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煊,”林音将视线从诏书上挪开,看向他的眼睛,“我也有一样东西给你。”
李煊微怔了一下,“什么?”
林音垂下视线,从衣襟内拿出一份叠好的名单,抬手递了过去。
李煊接过林音手里的东西,缓缓展开,目光在那些列好的名单上顿了一下,抬起眼睛:“这是什么?”
“这是我选出来的,所有家世清白、品貌上乘的女眷名单,”林音道,“其中几位朝中重臣的子女,也单独标了出来。如今天下初定,正是需要拉拢人心的时候,这里面应该有合适的皇后人选。”
李煊的视线依旧落在她眼睛里,随着她表达意思的明确,眸中的笑意也跟着一点一点消退。
如同湮灭了的烛火,无声的沉寂消散。
许久,李煊抬起手里的名单,淡声问道:“你觉得,我应该在这上面寻找皇后的人选吗?”
“是,”林音再次捏了捏手指,继续硬着头皮道,“这些名单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除了才貌出众之外,也都是世代忠良之后.....”
“世代忠良之后?”李煊笑了笑,微微摇头,“难道将军不是世代忠良之后吗?”
他说的是将军,而非名字。
这是他表明心意以来,第一次如此生疏的称呼她。
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我......”林音顿了一下,“我第一次找你的时候就跟你说过,天下安定之后,允许我卸去甲胄,倾出权利,远离上京和朝堂。”
“你那时候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是因为你不信我能永远对你保持信任,担心我会像李烨那样,会对你万分忌惮、赶尽杀绝,”李煊平静地看着她,问,“是这样吗?”
林音抬起视线看向面前的人,微微抿紧了唇,没有答话。
“你自小习武,五岁通诗书,七岁懂兵法,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做一个像老侯爷那样,为国尽忠的武将。”李煊道,“就这样远离朝堂,亲手葬掉奋斗多年攒下的功业,你真的甘愿吗?”
几乎下意识地,林音微微摇了下头。
这是她埋在心里,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情衷。
什么云游天下、远离朝堂,不过是一时的兴致。
她心里真正在意的,是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一切。
“若你是因为我的心意想要逃离,那大可不必,”李煊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不会为难你。今日出了这个房间,我们照旧是好友、是知己,我必不会再逾越半分。”
林音眸中的情绪倏然顿住,指尖无意识地紧紧掐在手心里。
“这份诏书,我会毁掉,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李煊探出手收起那份被自己改过很多次,才逐渐满意的诏书,声音很低,“你不必担心,也不必费心思将旁人送到我身边来,我不需要。”
“对不起,”林音垂下眼睫,眼尾隐隐有点红,“我错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并非对你无意,只是不想让自己一生都困在后宫之中......”
“谁说要让你一生都困在后宫之中?”李煊怔了一下,迅速抬起视线,“刚才的诏书,你没仔细看吗?”
“我......”林音张了张嘴,一时有点懵。
她刚才只顾着胡思乱想了,哪里还顾得上看诏书。
“我既知你心愿,又岂会让你为难,”李煊道,“所以只要你愿意,便可以任意出入后宫前朝,与现在别无二致。”
“可......”林音迟疑了一下,“可大周开国以来,从没有后宫女子干涉前朝的先例......”
“没有先例便创造先例,我既认定了你,便不会让你忧悒。”
李煊的语气没有半分迟疑:“你不喜欢后宫沉闷,便和以往一样,继续掌管你的十万铁骑;你若累了,我自会找到人帮你挑起担子;你喜欢云游四方,我便与你一同巡游;你若不想要子嗣,我们便携手白头,不被任何人打扰。”
语毕,他缓缓顿住,视线再次垂下:“只可惜,你却从未对我动摇,哪怕一时半刻都没有。”
“我有的,”林音立刻反驳,声音里有点没底气,“我也迟疑过的......”
忽地,面前的人身子一歪,差点摔在地上。
“李煊!”林音立刻伸手扶住他,“你怎么了?”
“没事,”李煊略有些虚弱地摇了摇头,“前几天太累了,没休息好而已。”
“不行,”林音急的眼睛都红了,“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叫太医......”
“不用了,”李煊抬手拽住眼前的人,声音很低,尾音还有点颤,“反正也没人在意,看不看太医都一样。”
“谁说没人在意,我在意的,你先松开......”林音挣扎了一下,“我先去叫太医,万事都等太医来过了再说......”
“你不必哄我......”李煊低头轻咳了几声,憔悴的仿佛琉璃娃娃一样,“那诏书,你看都没看一眼就拒绝了......我不怪你,你走吧,我一个人也可以......”
“你在这里,我走哪去啊,”林音再次挣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带了点哭腔,“我没有要丢下你,我愿意留在你身边,我愿意的......你先松开我好不好,我先去叫人找太医。”
“你别哭,我没事,真的,”李煊立刻坐直身子,脸上的病气也消退了不少,“真就是前几天太累了,一时没休息好才这样的.....”
林音停止了挣扎,眼底泪意还没散,红着一双眼睛看他,声音里带了点迟疑:“你......不是装的吧?”
“没有,”李煊立刻垂首咳嗽了几声,声音再次低了下来,“我刚才真有点头晕。”
“头晕是吗?”林音问。
“嗯。”李煊立刻点头。
“那你咳嗽什么?”林音再次问。
李煊点头的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好像是又感染了点风寒?”
林音继续看着他,没再说话。
“我错了,”李煊立刻道歉,“我就是怕你会继续犹豫......你别生气了,好吗?”
“我是因为不愿困束自己,考虑过离开你,”林音缓慢道,“但舍不得也是真的。”
李煊依旧看着她,唇角偷偷翘了一下。
“若你不介意我对你的喜欢不如你多,我会留在你身边,”林音看着他,“试着更加努力喜欢你......”
“我不介意的,”李煊立刻道,“一点都不介意......当然,你要是能对我多点喜欢,就更好了。”
林音没忍住垂下眼笑了一下,偏过头没说话。
“那这诏书.......”李煊再次将立后诏书摊开在案几上,抬头看向面前的人,语气里有点不确定,“还下印吗?”
林音没有回答,而是重新坐回到位置上,抬手取过一侧的玉玺,沾好印泥后,郑重地盖在了诏书上。
用行动直接给了他答案。
“看来以后,要多多劳烦你了。”林音侧过脸看他,眼底带了点笑意。
“求之不得,”李煊握住她的手,手指无意识收紧,“既已盖了这大印,便是后悔不得的,日后哪怕你再想逃走,我也绝不会再放手。”
“哦,”林音点了点头,作势要去收桌面上的诏书,“忽然有点后悔了,要不我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李煊起身拦了一下,单手将林音挡在身后,另一只手迅速将诏书重新收好,搁在一侧的木盒里,顺手落了锁。
并侧身,将锁好的木箱亮给林音看:“尘埃落定,后悔无用了。”
林音将手撑在高座扶手处,脸颊搭在手背一侧,似乎有些可惜:“唉,莫名其妙就把自己送出去了。”
“不算莫名其妙,”李煊附身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很轻的吻,声音有点低,“是我处心积虑已久,妄念成真罢了。”
第61章
立后诏书公布后, 群臣的反应跟林音预想的差不多。
年轻一派大多表示支持,但朝中老臣却几乎个个都持反对意见。
甚至连冯家老中青三代人,都有三种不同的看法。
冯德渊认为此事断然不可, 原因很简单, 大周立朝以来,从没有哪位皇帝册立武将为后, 更没有手握皇后册宝,还能参政的先例。
身为礼部侍郎的冯佑则认为, 皇帝自然可以选立自己心仪的女子为后, 只是婚后参政,怕是有些不妥。
唯有孙辈的冯祺最为支持, 并且直白地反驳祖父和父亲, 没有武将为后的先例又怎样,当年圣祖皇帝决定只娶一位皇后的时候, 不也没有先例。
最后不一样丝毫没耽误圣祖爷的功绩,更没影响人家夫妻几十年感情。
事情在朝中发酵了一整天,最后还是李煊亲自出面, 干脆果决地宣布此事无需商议,礼部按规矩准备大婚之仪便可。
至此,那些议论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
反对者心里依旧有些不情愿, 但碍于皇帝威仪,又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暗自不快。
冯德渊便是其中一个,直到下朝回家,依旧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最后还是小孙女冯诗语端着新做的点心去哄祖父, 耐心开导了很久, 冯德渊才摇头叹息了一声, 道:“你还小,不明白前朝与后宫的厉害关系。”
“有什么不懂的,”冯诗语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祖父不就是担心后宫势力过大,会影响前朝吗?”
她虽不怎么出府,但家宅后院的话本子却偷偷看了不少,自然明白祖父口中的“厉害关系”指的是什么。
“小声点,”冯德渊立刻道,“背后议论帝后,成什么样子。”
“......”冯诗语无语凝噎地搁下手里的芙蓉糕,换了个问法,“那祖父觉得林将军会是放肆贪婪、不分轻重的人吗?”
“自然不是。”冯德渊立刻摇头。
他与林音共事多年,也算得上了解她的脾性。
林音镇守北疆多年,年少时便立下战功无数,得皇帝重用、受百姓敬仰,从未有过任何逾矩行为。
甚至一直在躲避是非,也从不曾与上京官宦来往,唯恐己身势力过大,招人忌惮。
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有分寸、懂进退的人。
即便后来的林音在李烨的逼迫下,开始自保,甚至反击,冯德渊依旧这样认为。
毕竟君子出仕,为天下,而非为君。
在这一点上,林音永远都没有错。
“既然如此,您还愁苦个什么劲儿啊。”冯诗语不懂。
“可林音本该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冯德渊还是难以接受,“又怎能被纳入后宫......”
“但陛下不是特许她可以任意出入前朝后宫,与以往无异吗?”
“怎会无异,”冯德渊道,“再往后,林将军便是天子正妻,我们在朝堂上,是称她皇后,还是唤她将军,这......毕竟是亘古少有的事情,实在太过荒唐。”
冯诗语微微顿了顿,缓缓摇头:“我看啊,您根本就是书读太多,才会固步自封,不知变通。”
冯德渊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以往乖巧温顺的孙女,竟会用如此直白的话反驳他。
还驳的他无言以对。
“陛下心仪林将军,是自小就有的情愫,如今好容易才将人哄到手,自然不会轻易放开,”冯诗语道,“既如此,您又何必庸人自扰?”
“可......”
“还是您想看着陛下失去所爱,孤独终老?”
“别胡说,”冯德渊皱眉,“陛下乃万金之躯,又岂能......”
冯德渊顿了一下,终究没将那四个字说出口。
仿佛只是将那几个字和李煊联系在一起,都是犯了莫大的忌讳。
“那不就行了,”冯诗语抬手倒了杯牛乳茶递过去,软声哄道,“您就别老是想着这件事了,我都想开了,您还在别扭什么啊。”
冯德渊伸手接过杯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到一半忽然顿了一下,扭头看向自家孙女:“你都想开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你......”
“什么?您听错了吧,”冯诗语取过一侧的鲜奶糕递到冯德渊嘴边,笑靥如花道,“祖父吃这个,孙女亲手做的呢。”
-
帝后大婚的礼仪比寻常百姓要繁琐许多,为此礼部专门派了人去给林音讲解当日的规矩仪典。
织造司和珍制司也忙着赶制大婚所用的吉服、头面,每日入府询问林音各类细节、花样,甚至连屋内陈设与锦被布料都要她过目。
弄得她一个头两个大,一连十几日,两只耳朵就没静下来过。
荣华得了个空去看热闹,瞧见林音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差点没绷住,在满屋奴才面前笑出声。
好容易等林音处理完这些琐碎的事情,荣华毫不客气地坐在一侧的坐塌上,扶着案几笑的肩膀直抖。
跟筛糠一样。
“差不多行了,”林音摊在另一边,手指都懒得动一下,“快,帮我倒杯茶。”
荣华一边倒茶一边笑,茶水倒一半洒一半,末了,还不忘颤着音说几句风凉话:“想不到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林将军,也能被这几个碎嘴的奴才打败......”
林音闷着头喝茶,声音疲惫:“早知道这么累,就不成亲了。”
“哈哈哈哈哈......”荣华一个没憋住,再次笑出了声,“不行......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林音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笑够了赶紧走,我可不想让四周街坊都以为,侯府里新养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大鸭子。”
荣华靠在椅背上,憋着笑顺了顺气。
眼角都溢出了泪花,看上去欠兮兮的。
林音喝完一杯茶,再次给自己倒了一杯:“封地选的怎么样了,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荣华抬手擦了擦眼尾笑出的泪珠子,喘了口气道,“我想先出去玩一圈,看哪里好玩,就将封地定在哪里。”
“嗯,”林音点了下头,赞同道,“是个好办法。”
“喂,你听说了吗?”荣华转过身看向林音,神秘兮兮道,“那个衍族的小孩推翻了老衍族王的势力,自己做了新的衍族王。”
林音点头:“知道一点。”
万俟言当时兵变的时候,北疆守卫声东击西地帮他打了不少掩护。
衍族的事情进展,她自然比其他人知道的早一些。
“倒是没看出来,”荣华抬起两根手指,慢悠悠地蹭了蹭下巴,“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林音继续垂眼喝着茶,没有答话。
万俟言的本事又何止如此。
他幼时因为过分聪明伶俐,被当时最受宠的大妃暗算,丢在雪地里冻了一整夜。
直到天快亮,才被他母亲提着油灯找到。
虽然高烧昏睡了几日后,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却也因此筋骨尽毁,再也习不得功夫,拉不得长弓。
或许正是年少时受苦太多,才让他才养成了装傻充愣、扮猪吃老虎的晦暗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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