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柱香之后, 何行止便拿了文书过来。
楚哲接过文书,故作肃穆地按着仪程一项项与姜欣然签定契约, 并按了手印, 如此一切皆大欢喜。
之后的几日, 人们便看到,京城那位出身矜贵位高权重的楚家世子,竟亲自领着一帮梓人,在明德大街梨花巷口的屋顶上干活。
他不嫌脏、不怕累,高大的身影灵活地从屋顶的一处移到另一处, 忙得不亦乐乎。
而在屋顶之下,见明书肆美艳的女掌柜则为其准备了热呼呼的茶水、香喷喷的饭菜, 且还随时搭把手, 给他递个桶子或是铲子之类。
不明真相的路人看着, 还当是一对壁人般的商贾夫妇在同甘共苦地创建家业呢。
楚哲甚至有点儿乐不思蜀了,午间在后院儿用完午膳,姜欣然还特意安顿了间屋子让他小憩,弄脏的衣裳也会默默地收走,给他洗净,衣裳破出的口子,她还会亲自拿起针线为他细细缝好。
以前在侯府一起住着时,他倒没发现她是这样一个细腻而妥贴的女子,躺在温暖而静谧的屋中,他用心感受着她为他打理的一切,一心巴望着这店铺能慢点修缮完成才好。
但事与愿违,无论他怎么偷偷地拖拉,不过十日,店铺的房梁便全部换好,两座院子的院墙也已打通,屋顶也垫好了底瓦,泥好了青灰,只准备最后放盖瓦封顶了。
玉儿甚至将储存的大部分书籍搬到新店里放置,还将几个平时没得用上的架货也移了过去。
但在最后封顶那日,众人盖好琉璃瓦后却发现,用于固定瓦片的钉帽根本不够,琉璃瓦片重量过大,屋顶又是两道相反的斜坡,若没有钉帽固定,势必会发生瓦片滑破的危险。
领头的梓人提议:“世子,钉帽得订制,眼下天色也晚了,估计得明日才行。”
楚哲站在檐角看了眼刚盖上去的瓦片:“若没有钉帽,这瓦片不会滑落么?”
领头的梓人信心十足:“世子放心,不过一夜而已,若不刮风下雨,瓦片定会安然无恙的。”他说着看了眼天色:“小的敢保证明日是个大晴天。”
楚哲虽心头不安,却总不能让人将刚放上去的瓦片全部取下来,“行吧,那你明日买到钉帽后早点过来。”
领头的梓人道了声“是”,这才领着众人纷纷散去。
楚哲如往常般在后院用完了晚膳,走前还不忘叮嘱姜欣然:“那边店铺的顶上瓦片还未固定,随时可能滑落,你别往那边去,路边我也设了鹿角,若有人乱闯,你也劝着点。”
姜欣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会注意的。”说着便将他送出店铺外,看着他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回了屋。
春日的天气却说变就变,明明太阳落山时夕阳还染红了半边天,但在半夜时就有隆隆作响的雷声滚过天边。
第一道雷声响起时,楚哲便“嗖”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继而快速起床,推窗看了眼屋外。
此时屋外北风肆虐,刮得树叶哗哗乱响,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他大惊,立马披上外衣,大步跨出屋去,牵了匹快马,直往明德街的方向冲出去……
此时姜欣然也被雷声吵醒,赶忙趿鞋下床,想推开支摘窗看看,但风太大,那窗扇刚支开一条豁口,便又“呯”的一声被风吹得关上,同时还有零星的雨滴漏进来,湿了她的手背。
下雨了,姜欣然心下一紧,转身想去看看那屋顶的琉璃瓦,刚打开屋门,便见玉儿提着灯笼站在院子另一头大喊:“姑娘不好了,不好了,瓦片都在往下掉了。”
“呯呯”的碎裂声混和着风声、越来越大的雨声响成了一片,整个世界好似变成一艘在汪洋里摇摇欲沉的小船。
姜欣然忙拿了把油绸伞往另一侧院子走过去,边走边大声叮嘱:“玉儿你站着别动,别靠近那屋檐。”
玉儿都要急疯了,瓦片落下来,屋顶就穿了,雨水势必会落进屋中,那屋中还有她白日里放进去的书籍呢,那可都是新进的一批货物,若不抢出来,岂不是要被雨水淋废了。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牙一咬心一横,也没理会正朝她走来的姜欣然,转身冒雨跑向了那穿了屋顶的店铺。
“玉儿,你别进去。”姜欣然喊得撕心裂肺,也顾不得撑伞,急匆匆地跑过去拽她。
玉儿机灵得很,身子一扭就滑开了,边跑边喊:“姑娘你快回屋,不用管我,我动作快,几下就将书籍搬出来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店铺的后门。
姜欣然哪能放心她,咬了咬牙,也跟着跑了进去。
但刚垮进店铺的门槛,便听到头顶“呯嗵”一声巨响,姜欣然抬头看去,只觉眼前蓦地一黑,无数块琉璃瓦片扑簌簌地朝她坠落下来,她几乎再没时机躲开,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楚哲突然从她背后跃入,伸臂一把揽住她,继而紧紧拥她入怀,用他高大而宽阔的身躯将她牢牢护在胸前。
琉璃瓦的碎裂声此起彼伏,一块块落到了他的头上、背上,每一次坠落,都换来他身体的一阵阵抽搐。
姜欣然被吓懵了,但仍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每一次抽搐,那是骨骼的声音,是肉身被击痛的声音。
“世子,世子……”她被他抱得太紧,眼前一片漆黑,鼻际仍是她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
他没理会她,直到头顶的琉璃瓦片落尽,屋顶露出一个大洞时,他才轻轻松开双臂,放开了她。
四下里仍是莹莹夜色,雨声哗哗不止,他浑身湿透,似乎是冒雨而来,头上流血了,血迹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拉出长长的沟壑,看上去格外惨烈。
姜欣然气息发颤,满脸担忧,“世子,你流血了。”
楚哲冷着脸,剜了她一眼,“是银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说着又转头看向缩在墙角的玉儿,厉喝一声,“快出去呀,还想在这儿等死吗?”
因为缩在墙角,玉儿倒躲过一劫,但人吓傻了,被楚哲这么一声大喝,霎时清醒过来,立马支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麻溜跑了出去。
楚哲这才转头看她,揽住她的肩:“我们也出去。”语气很温柔,但面色却绷得很紧,要么是身上很痛,要么是心里很生气。
她被他护着走出了店铺,玉儿一脸愧色,转身递了把伞过来。
胡大与胡三则在院子的台阶上垂首而立,他们俩平时睡得挺惊醒的,不过是这段时日太忙,一方面要帮着进货,一方面还得帮着修缮店铺,人太过疲惫,睡得也就死了些,故尔没能及时阻止刚刚发生的意外。
楚哲此时压根儿懒得理会他们,将姜欣然送上台阶后,他道了声:“我先回去了,你且好生歇息。”说完还见外地将伞也递还给姜欣然,继而转身就往雨里走。
他转身的刹那,姜欣然看到他肩上和背上的衣裳也沾了血迹:“世子,你受伤了,我先给你包扎一下吧。”
“不用了,我无碍。”他赌气一般地走进了雨里。
他是真的很生气,明明已那般叮嘱过她了,她却仍然不放在心上,就为了几本破书,甘愿冒着丢命的危险走进那间屋子,若他刚刚不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她那么瘦小,一想到琉璃瓦砸在她身上的场景,他心头就后怕。
“世子……”她仍在他身后唤他。
他不理她,冒着哗哗的雨水走向了屋前的空地。
台阶上的姜欣然一声大喝:“世子,你别再逞强了。”
这一声大喝,好凶,他吓得顿住了步子,明明是她在气他,现在她竟还朝他大吼。
他更气了,可又不敢朝她撒气,怕以后她不理他,只得不回头,固执地梗着脖子。
姜欣然举着雨伞下了台阶,徐徐向他走来,待行至他身侧,再将那伞盖遮住了他的头顶。
他好高,她替他打伞好吃力,得踮着脚,还得伸着脖子仰着脑袋。
“能不能你来打着伞?”姜欣然抬头看他,问他,语气还是有点儿凶。
他背痛,脑袋也痛,心里还堵着一口气,可……他不敢将她怎么样,语气还略略带着卑微:“我……我身上反正全湿了,不用打伞了。”说着还弯腰故意从伞下往外钻。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打伞,陪我进屋。”完全是不容商量的语气,说完将伞柄递到他手里,转身就往屋子的方向走。
她一走,他也不得不转身跟着她,好歹,他不能让她给淋着了,两人前后脚进了她所住的屋子,并让玉儿拿来了伤药,还在屋内多燃了几盏烛火。
他其实不喜欢太亮的光线,但她喜欢,他便作罢。
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待她规整好伤药、绷带和剪子,这才抬头看他:“世子坐好,将上衣脱了,我来给你上药。”
他瞄了瞄她长长的眼睫,语气仍然有些卑微:“姜欣然,你能不能……别这么凶。”
第98章 同卧一屋
他瞄了瞄她长长的眼睫, 语气仍然有些卑微:“姜欣然,你能不能……别这么凶。”
“是我凶吗?世子都伤成这样了, 还这般逞强, 我能如何?”姜欣然黑幽幽的眼眸里仍带着怨气,还有他所熟悉的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儿。
以前他压制她时,她眼里也会有这么一股劲儿, 但好似那时又与此时不同,那时她是女奴,那股劲儿用来自卫, 也用来反抗,此时她不再是女奴, 已足够强大,那股劲儿好似……只是单纯想发他脾气而已。
“那我……不逞强了便是。”他软了口气, 像个认错的孩子, 乖乖地坐到了她跟前的圆凳上,并抬手解自己的上衣。
他一认错, 她反倒是一愣, 自她离开侯府, 那个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好似就变了一个人,对她处处顺从,甚至偶尔还小心翼翼,她倒是有些看不透了。
楚哲三下五除二就将外衣脱下,身上只剩了带血的中衣, 那衣裳还紧贴在背部的伤口上,看上去血淋淋的。
姜欣然吸了口凉气, “你别动, 我帮你慢慢脱。”
她在他身前蹲下来, 替他轻轻解开中衣领口的盘纽,一颗又一颗,从颈部徐徐往下,一直到腹部,她柔软的带着凉意的手指时不时会触到他的肌肤,他忍不住身体一紧,脸上浮起一层薄红,气息也跟着微微发颤。
“痛吗?”她还以为是自己弄痛了他。
他本能地回:“不痛。”
姜欣然已将他的衣襟完全解开,继而将衣裳从领口轻轻往下拉,伤口也慢慢地呈现在烛火下,从他后脑勺开始,一路蔓延到后背,大片的伤口皮连着肉,血肉模糊。
她看得心头狠狠揪起,“撒谎,都伤成这样了,还说不痛。”
他瞟了一眼她心疼的面色,立马改口:“痛。”
“那我轻点。”
“好。”
他光着膀子,肩宽腰窄,白皙而遒劲的身体壁垒分明,那伤口也显得格外分明。
她站在他背后,微微前倾着身子,用湿巾子给他一点点擦拭伤口,一点点涂药,“世子。”
“嗯?”
“谢谢你。”
其实他之前也多次救过她,譬如在深潭里,譬如他与她一起落下悬崖,但好似那些时刻她都过于慌乱,以至于来不及感知他便被救下了。
唯有这一次,她在他怀中那么深刻地感受到了琉璃瓦砸在他身上的份量,一块又一块的瓦片,伴随着他一阵又一阵的抽搐,她感觉到了他的痛,也感觉到了他在以命相搏。
“这没什么,你别放在心上。”他语气淡然。
“都成这般了,还说没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不忍总让她心疼:“这些伤在我身上没什么,在你身上就不得了了。”
她低头涂药,嘴里又唤了声“世子”。
“嗯?”
她嗫嚅着,“我离开侯府……你真的不怪我么?”
他其实是怪她的,怪她太狠、太绝,但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不想给她压力,“不怪,你开心就好,谁叫……”他蓦地止了话头。
她也停下涂药,偏头看他:“谁叫什么?”
他神色有些黯然,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眸:“姜欣然。”
“嗯?”
“以前的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很糟糕?”
姜欣然连忙摇头:“没有,世子是好人。”
“好人”这个词显然安慰不到他,他喃喃低语,“一个……你不曾放在心上的好人,而已。”
姜欣然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他,只得垂下长长的眼睫,继续给他在背上轻轻涂药。
他抿了抿唇,握了握拳,“其实……我已经在改了。”
那卑微到尘埃的语气,惊得姜欣然身子一晃,胳膊肘触到他的伤口,霎时痛得他倒抽了几口凉气。
“对不起世子,我弄痛了你。”她在他背后缩着身子,满脸愧疚与心疼。
他喜欢她心疼他时的样子,缓了缓:“还好,是我吓着你了吗?”
姜欣然迟疑了片刻,“嗯”了一声,随后伸手继续给他涂药,一边涂一边说:“世子无须这般小心翼翼,你就将我当成……寻常人来交往便是。”
他怎么可能只当她是寻常人呢,略略直起身子,回眸看她:“我不想再让你不自在、不舒坦。”
她用长长的眼睫挡住眸底的情绪:“但世子也不能让自己不自在、不舒坦。”
“姜欣然。”他突然唤她。
“嗯?”
“我以后会平等待你的,而且,”他停顿下来,片刻后才开口,“我还在书房安排了两名女奴侍奉,只要她们能安分守纪,我会慢慢去掉心里的偏见,慢慢习惯她们的存在的。”
说完他就垂下头,沉默下来。
她也沉默着,他说的改,大概就是改这些吧?
“世子不喜女奴,是因为柳氏吗?”她问他。
“嗯。”他答得干脆,却好似也不想深聊。
她也便闭口不言了,直到为他涂完最后一个伤口,再为他轻轻缠上绷带、穿上中衣后,才开口问他:“夜还深,外头也正下着雨,世子不如就宿于我这屋中吧?”
他闻言心头一喜,眼里有春色在摇,嘴里干脆地应了声“好。”
自她离开侯府,他便一个人在书房睡着冷榻冷被窝,哪怕对她思念入骨,却也只能孤枕成眠,没成想她今日竟大发善心留下他,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又可以拥她入怀了?
但他的喜悦不过须臾!
姜欣然转身往床榻的方向走:“我先给世子铺好床,待世子躺下,我便去与玉儿同睡。”她说着还在床头的香炉里点了一缕安神香,“这里自是比不得侯府宽敞,世子只能将就将就了。”
一点也不觉得将就的楚哲:“……”眼里的春色瞬间碎成片片光影,无声地坠落了。
他故意地勾起后背,手肘支在膝上,大声地抽了几口凉气。
正在铺床的姜欣然回头看他,满脸担忧:“世子怎么了?”
“痛。”
“是伤口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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