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当他情绪失控时,随之而来的焦虑与烦躁就会让他对一切凌乱、肮脏、不规整的事物生出难以排解的厌恶,只有当情绪被妥帖地安抚住了,负面情绪才会降下去。
但抚慰情绪的媒介却无从寻觅,只有运气好的时候才能误打误撞找到,也因此多数时候,他都无法将自己的情绪控制的很好。
换衣间的帘子被拉开,听到脚步声,裘时煜抚在太阳穴上的手指一顿,抬眼望了过来。
杜知桃踩着店内提供的厚底凉拖走来,鞋后跟偏重,每走一步就会往下掉一点,踩在地板上的时候发出像是小马走路那样清脆的“哒哒哒”声。
她上身穿着浅咖色外套,白色内搭,修身长裤,皮带收紧,勒出纤瘦的腰肢。
她扎着高马尾,露出的颈子又白又细,刚才换衣服的头发有些弄乱了,额前碎发收不住,凌乱地散着,像野草一样。
也许是因为重回穿衣舒适区,她一扫刚才的郁闷模样,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活泛的精神气,眼睛又圆又亮,让人想起雨后碧蓝澄澈的天空。
裘时煜看得微微愣神。
他忽然回想起他跟杜知桃的初遇,少女也是如这般,穿着一条湿漉漉的碎花裙,漆黑湿润的发丝贴着脸颊,抱膝蹲在檐下,狼狈的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狼,圆睁的眼却异常的亮,令人忍不住心疑到底发生什么才能影响到她的心情。
在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裘时煜被这样的她吸引,内心的怒气与不悦不知何时被尽数抚平,获得了久违的宁静。
心里有个声音低声告诉他,少女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必不可少、至关重要的媒介。
……所以,抱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他没有拒绝杜知桃的接近。
杜知桃不知道他微妙的想法,趿拉着拖鞋来到他面前,欢快地转了一圈,笑着问:“你觉得怎么样?”
她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性格,虽然因为钱袋子即将大出血的事实短暂消沉了一会儿,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与其愁眉苦脸闷闷不乐,还不如开开心心地试衣服,就当给自己的奖励了。
裘时煜没有犹豫,肯定地点头:“很适合你。”
他的回答堪称直男典范版,毫无新意与技术含量,换做别人都要觉得他敷衍糊弄,但好在杜知桃并不在意这些,她也挺满意这身衣服,不打算再挑下去了,直接穿着衣服,抢在裘时煜前面跑到前台结了账。
裘时煜看她往前台走,自然地起身跟在她身后,正准备付款,但他没想到杜知桃接下来拿出手机,打开收款码递了过去。
裘时煜蹙了下眉,低声说:“你……”
导购还在看pos机,杜知桃保持着伸手的动作偏过身,盯着他的眼睛,她知道裘时煜想说什么,神情严肃:“你已经付过饭钱了,买衣服就我自己来吧。”
裘时煜就站在她身后,杜知桃忽然的转身让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缩小,温热的气息也随之拂过他的颈间,热热的,痒痒的,像是毛绒绒的蒲公英。裘时煜眼瞳微缩,几不可查地后退了一步。
她还是一个学生,每个月生活费就那么点,裘时煜本就没想过让她自己承担费用,但当他触及到少女带着坚持的眼神时,仿佛鬼使神差,他一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直到导购用机器扫了杜知桃的手机,他也没有出声。
虽然付钱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杜知桃还是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她并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人,虽然曲岚没在生活费上短过她,但她从没浪费过曲岚给她的每一分钱,她很少买贵的化妆品,衣服也是能穿就行,不在意名牌与否。
曲岚在离婚后辞职找了新工作,在一家小公司里做销售经理,工资不算低,但工作辛苦,加班到深夜是家常便饭。杜知桃一直很心疼她,她也试着劝曲岚换一个轻松点的工作,但她渐渐理解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所以杜知桃换了个办法,把自己的生活费攒起来,等放假了就买好吃的带回家给她。
为了给三个任务对象庆生,杜知桃特地提前存下了一些钱,虽说陆星泽和裘时煜不约而同结了饭钱,替她省下了一笔,但是今天买的这三件衣服还是瞬间掏空了她所有的家底,让她一下子从一个小有存款的富婆变成了一个只能泡面拌老干妈的贫穷女大。
甚至还挪用了一部分她雷打不动的小金库里的钱。
看来小长假带曲岚去周边城市走走的愿望破灭了。
换下来的脏衣服和另一条裙子被叠好装进礼品袋,导购帮她把身后的标签剪掉,杜知桃看着她手里连着绳子的吊牌,轻轻叹了口气。
买完衣服,他们走出商场,外面天空阴沉沉的,分明上午还阳光明媚,不知怎么天色倏然暗淡下来,墨黑的浓云挤压着天空,厚重地覆盖住澄明的日光,路边树叶摇晃,只闻风声呼呼。
好像要下大雨了。
杜知桃今天就背了个小包,没有带伞,她见状扭头对裘时煜说:“好像要下雨了,那要不今天就到这里?我得赶在下雨前回校。”
裘时煜说:“我送你吧。”
杜知桃想了想,这里离学校倒是不远,步行回去也就二十分钟左右,但如果走到一半下雨那就不好了,她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裘时煜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停在路边,杜知桃一手一个礼品袋,俯身拉开副驾驶的门,矮身坐进去的时候,她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掉了出来,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杜知桃下意识松手去捞,手机没捞到,礼品袋反而落到地上,里面白色的礼品盒掉出来了一半,沾到了地上的尘土,变得有些灰扑扑的。
她一下子有点慌,蹲下去时没留心,脑袋又撞到了车门,痛的杜知桃眼泪一下子飙了出来,就着蹲着的姿势一动不动,双手捂着撞到的地方缓了半天。
车上的裘时煜目睹了全过程,他觉得好笑,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下车走到副驾边,帮她把东西拾起来放进后座,然后折返回来,低头看着她发顶圆圆的发旋,问:“好点了吗?”
杜知桃放下手,眼泪汪汪地抬头:“没有,好痛哇,我感觉我要脑震荡了。”
她说着说着就有点委屈,捡起脚边的手机,举高把钢化膜碎了一半的屏幕展示给他看,“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才去手机店贴膜没多久,又要换一张新的了。”
她塌着肩膀,长长的睫毛颤啊颤,连高马尾都好像失落地耷拉了下来,看起来真的很沮丧,裘时煜掌心发痒,不知怎么忽然很想揉一揉她的脑袋。
然而,杜知桃在他伸手前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直直看向马路对面,裘时煜手一顿,收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转身回到驾驶座上。
杜知桃还站在原地没动。
她在马路对面看到了陆星泽——不,倒不如说是,陆星泽看到了她。
他身上穿着她昨天送给他的那身衣服,杜知桃买前做了充足的功课,现在看来果然非常适合他。风有些大,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此时此刻平静地站在对面,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尊沉默的雕塑,透出几分诡异。
脸上泛着异常的红潮。
作者有话说:
修罗场开启!
第43章
他的神情分明平静极了, 眼神却极其滚烫,炽热到如有实质,隔着一条马路的车来车往, 像是找到了一个瞄点,准确而直白地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站姿也跟平常不太一样, 以往陆星泽的站姿都是随意倦懒的,但此时他却站得很直, 得益于相貌与气质的出类拔萃,在人群中显得非常扎眼,有如鹤立鸡群。
杜知桃心脏乱了一拍,心口微微发麻。
她不知道陆星泽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但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他大概率是误会什么了。
裘时煜握着方向盘,见她直视远处, 久久没有反应, 有些莫名:“你在看什么?”
几乎是同时,杜知桃看到陆星泽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她心一紧, 来不及多加思考,连忙钻进车后座抓起那两个礼品袋,边拿边对裘时煜说, “我看到我朋友了, 我先去找他,你回去吧,不用送我了, 那再见!下次再见哈!”
车门被一把按上,阻隔了外面吵闹嘈杂的环境音, 车内立刻安静下来。
裘时煜的手还握在方向盘上, 真皮的材质被他掌心的温度熨的微微发烫。他偏头, 透过车窗看到少女匆匆穿过马路的背影,她踉踉跄跄地追在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后面,表情焦急,因为走得匆忙,还差点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一跤。
跟刚才一样,又马虎又莽撞,冒冒失失的,让人打心底忧虑她一个人到底能不能行。
但不知为何,裘时煜已经没了刚才的好心情。他看着杜知桃的身影跟着那个青年伊通消失在马路尽头,一个没忍住,用手指攥了一下方向盘。
……
杜知桃追在陆星泽屁股后面喊了不知道多少声,累的嗓子都快冒烟了,这人都像是没听见一样,仍然自顾自埋头往前走。
他人高腿长,又不像以前那样会刻意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来,走起路来犹如脚下生风,杜知桃手上还拖着两个累赘,更是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他。
眼见着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又越来越大,杜知桃心一横,干脆把东西全部丢在一边,脚下猛地一用力,整个人像只离弦的箭一样瞬间飞了出去,一把拦在陆星泽面前。
已经有路过的人开始注意到他们两人闹出来的动静了,有几个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们。
陆星泽从始至终都恍若未闻,只淡淡地瞥过来一眼就移开了视线,抬脚准备绕过她,但杜知桃脸都豁出去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的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伸出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喘气之余分出力气恶狠狠地用脑袋撞了他一下:“陆星泽!我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她原以为以陆星泽的性格被她抱住了以后还要挣扎,甚至惹恼了他说点口不择言的话也属正常,但是一想到陆星泽高达90的关怀值,杜知桃说什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放他走。
但她这个拥抱好像无意间触发了某个开关似的,陆星泽被她搂着,竟然一下子不动了。
杜知桃忽的品咂出了几分不对劲的味道,她皱起眉,抬眼看他。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陆星泽眉宇微蹙,一张脸红得吓人,整个人都好似烧了起来,连藏在衣领下的脖颈都泛着滚热的红,落在她身上的眼神看似清明冷静,实则已经开始涣散。
杜知桃这才发觉她手臂下环着的腰也热度惊人,她悚然一惊,松了手,震惊地问:“陆星泽,你是不是发烧了?”
陆星泽没说话,过了半晌,忽然伸手扳住杜知桃的肩膀,眯起眼睛仔细看她的脸。
也许是因为发烧了人不太清醒,他一双眼睛也如一块化不开的浓墨,沉沉的黑蕴在里面,折射着近乎妖冶的色彩,摄人心魄。
他并不是多么狭长的眼形,多数时候微微敛着,给人一种慵懒散漫之感,此刻因为眯起却显得眼尾狭长,眼皮单薄,瞳色漆黑。他紧紧盯着杜知桃,眼神带着审视的味道,一言不发,好像在试图通过她的外表看进她的内心。
杜知桃被他看的反应不过来,过了半晌她才想起来自己应该解释:“你刚才是不是看到了?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知桃说到这里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不是,这台词怎么跟八点档狗血剧里那些向女主解释的渣男一模一样?
但陆星泽还看着她,她也就顾不上这么多了,因为紧张,逻辑也有点颠三倒四的,“我刚刚手机掉了,头还撞到车门,东西也掉地上了,他看到了过来帮我捡一下,然后我就看到了你,我们没有——”
声音戛然而止。
陆星泽忽然把她紧紧抱住了。
以一个绝对的,不容反抗的姿势把她拥在怀里,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搂着她的脖子,食指指腹在她颈间轻柔地磨蹭了一下,冰的杜知桃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身体烫的像团熊熊的火焰,手指却冷的如深冬的寒冰,没有一丝温度。
他是真的在发烧,温度估计还不低。
杜知桃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就听见陆星泽忽然开口,说的话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真的是你。”
他的声音沙哑而富有磁性,较之以往还要低沉上许多,说不出是什么情愫,却令人心尖发抖,跟过电一样带来一阵轻微的酥麻触感。
陆星泽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处,身体自发的热度烧的他有些神志不清,他脑海中缓慢地回放了一遍刚才看到的画面,胸口漫上极其糟糕的酸涩感,闭上眼睛,慢慢地、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真的是你。”
他额上高热的温度透过衣料传给了杜知桃,瞬间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杜知桃没推开他,不知为何,她感觉这个时候的陆星泽脆弱极了,她扶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说:“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你的额头好烫。”
话音刚落,陆星泽忽然激动了起来。他将杜知桃抱得更紧了,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股胡搅蛮缠的无赖感:“我不去医院。”
作者有话说:
陆星泽只有发烧时才会吃醋的这么温和,等清醒了就开始发疯了
第44章
周围路人来来往往, 杜知桃费了好大劲才把陆星泽拉进一条人少的小巷,防止他俩继续成为大马路上行人炯炯有神的目光聚焦的焦点。
陆星泽仍然抱着她不肯撒手,杜知桃被他上半身的重量压的动弹不得, 她推了推陆星泽的胸膛想让他先松开自己,但对方显然没有配合的想法, 含糊不清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落在杜知桃耳朵里, 居然听出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杜知桃回忆起那天他喝醉了半夜跑到她宿舍楼下时,也是一身的黏糊劲儿,跟一只粘人的大型犬一样乖的要命,跟平时的他几乎判若两人, 也不知道如果陆星泽之后知道自己头脑不清醒时做出的举动会不会感到羞恼。
不过只能说陆星泽实在是好运,杜知桃是吃软不吃硬性格的典范, 对这样的他没有一点抵抗能力。于是杜知桃安静下来, 用侧脸蹭了蹭他的脸颊,小声征询他的意见:“那我送你回宿舍?……你吃药了没?”
“药”这个字令陆星泽眉宇微蹙, 喉咙深处似乎重新泛起药片融化了一半的那种苦涩又难以下咽的滋味,意识也随之慢慢苏醒。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颗晶莹的汗珠顺着脖颈的线条滚落进衣领里。
都烧成这样了他还执着地穿着加绒卫衣, 脖子里全是捂出来的细密的汗, 对一个身体不适的病人来说某种程度算得上酷刑,杜知桃甚至开始怀疑陆星泽是不是有自虐的偏好,但事实上这对陆星泽来说也是人生第一次的体验, 他有摄入酒精的习惯但很少喝醉,搬出来一个人住以后也很少生病, 但这些习以为常在杜知桃面前都一项一项被轻易打破——这种体验谈不上新奇, 只是让人感到由衷的挫败。
一种令人心甘情愿的挫败。
陆星泽承认自己对杜知桃有所隐瞒, 无论是正确的生日日期还是其他什么,按照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处事法则,他本该接受杜知桃报以同样的对待,因为这是他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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