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琬应该就是最后一幕戏了。
谢无极不免有些期待,手腕动了动,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落到那些人身上的视线,还有那时不时泛起红色的异瞳,都令他们望而却步,再不敢说些什么。
所谓血性和不畏牺牲,不过是敲响的战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谢无极往前走了几步,露出阴郁而神经质的笑容:“你又要给本君定什么罪呢?”
谢琬呆呆地看着谢无极的双眼,也可能是透过这双眼睛看着别人。
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在谢无极不耐烦之前一字一顿道:“我没资格向道君兴师问罪。”
谢无极长眉一抬。
“我是来赎罪。”
这下不止谢无极,黎瑶和其他所有人都有些惊讶了。
“哦?”谢无极觉得很有趣,“赎罪?替谁赎罪?又向谁赎罪?”
他似笑非笑地指着自己:“本君可是一点点吞噬了你哥哥的一切。”
从骨头到血肉,真正的谢家子什么都没剩下。
但谢琬艰难地说:“没得选择。”
谢无极笑容一滞。
“我们都没得选择。”谢琬笑起来,“不管是道君还是谢家人,我们都没得选择。我们不是做决定的人,包括道君。”
这是再真实不过的话了。
不管是谢无极还是谢琬,又或者是根本没有真正活过几天的谢家子,他们都没得选。
做决定的人不是他们,谢无极就算吞噬了谢家子的一切,也是被迫的。
他是被强行桎梏在这个躯壳内,若非要复仇或分说出一个仇人,那也是做出这个决定的人。
而那些人现在已经死光了。
“我也快要死了。”谢琬靠到闻雪月身上,“我要说的话很简单,道君听过,我便要走了。”
谢无极默然不语,谢琬说得很慢,却很清晰:“对不起。”
“对不起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叫你一声,兄长。”
旁人发现不了什么,但就在谢无极身边的黎瑶明显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
不大,也不多,就那么一瞬间,却已是回来之后非常罕见的波动。
“我要走了,兄长。多谢你还愿意姓‘谢’……还愿意听我说完这些话。”
话说到这里,谢琬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她早在闻叶手下就受了重伤,又是个不能修炼的身体,无护体灵力,坚持到现在全靠闻雪月的真气。
“雪月,别再浪费你的真气,好好照顾自己,若有时间,每隔十年的今日,到我坟上放一束花吧……”
谢琬依偎在闻雪月怀中,气息逐渐减弱,缓缓闭上了眼睛。
周围安静的可怕,不管是吵闹的修士还是跪了一地的凡人,在见证了今日唯一的死亡之后都有些心情复杂。
——不,不能说是死亡。
谢琬并没死去。
一道命魂之光落在她心口,谢无极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口口声声说着要走,心中怕是百般不愿去死的。你今日来此说这样一番话,当真全是你心中所想么?我看不然。”
闻雪月一愣,很快见到谢琬重新有了生机。
“想活下去就得知道该尊什么人,说什么话。你很聪明,聪明的人在本君这里一向有些特权。”
谢无极这话简直是在打那些修士的脸,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真是太不聪明了。
被谢无极称赞聪明的谢琬再次有了力气,她恍惚地看着自己还能动的手,唇瓣几次开合,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黎瑶看她眼神变化,就知道谢无极这次并未把人想得太坏。
谢琬说的不一定不是真心话,可她也确实不想死,确实寄希望于谢无极的恩赏。
她赌对了,一个将死之人活了过来,向跪拜的凡人展示了谢无极超凡入圣的力量。
“道君天道所向,举世无双!我等愿永远追随供奉的道君!”
没有人不惊叹于起死回生的力量,也没有人不向往。
渐渐的,跪拜的不再只是凡人,还有那些本来意图和谢无极拼死一战的修士。
再不情愿也最终还是要臣服于力量之下。
谢无极目睹这一切,轻笑声溢出,由小变大,听得黎瑶毛骨悚然——这是什么大反派笑声??
上一个这么笑的已经被嘎了好吗?
“人心就是这样。”
谢无极的话在耳畔响起,他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弯着腰在与她耳语,温热的呼吸激得她一阵战栗。
“前一刻恨不得和我同归于尽,在见识到真正的力量之后又心甘情愿地臣服。看久了,当真是觉得,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黎瑶抓住他的手:“也不用想得那么极端。”她转过头来,“不谈这些修士和谢琬,下面那些人在这之前,不也是站在你这边的吗?”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为了利益才愿意接受你。就算没有他们,至少我不是。”
黎瑶捂住谢无极的嘴,语重心长:“所以别再笑得那么反派了,容易出事。”
第六十七章
黎瑶对谢无极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难搞的上司, 唯我独尊的暴君,残忍的大反派。
他身上贴满了各种标签, 但绝对没有温文尔雅和抚琴作画这类。
所以当她看见他月下抚琴, 银发白衣的模样时,总觉得很违和。
琴音很好听,哪怕是黎瑶这种没什么乐感的人也能听出技艺精湛来。
最引人的还是他身上那种松弛感, 谢无极不管做什么, 都有种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的随意从容。
一曲终了, 他按住琴弦抬起头来, 银色的发丝随风拂动,一身清骨沐浴在朦胧月色中,如同披着皎月罩袍,眉眼间那种宁和静谧, 真的很违和。
“在看什么。”
他开口询问,黎瑶也如实说了:“都不像你了。”
谢无极如同听到了有趣的笑话,嘴角勾起, 抱着琴站起来, 越发有种遥不可及的孤高清冷。
“那怎样才像我?”
他朝黎瑶走过来, 锦衣放量很足,穿在个子过高的他身上也宽逸清雅。
黎瑶注意到他今日没束腰封或者腰带, 只松松地系了衣带。虽看不出具体的腰身,也瞧不见挺翘的臀线了,可说不出为什么,黎瑶反而从他身上看出了浓浓的诱惑。
“说说看。”
谢无极已经走到她面前, 琴早不知收到了哪里,他低下头来, 落下银色的发丝和飘带,黎瑶眨眨眼,耳边是靡靡之音:“你喜欢我是如何模样,我就可以是如何模样。”
天下大定,河清海晏。
谢无极若能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向人间报复,那世间就不会再有什么波折。
黎瑶如同看守谢无极的钥匙,只要她在,就完全不用担心。
作为钥匙本身,黎瑶其实没有那么自信,也并不打算真的一辈子把谢无极当做什么危险分子去看守。
她凝着他明显清减许多的脸庞,良久才道:“我喜欢你如何模样都行吗?哪怕是你不愿意的?”
谢无极平静地点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黎瑶笑出声来:“不该是这样。若真全都按我说的做,你肯定会不快乐。”
谢无极想否认,黎瑶按住了他的唇:“就像我从前那样,你那时总嫌我只会一昧地讨好,讨好你也讨好你身边的人。但我其实只是希望得到你更多的注意,所以哪怕不愿意,也勉强自己去做很多事。那时候我就不快乐。”
谢无极眉头微蹙,黎瑶抬手抚上去:“所以你看,如此一来的结果只是把彼此推得更远。你不会喜欢我那个样子,我也不会喜欢你变成那个样子。”
想来想去,从前谢无极说的那些话也不全然没有道理。
“所以我喜欢你如何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做什么模样。”
谢无极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音调拖得很长:“我愿意就可以?”
“当然。”
“不一定呢。”他直起身,稍稍和她拉开了一些距离,“只怕我真的那么做了会吓到你,将你推得更远。”
口头否认应该很难说服他,黎瑶干脆摆开架势:“你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就和之前的月下抚琴一样,试试看他想做的,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被推远。
一切尘埃落定也有几日了,黎瑶除了帮着恢复折玉城和修炼之外,也在想她和谢无极的关系。
今晚月色不错,是个做决jsg定的好时候。
谢无极的视线从未离开离开黎瑶的脸,将她坚定的视线看得清清楚楚。
他突然转身要走,像是怕她真做出他不想面对的决定,可黎瑶不允许他退缩。
“来。”她抓着他的手,缓缓扣住他的手指,“怕什么呢?”
怕什么呢?
对了,心底那种情潮翻涌的不安,是怕。
谢无极极慢地走回来,盯了她和他十指紧扣的手半晌,才再次望进她的眼睛。
原来怕就是这种感觉吗?真奇怪。
那她以前每次见他,都是这种感觉吗?
谢无极扬起另一侧衣袖,锦袍之下如风涌动,挑动黎瑶岌岌可危的心弦。
“那你就好好看看。”谢无极凑得很近,侧头在她耳边耳语,“认真地看着。”
黎瑶屏住呼吸,再一次见到了他曾向所有人展示过的那一面。
那是他原本的模样。
早在墙外的时候谢无极就接受了自身的一切,但那时黎瑶睡着了,看不见,他也在心里做过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绝不会让她看见自己这样丑陋不堪的画面。
闻叶死之前的话他始终记在心中,只是掠出触手不算什么,真正变成怪物的模样,比她见过的其他“怪物”还要丑陋的话,她好不容易产生了一点动容都会化为乌有吧。
面对凡人和修士时暴露的一瞬间是迫不得已,现在却实在不应该。
但没办法回头了。
他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烟花,即将迎来生命中最美好也最短暂的一刹那。
黎瑶的目光专注地定在他身上,带着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情意。
有多久没看到她这样的神情了?
杀死闻叶的时候他都不曾变回本体,现在却要在她的情意之下变回去,谢无极的骨骼快速发生改变,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黎瑶缓缓后撤,不是被吓到了要跑,而是因为他变得异常高大,如不后退就无法看到全貌。
她一身白裙,素面素髻,发丝抚过眼睫,她抬手拂开,哪怕眼睛很痒也没有眨眼。
她努力睁大眼睛,将谢无极此刻的模样尽收眼底。
就和当时在所有人面前看到时感觉一样。
没有退缩,没有逃离,就只是看着,认真极了。
她也不说话,视线划过他变为触手的双腿,和她印象中那些“怪物”不一样。他连触手都变成了银色,有些部分甚至晶莹剔透,看起来一点都不恐怖。
黎瑶往前走了一步,谢无极如同被惊到般瑟缩了一下。
她迟疑着开口:“……我能摸一下吗?”
谢无极瞳孔收缩,从高处俯视下来,没有答话。
黎瑶也不需要他的允许。
她又往前了一些,这次他没有闪躲。
他像第一次被人类抚摸毛发的猫,警惕而紧绷,黎瑶碰到他的时候,他僵硬得不可思议。
“……放松。”她缓和语气,音调很轻,“我不会伤害你。”
“……”
谢无极哪里是怕她伤害他?
他因这话越发紧绷起来,像上紧的发条,崩裂之后是翻山覆海的可怕后果。
但黎瑶好像完全不怕,又或者她根本顾不上那些,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他的触手,像看到了含羞草,严丝合缝地闭合着自我,不肯朝她透露真正的面容。
“为什么不打开?”
黎瑶像拨开花蕊之外的花瓣,将触手闭合的部分缓缓打开。
谢无极闷哼一声,不是疼,是另外一种难捱的情绪动荡。
“比我想象中好看得多。”黎瑶犹豫着开口,“……很精致,像什么琉璃制品。啊,也像荔枝。你不用凡食,大约不知道荔枝是什么样子,我来给你解释一下……”
黎瑶轻轻拨弄着触手白皙细嫩的部分:“晶莹白皙,娇艳欲滴,甜得很,那就是荔枝。”
明明只是在形容水果,却让两个人都诡异地热血沸腾起来。
大殿之外,方休有事来请示,他看着怀里的兔子,这本是黎瑶的灵兽,被她从乾坤戒里放出来后却处处粘着他,实在是有碍他的行动。他有很多事情要忙,还是得道君帮忙跟黎小姐说一声,把这兔子看管起来才好。
“别咬了,这就把你送回去。”
方休冷笑一声,不管团子如何咬他的手都不停止,敲门的动作已经进行了一半,突然听到了门内响起道君压抑凌乱的声音。
方休顿时觉得谢无极是出什么事了,门都不敲想要闯进去,团子眼疾手快地化作人形将他紧紧抱住。
“疯了吧你!”她压着嗓音斥他,“这个时候进去,你怕是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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