈,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她。来新西兰之后也没见过。”
灯光车的速度一点点驱散,这两句话在梁可味的脑子里有了一个不确切的思维发散,因为不确切所以她不会多问,但她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个开心的故事。她不想他不开心。
光线恢复正常,她睁开眼继续对话,“我小时候也没见过我妈,她也长居国外。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爸妈住在平板电脑的那个扁平盒子里,必须要我坐很久很久的飞机,他们才能变成大人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认为大家的爸妈都这样。”
陈识唇角勾得很高,最后张开口哈哈两声。
梁可味也笑,但她笑是因为他在笑,“直到我交到了第一个朋友,被邀请去她家里玩,才知道只有我爸妈这样。然后我说我想要朋友那样的爸妈,不要住在盒子里的爸妈,一直哭闹着不肯回家。那是第一次,我爸妈被我闹得没办法,连夜回国来打我。”
陈识的脸忽明忽暗,因为窗外场景的光若隐若现,但他一直维持着笑意。梁可味只有在他不看她的时候,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注视他。
是浸在笑意里的、古希腊雕塑一样的侧脸。上帝的刻刀就是这样的,对一些人精雕细琢,对另一些人敷衍了事。陈识显然是前者。
“他们很爱你。”陈识这样说,“这世上很多没办法的事情。爱就是其中之一。”
梁可味点点头,心里其实不以为然,她不置可否只是在等陈识的下文。
“我爸妈是在新西兰相知相爱的。当时我爸只是一个小药厂的研发,过来学习交流。生下我之后,既没有办法留在新西兰,也没有办法把我妈一起带走。走之前说,过几年会想办法来接她,她说会等他。”
“几年后药厂倒闭了,别说去接我妈,那段时间连生活都很难。我爸想把我送回我妈身边,但是被拒绝了。她承担了我的抚养费,但是不愿意见我,因为她已经有了新的家庭。这些是我来新西兰之后,我爸才告诉我的事情。如果不是我妈付的抚养费,我早就被他送人了。”
“和你不一样,我是不被爱的。”
陈识的故事和结论都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说一个学术报告的结论。
梁可味却从他毫无感情的描述里体会到心酸和痛心,还有隐藏在陈识平静的语气背后他的情绪,一种对于这些悲惨遭遇的无可奈何、同情怜悯、甚至有一点羡慕,羡慕父母的爱情,因为他说“爱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会想到来新西兰找妈妈呢?”她再次提起这个问题,是因为她捕捉到了他的变化,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相信自己是不被爱的,那他根本不会想要来找妈妈。她猜想可能过去某一段时间他认为自己是被妈妈惦记的。
“因为她一直给我写信。说很多关心我鼓励我的话。我以为……反正,后来我来到新西兰,才发现她这些信上的地址是假的。她不想被我找到。”
“你给她回过信吗?用信上那个地址。”
“回过。”
梁可味笑了,“也就是说,她从来没收到过你的回信,但她一直坚持给你写。母爱就是这样的吧,无条件付出。”
陈识脸上闪过醍醐灌顶的表情,然后他扯一下嘴角,“谢谢你,我感觉自己被爱了。”
一个人说出的话,让两个人的温度骤然升高,十分默契地抽手降下车窗。
车子临到目的地,陈识才把那句不知道酝酿多久的话说出口,“可味,你周末有空吗?”
梁可味手心忽然开始蒸发一样地冒汗,手机的背面开始变得滑腻,“我……我周末得去看望表姑。有什么事吗?”
“没关系。是一些餐厅的事情,下次再说吧。”陈识的脸再次陷进阴影里。
听到“餐厅”两个字,梁可味的心跳沉静下来,“那我忙完了给你发消息。”
车辆停稳,陈识说:“别在意,周末好好玩吧。”
梁可味开门的手迟疑了,好几次她都想再问什么事,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就下车了。看着那辆车开走,才松一口气。
不问还能有点念想,万一真的只是餐厅的事情,那她只会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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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醒时记忆挂上了“closed”牌子,大胡子和陈识却在店里忙活。
今天是醒时记忆一个月一次的“爱心义卖日”,有时候是陈识一个人,有时候和大胡子一起,两个人烤一些面包蛋糕曲奇去海边售卖,卖得的钱会全部捐给公益组织。这一天会给店里所有的员工放假。
大胡子和面的时候总是走神,时不时张望门口。陈识在用模具给曲奇饼干塑形,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想回家陪老婆孩子就去,我一个人做这些也可以。”他一开口,语气不冷不热的。
“不是。今天可味不来吗?这么好的宣传素材,她不来拍一下……有点可惜啊!”大胡子一边揉面团,一边看着陈识的表情,“你不会没跟她说吧?”
“她周末没空。约了人。”曲奇已经将一整个烤盘摆满,陈识利落地把烤盘推进烤箱里,开始摁动烤箱旋钮。
“两天都没空吗?”大胡子又问。
“想知道,自己去问。”陈识开始揉新的面饼。
“嚯,你以为我为谁问呢!你那下面的烤盘还没装呢!!”大胡子一脸嫌弃地走过来,摁停了烤箱,“我看你的心思早就跑人家小姑娘那里去了。平时我摸鱼也没见你说我,因为你做起事来总是精力集中。今天你就发现了,说明你心思也不在这面团上。”
陈识看着大胡子把烤箱下层那个空盘子拿出来,撇撇嘴,“我问她周末有没有空,她说要去探望表姑,你说这算不算拒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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