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上锁的动作慢了,尚琼又说:“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他从栏杆缝里伸出一只手,“一块儿去。我不会拖你后腿。”
垂光看着他不动,尚琼固执地不肯收回手,带一抹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放我出去罢。”
垂光无法回避他的眼神,更为他的话而惊讶。她哪里是怕他拖后腿,她是怕尚琼遇到不必要的伤害。可她再也没有想到,貔貅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些事,想得并不比自己少。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不但跟着她到了这里,还想要跟着她再朝前走。
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终于把自己的手搁了上去。尚琼握着便不再放开,等她打开笼门,便换另一只手牵着,径直去找那大汉。
长须大汉只如不见,带着两人走出里许,进了一个山洞。
洞内极宽敞,三人站在当中,面对着不同方向的四条通道。大汉便说:“进谷四道关卡,二位可任选入口。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四关都能过得,便可在谷内居住一年。”
垂光说:“我只要进去,不求居住。”
大汉笑道:“都使得。何时离去,悉听尊便。”
垂光这才仔细看那四条通道,只感觉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她犹豫一刻,本来要随便挑一处,尚琼却说:“等等。”
他在四条通道前转了一遭,指着其中一条说:“这里。”
垂光敏锐察觉大汉的神情有一丝跳动,随后又恢复了和蔼。她心知能吸引貔貅的地方必有特别之处,便对大汉道:“我二人先走这条,如何?”
大汉点头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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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貅:为了做得像,我还把茶饼掰掉了一块~
第35章
垂光和尚琼便沿着通道走去,沿途壁上燃着明灯,走到尽头又见天空山石,这才真正进了谷中。
住空谷远比看起来宽大,走了一个时辰还没到第一关。垂光说:“照这样走法,路上便要耗去良久,两天还要打四次,难怪说不好进。”
尚琼说:“我刚才想,他不拦着咱们,也不知过关怎么个过法。如果来十个人一拥而上,岂不是比单独一个好过多了?”
两人边说边走,终于来到一道深壑之前,只见宽约三丈,架着五根极粗的巨木,便是过去的途径。壑边摆着兵器架子,刀枪剑戟倒是都预备着。
两人甫一露面,对面便也出来两人分别上了两座木桥,一着黑衣,一着白衣,对垂光尚琼抱拳道:“来者是客,点到为止;是走是留,过路不识。还请英雄指教。”
垂光一听连名字都不必通报,显然打完便完了,心里倒是喜欢这作派;只是看两人的架势,自己和尚琼却要分别迎战,有些踌躇起来,不知能不能独自连打两场。
正要和人商量,貔貅率先说道:“我先看一场,使得么?”
白衣人便道:“自然使得。”说罢收了架子凝立不动。尚琼便朝垂光笑道:“请。”
垂光一看如此,不知他又要做什么,只能先赢再说,便自行上了面前巨木,走到黑衣人对面:“请。”
话音未落,她便率先动了,只拿出一套丧败拳,意在取那黑衣人一侧,好从另一侧突破。
那黑衣人见她双手半虚半实,劲力刚直纯正,开口赞道:“好拳法!”却拿一套平凡的擒拿手来应对。垂光本以为他未免有些托大,上手方知这人的擒拿手是由另外的手上功夫化来,力道充沛,角度刁钻,适合在这巨木上头施展。
她一心想要过去,便用拳劲破他双手来势:出手再刁钻,总刁不过何重绿;一旦他肩膀受制,双手便难以近前。十招一过,两人各有所长,然而那黑衣人在这处守了不知多久,对这木头每一处了如指掌,垂光占不到半点便宜,心知但凡同他多耗,自己总要吃亏。
她忽然加大手劲,出手却打得偏了,劲力有些许落在木头上哗哗直响。黑衣人见她心急失误,更加勇于进攻;垂光接了几招貌似吃力,忽然错步发劲,双臂轻舒,一招极漂亮的“如相酬”直逼到黑衣人下巴,迫得他连连后退,眼看踩在了巨木边缘。
他自然对这巨木十分熟悉,一碾便要借力返回;然而垂光提前几招刻意为之,用打偏的细微气劲将这片边缘打磨得溜光水滑,他越要借力,便越是滑得厉害,脚下一溜便溜下了巨木;然而毕竟见机得快,伸手一搭便又飞身上来,朝垂光行礼道:“女侠好身手。”
垂光见他利落认输,心中也自佩服,连忙谢过了他,抹去额间汗水走到另一头。
尚琼看她打完,便也上了巨木,和那白衣人对峙。只见他并不动手,只是问道:“敢问前辈内功和黑衣前辈相比,哪个高些?”
白衣人道:“不敢妄居前辈,少侠既问,我比黑衣师兄略有不及。”
尚琼说:“既如此,我不妨先试试。”他倒背双手,“前辈尽管来打,劲力使五成也好,七成也好,我不还手,且看能否忍得。若能忍得,咱们再比;若是爬不起来,也就不必比了,我干脆回去。”
不但白衣人,黑衣人也吃了一惊,劝道:“小兄弟何苦如此?你这是自损的打法。”
尚琼微笑道:“尽管打来就是。”
白衣人见他这样傲慢,便也不再多说,果然运起劲来朝他当胸击出,口中道:“五成劲力便成全了你。”他一掌重重拍在对面胸膛,却觉异样:这人不知练的什么功夫,毫不吃劲,亦没有反击,自己的劲力只像拍进棉花,竟衡量不出打中没有。
尚琼却已朝后飞出一丈来远,躺在地下,立刻便跳了起来,笑道:“还成。”
黑白二使见他生生吃了五成劲力浑若无事,不禁色变;垂光却心中明白:尚琼不是凡人,便不会受内伤;别说五成,哪怕十五成,或许也只是摔得更远一些。
黑衣人见他路数古怪一脸笑嘻嘻,怕他万一要打回一掌,自家师弟一定吃亏,便对他说:“小兄弟内功修为深厚,敝师弟不及。你若使出全力,恐怕他三招之内必受重伤。”
尚琼便道:“总得比过,我才能名正言顺地过去。你看这样如何?咱们只比招式,不比内功。能破招式为上,点到即止。”回身从兵器架拿了一柄长剑。
垂光这时已知道他的意图,便也笑道:“我这位朋友是剑法名家,遑论内劲,只凭招式也能赢过你的。”
黑白双使见二人口气这样大,对视一眼,也都点头:“也好。”
白衣人回身也抄起长剑,尚琼仍然笑道:“献丑了。”随即一剑刺出,两人各持一缕寒锋,在空中倏忽交错。
垂光仔细看去,白衣人剑招简洁明了,是一套少林乾坤剑;然而路数略有差别,显然也是将手上功夫的招式融了进去,趋避进退之间暗含推挡拖撇诸般手法,竟是等闲剑法所不及。
再看尚琼,他旁的不会,唯独剑招熟得很。对着何重绿早也看晚也看,早把他的剑法翻来覆去看得熟了,也学会许多挑人破绽的技巧,这时只求胜出,连凌云剑也不用,只将一套浪淘沙舞得风雨不透。白衣人剑术不俗,然而比起何重绿多年苦练还是差了老大一截,对这浪淘沙剑法更是见所未见,一时不免有些被动。
垂光只知道尚琼记过剑招,却从未想过他能用得这般流畅。如果不看劲道,尚琼的招式实在无可指摘:衣带当风,于山间巨木上步云凌虚,俨然大有剑门弟子风范。她至今才算看清貔貅这一年来都在干什么——能做的事,他一件都没有放下。
想到他说“我想跟你一起练武”,又当真练起来了,她心里又酸又甜。在一旁看着他竟能和人动手,嘴角偷偷扬起一抹笑来。
这时白衣人手腕轻点连刺七八剑,蕴含数种点穴手法,席卷尚琼半身;然而尚琼长腿一跨,身随剑动,毫不犹豫直取中宫,黑中泛灰的衣衫随风飘荡,有如苍鹰展翅,剑锋自下而上直指苍穹,剑芒犹如海潮奔腾,“叮”一声正正点中白衣人的剑尖,将他这一式破得彻彻底底,两柄长剑险险划向白衣人面门。
白衣人吃一大惊,又不想被他逼得后退,伸手便将剑身压下,“呜”地一声轻响。垂光眼尖,当即高声叫道:“你使了内力!说好只比招式,怎么改了?”
白衣人一惊,就此停手。尚琼打蛇随棍上,唯恐他反悔,当即抱拳为礼:“多谢前辈承让。”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两句话便定了战局的调子。白衣人自知理亏,细细回想方才剑招奥妙亦是心服,不由叹道:“后生可畏。”竟就此让出道来。
垂光和尚琼向二人又行一礼,这才沿着他们指的路朝第二关走。
过了这关,还有三关。第一关堪堪险胜,垂光隐约担忧,不知后头还有怎样的高手。想起方才尚琼毕竟吃了人家一掌,悄悄问道:“刚才打得你痛不痛啊?”
尚琼人前神气,人后却着实有些痛,听她一问,便要摆出些英雄气概,硬着头皮道:“不痛的!”走着却自己偷偷去揉。
垂光见了,不忍道:“还说不痛?”便伸手碰碰他的胸膛,“是这里不是?”
尚琼被她的手一触,当即浑身酥了半边,顿时想起自己在那漆黑石室中吃她耳环的情形,又觉欢喜无限,想和她靠得更近些,忙说:“正是这里!你多给我揉两下。啊呀!方才不觉得,这会儿痛起来了。”
垂光给他缓缓揉按,尚琼哪里还有一点痛?只觉飘飘欲仙,喜不自胜,这时打从心里感叹:“练武真是太好了。”
垂光只当他也为过关喜悦,面带笑意。两人走在绿茵覆盖的路上,尚琼却越走越慢,只朝另外的方向看,垂光说:“怎么?不知多久才到下一关,不要在这里多流连。”
尚琼却说:“不对,那边才是正路。选通道的时候,这一条最香;可他们指的路不香。”他指指没有路的土坡,“那边才是香的。万一是他们刻意为之,不是耽误了工夫?”
他说得没头没脑,垂光却才明白他为何对这边如此执着,只得跟着他翻上土石坡。没路可走,两人手脚并用,赶向貔貅说香的地方看看。
眼看树木渐密,又传来窸窸窣窣轻响,垂光刚要提醒尚琼小心,只听哗啦一声,树上扑下一条蛇来。她当机立断折了一条树枝,将那蛇挑了甩将出去,却听呼呼风响,又重又急,一件又长又软的兵刃劈面而来。此时树枝已离手,垂光便探手一挡一卷,将那兵刃捉在手里,一看竟是一条长鞭。
那长鞭金银线交错,通体华丽富贵,垂光不由大喜,轻声唤道:“翠影?”
一个少女由树后一跃而出,看清是她,欢叫一声跑过来道:“垂光姐姐!”牢牢拉着她看来看去,“你眼睛好了?”兴奋得又笑又跳,连珠炮一样发问;又吹起口哨,那蛇围着她绕了两圈,自行游走。
垂光连忙稳住她,低声道:“小声些,不要被人听见了。”
“怕什么?”许翠影说,“我不过是在这里受罚,谁还敢惹我不成?我偏要大声。”
“受罚?”垂光微觉诧异,“你在这里受罚?是谁罚你?”
许翠影哼道:“我爹呀!他嫌我办事不老成,要我在这里读书练武,修身养性。”
垂光忙问:“你爹也来了谷里?你们刚进来的?”
“他才不肯来呢!”翠影说,“我娘来送些饮食衣物,他做掌门的,哪里肯移驾此地?”
万垂光越听越是纳闷,问道:“你们同这谷的主人很熟?”
许翠影皱起眉看了看她,忽然笑道:“是啦!我忘了告诉你,这住空谷是我们灵虚楼的地盘。我以为你是打听到我在这里,才来看我的。”
尚琼脱口而出:“难怪。”他想:何重绿知道此地,自然是从白鹿烟那里听说过了。
垂光也恍然大悟,对翠影说:“我要来这里找一个人,才趁今天来过关进谷。刚过了一道关卡,不知其他地方难不难?”
翠影笑道:“你要找谁,怎么不问我,还打什么?”她亲热地挽着垂光的手臂,“我早说过,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你说罢,要找哪个?”
垂光尚琼只觉天上掉了馅饼,连忙问道:“谷中如今是不是住着一位前辈?像是青阳派一位师叔。”
翠影想了一刻,坦率道:“什么一位前辈两位前辈,我是不清楚的。我带你进去,你自己瞧吧。”
垂光大喜道:“当真?你认得路?”
许翠影嘻嘻笑道:“那可不?我没少被关在这里,早就走惯了。你跟我来!”说罢收了七宝长鞭,就在前头引路。垂光暗自思忖,没想到因缘际会,同她在这里相见。看翠影神情,自然不知道父母曾经想要捉她,待她仍像亲姐妹一般。思及马上就要见到师叔,将师父的嘱托完成,心里又七上八下,激动不已。
尚琼见她露出一点感慨神情,便又牵起她的手,垂光由他牵着,浑若不觉。
走出一程,果见坡下一座辉煌屋宇,阿大一个壮硕的身子便在树丛里。翠影说:“明志堂是我派重地,外人不好进的,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说得大声些,你好听着。”
垂光心知这便是貔貅说香的源头了。两人乖顺点头,便藏在阿大身侧。翠影瞄见两只手拉在一起,拖着长腔望着天啧啧叹道:“哎呀,怎么这样热乎乎的哪。”
垂光茫然道:“进了三月,天气渐暖,也是常事。”
尚琼但笑不语,翠影摇摇头对他说:“道阻且长。”随即便朝那明志堂去。
两人便凝神去听,翠影进门不久便说:“七叔!咱们这里多久没外人进来了?”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答道:“少说也三五年了罢,或许七八年?”
“有没有拳门子弟来过?”
“来的不少,真正进来过的只有一个,也早就走了。”
翠影问道:“去哪里啦?”
七叔说:“你轻些喊!七叔还没有聋。那人来这里也有缘故,阅遍咱们的典籍只是不满意,据说海外有座毕竟岛,要朝那里去。原本说满意了再来见见七叔,可也一直未回,不知找见那座岛没有。”叹息两句又嘱咐道,“四大拳门弟子虽多,也大都是泛泛之辈。小姐勤修苦练,今后才好在拳门露脸。”
翠影已问完,便支支吾吾敷衍两句托辞出了来。
垂光和尚琼早听得清楚,便同她朝远处走。翠影说:“七叔从年轻就在这里守着,来住的每个人都见过,我看他应当没有说谎。你们要找的人,除非一年又一年不断打赢,才能一直住在这里。可这儿也没什么好,那屋子里有些武学书籍,又算不上绝世奇功,何必在这里虚度时日?”
垂光听她说得跟何重绿几乎一样,也不得不信,心里止不住有些失落。
尚琼却说:“既然没什么好,为什么不能随意进谷?有关卡守卫,也不能长住,你们那明志堂藏了什么宝贝才对。”
翠影诧异道:“你竟知道!这里是灵虚楼放信物的地方,外人都不晓得,只以为藏了几本破书。”又压低声音说,“其实那件信物也没什么要紧,只是一个小小的雕花棋盘,连棋子都没有,不过是换掌门的时候用得到。我答应来这里住,也是想多看看它,好长一点掌门的气概。”
垂光一面听一面盘算,此前不知道住空谷归灵虚楼,在第一关便使出了丧败拳,如今倒觉失策:灵虚楼归附了忘忧门,如果从蛛丝马迹摸出自己来过这里,说不定又要生出更多风浪来,便对翠影说:“你爹对我有些成见,有什么法子能叫他不知道我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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