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也不过局限在四大拳门之内,我要去更多地方见更多的人,像你说的那样去争天下第一。”垂光说,“学武是为了什么,我还没有想清楚。可我知道,无论离开谁,无论失去什么,都不能不练武。”
“你同样要知道,将来会有更多人想杀你,更多人想利用你。”何重绿说,“什么前辈后辈,到时候可都是不分的。通向天下第一的路不止遍布荆棘,还有风霜刀剑。”
垂光说:“路越是难走,就意味着我能做到的事更多,也有更多人需要我。”
何重绿说:“人世多变,今天需要你,明天也能踩着你的尸体走掉。”
“我只用一句话便能答你:”垂光说,“我也会变。”
何重绿伸手一挥,一柄长剑早已出鞘,无声便朝她削来。垂光丝毫不退,同样伸手将他剑锋夹在两指之间。
两人对峙,何重绿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若死在半道,我也能省不少事。”
“你想得美,我必将好好活着;终有一天,咱们比武场再会。到那个时候,”垂光将他长剑松开,眼睛放出光芒来,“江湖以我为峰。”
第63章
垂光回了楼内,当下便誊录《乔木拳经》。忙了几天,春茶着人将三位掌门一一送走,皆大欢喜。
尚琼一边拾掇着文房四宝,回想着这一场大获全胜的经历,越想越是满足。两人说笑几句,尚琼说:“我算明白了,人世间最难开口说的字眼就是‘仗义疏财’。首先得攒足了钱,其次还要有掏出来的勇气,第三,事后是一定不能心疼的。”
垂光立即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不就是说你?如果没有你这招财的本事,我就算有财自然也不敢随便疏了。”
尚琼受用了这一记马屁,浑身舒坦犹如刚吃下三斤铜钱。暗喜半天,又说:“我从前以为钱就是最好最厉害的,来了人间才知道,许多事不是有钱就能办得到。”
垂光垂下眼帘:“是呀。如果能把师父治好就好了。”
两人三下五除二干完了活,跑去看九方绝。
九方绝已然恢复了神采,正在找衣裳打包袱。
垂光好奇道:“师父这是做什么?”
“云游四海!”九方绝兴致勃勃,“预备好了就上路。”
垂光和尚琼呆在当地,没想到他这就要打算出门。尚琼说:“九方师父,你果真大好了吗?”
垂光说:“我给你也写了一份拳经,你练会了速朽功再走。”
九方绝笑道:“师父如今总算卸下了担子,等不及想出去逛逛。春茶也好,你也好,都是有出息的,个个大有可为。看着你们,就知道师父这些年的坚持没有错。”
他索性坐下,拉着垂光和尚琼坐在身旁:“我知道自己是个失败的掌门,没能把门派朝前带。可咱们这儿虽破旧简陋,孩子们都快活,这不也挺好?我曾经想过是否投靠任清浊,略一观察就知道没有那个必要。大伙儿知道劲往一处使,都是好孩子。旁人指摘咱们的功夫,师父其实也不怎么在乎,唯独在乎能不能守住这块开心宝地。只是委屈了像你这样天资高的,别怪师父无能。”
垂光被他温暖慈和的语气说得眼泪又要下来:“我从没怪过你,你好得很。我在山上觉得自在,有你这样的师父我们才喜欢练武的。”
“师父能给你们的也只有这一份自在。”九方绝说,“我从前以为青阳派只能一步一步越来越冷清……多亏有你们两个,才把师父的罪过填上了。往后长了本事,你们也要记得,不能因为名利失了练武的本心,有时候名利易得,侠义之气难寻……”
他絮絮叨叨一说就收不住,好半天才觉察,连忙住口尬笑:“师父老了,总是唠叨,可现在我都放心了,你们只会做得更好。”
垂光说:“不要紧,我爱听,你多说些。”
“不说啦,你听着不累,我说多了还能不累吗?”九方绝翻个白眼,“终于有空闲了,我也终于能把没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我要省出力气闯天下呢。”
垂光小心地说:“师姑说,你要比武就亲自去岛上见她。”
九方绝缓缓点头,半晌问:“她好吗?”
垂光和尚琼对视一眼,刚要答一句“好”,九方绝又笑道:“问你们做什么?不必答我,不必答我!”说着便又收拾包袱。
垂光跟着念叨:“你想去就去嘛,我多给你讲些师姑的事。你看望过她,玩够了,就早些回来。”
“回来?”九方绝走到窗前,抬眼看着青阳岭的翠色,潇洒一笑,“师父不回来啦。”
“为什么?”垂光登时急了,“你去哪里?我要去找你的。”
九方绝转脸又看着她,白眉下的眼神十分温柔:“江湖人本该四海为家,死在哪里就是哪里。”
“我不要!”垂光拉着他的衣袖,“你不会死,你留在这里治伤好不好?师父……”她说着哭出了声,一切来得太迟,总有这么一个时刻令她心痛难当。如果此刻有人告诉她做件什么事就能改变这个局面,她一定毫不犹豫去做。
“垂光。”九方绝任她拉着自己,“你我皆是凡人,死这个字就在前头等着咱们,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的时候少后悔一分,到了这个时刻,也就多潇洒一分。你早就出师了,师父没有旁的可教你,就把这当成是最后的嘱咐罢。咱们欢欢喜喜地来,也欢欢喜喜地走。”
垂光伤心起来,尚琼揽过她的肩,她便一头扎在他身上流泪。尚琼说:“九方师父在青阳岭守了一辈子,如今也该有自己的另一段人生。山水有相逢,今后说不定在哪里又会遇见。”
垂光自然懂得,只是不可抑制地难过。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总是喜欢说一些带着无奈情绪的话,因为他面对的早就是一个无奈的现实。而今师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不在意,却叫她分外不舍。
然而她明白,纵使不舍也不能阻止什么,一切有如流水,只会无声向前。
“别哭啦,”九方绝说,“你不能往好处想想?人各有志,师父离了这里,更加开心快活。‘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你最好是这样。”垂光说,“不过我瞧你也是要各处寻开心的。”
两人说了几句,垂光便被他逗得笑了。九方绝又对尚琼微笑道:“你也比我做得好。”
轻装简行,九方绝就这样离开了青阳岭,果然云游去了。
垂光看着他的背影变成一个小点,轻轻地说:“我老了的时候也会是这样吗?”
尚琼摇晃着手中一根山草,若有所思道:“师姑说自己老了,师父也这样说,到底什么是老呢?”
垂光不答,两人出了一刻神,果然尚琼又说:“我想了许久,老并不是死,也许仍然还有很多天好活。也未必会生病,甚至未必看起来像个真正的老人。老是旧时光已然飞逝,是再也抓不到当初的影子,却看见了更多变化,知道了更多关于时光的秘密。”
他慢慢地说:“所谓的老,就是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他的神情变得十分空旷,一瞬间似乎与青阳岭的蓝天白云、绿树鸟鸣融为一体。
垂光深为触动,蓦然想起自己刚试着练速朽功时他说过一句“唯有速朽,方能不朽”,一下子像明白了许多,激动地说:“是这样!昨日速朽,才有今日。日复一日无不速朽,和昨天的自己告别,因为下一个变化可能是更好的。”
她喜孜孜去拉尚琼的手,“对不对?”
“对。”尚琼说,“包括师姑、师父,包括你,也包括我。”
垂光转头看见一丝金芒飞快没入他的额头,笑问道:“这又是你对‘老’的感悟了罢?”
那金芒闪耀过后,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消失,而是隐现出四枚金符的模样,在尚琼额头攒聚成一朵小花般的痕迹,随即在他周身勾出一道淡淡金边。
垂光觉得新奇,却从他眼中看出一丝伤感。她骤然便懂了,心头猛地如被重锤击中,小声问道:“为什么和从前不一样?”
从前那光芒隐没,貔貅便又增长了境界,随她到处跑。可现在不是。
尚琼久久不言语。
“一共四回,生老病死……”垂光回忆着头几次的情形,“你要走了,是不是?你也要和从前的自己告别了,是不是?你修满了功德,就要回你的貔貅界了,是不是?”
两双眼睛彼此凝望,很多时候曾经忘却了彼此是貔貅和凡人,这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差别当头一棒打醒了。
一起看遍生老病死,想来是很好的事。貔貅攒够了功德,垂光隐然也具备了大侠风范,眼看愿望都要实现了。
可愿望实现,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垂光说:“其实从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你已经是最好的貔貅了。你会很快就升为正神……你一定会。”
尚琼能说会道的嘴巴抿得紧紧地,深深地看着她。垂光问:“什么时候走?”
“也许今晚,也许明天。”尚琼终于开了口,“我……我说不准。”
竟然这样快。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奇妙的气氛,垂光有些喘不过气,因此拼命想要说话。她忍不住问:“你能成为正神,这是你千万年来一心所求,也是……也是一件喜事。走了以后,会怎么样?”
尚琼说:“我看不见你,你看不见我。待我离开这里,你就会忘却从前一切。所有见过我的人,都不会记得我;咱们一起做过的所有事,也不会留下一点影子。貔貅就是如此,任何一位来过的同伴,都不会被人间记得。”他顿了顿说,“同样,我也不会记得你。”
“那……”垂光有些无措,“那我得再看看你。”
两人干脆并肩坐了下来,果然哪里都不去。垂光心里发慌,又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便去牵他的手。
早知道就多牵一刻了。她想。从前那些没让他捉到、没让他抱住的时刻都分外清晰地涌现出来,令她揪心。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倾诉起脉脉衷肠。有情人的时间过得格外快,夜幕像是立即便降临了。星辰探出了头,垂光的眼睛一闪一闪,尚琼注视着她,像是迷醉在一眼山泉当中。他猛地伸手将她死死抱着,风暴一般席卷过来,亲吻她温热柔软的双唇。
交叠的气息紧紧纠缠,对方的每一处都充满了温存甜蜜,令人飘飘欲仙。然而两具躯体挨得再近也总觉得不够,拥抱的手臂再紧也触不到内心最深的地方,尚琼被一股焦灼所摄,爆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
“我不走了,”他说,“咱们成亲,我留在这里,再也不回貔貅界了。”
垂光被他压在石上,满脸火热之际忽然醒悟道:“你从前说过貔貅不能成亲的……”
“你记性为什么这样好?!”尚琼苦恼道,“你就不能记错一次?”
“成亲会怎么样?为什么成亲回不了貔貅界?”垂光把他推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说,“别骗我。”
尚琼被她看得心虚,抱着头呆坐,闷闷不乐道:“会逐渐失去形影,无处可去,甚至不如孤魂野鬼。”
“万万不可。”垂光一听便说,“这就是你来人间的初衷么?”
“那也好过忘记。”尚琼说,“咱们认识这么久,忘记算什么?果然都要一切成空才作数?”
又是一阵沉默,垂光轻声说:“空吗?咱们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实的。你之所求,我之所求,不值得吗?”
她按着尚琼的手,语调像夜间的泉水一样温柔:“师姑说过,头一回对着一个人动心,若是遇见什么变动,万万不可绊在这一处。
“许多人比我强,或富可敌国,或权倾天下,或神功盖世……可独独有一件事,他们永远比不过我。有你陪着我走过这样长的路,陪着我逐渐长成真正的自己,这份经历旁人无论如何买不到、要不到、求不到。如果让我来挑,尚琼是最好的,一千次一万次,谁来换我也不肯——好貔貅可能有许多,尚琼只有一个。
“因此我也不能辜负你。不要忘了你当初为何下凡来。如今你和我都要实现心愿,走到此处固然欢喜,可也不能忘了咱们起初是什么模样。你要如何成为真正的你,我知道你会选择。”
尚琼把她的手捏得发痛,垂光仍然微笑着:“我保证好好地,按时练武,也会回家看大哥,给我娘上坟。你放心……好不好?”
两个影子无言靠近,尚琼紧紧地抱着她,心里发狠,手臂却发虚。
从深夜坐到拂晓,尽管共同看过无数次日升月落,两人仍对那一轮将跃出的朝阳感到陌生。
尚琼从未担忧过太阳的位置,如今却止不住猜测哪一刻才是最后一刻。
怀里的垂光如此真实,让他胸膛鼓胀欲裂。凡间总说人生如梦,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欢愉。如果说不留恋过去,那些痛的、累的自然不必留恋,可那些甜的、美的,又如何能真正与往事割舍?它们总能以最锋利的姿态,出现在最脆弱的时候。
就像眼前,他浑身都被那些瞬间占满了。
第一线光芒出现在天边的时候,尚琼亲了亲垂光乌发的头顶。
垂光没有说话,只望着他。尚琼摸向怀中,取出一样小物件:“虽说仗义疏财,可我还是留过一点私房钱,打了一副这个。”
他伸出手,掌心是一副简简单单的金耳环。
“说过赔给你,不能叫你失望。”
垂光抿着嘴唇笑了:“给我戴上。”
尚琼怕弄痛了她,笨手笨脚半天才将那副耳环摆弄好。
两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垂光见他身上金光渐强,发现再也无法碰触到他的手,忽然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和衣裳,带着点局促问:“合适吗?”
尚琼把她上下打量过,温声说:“如今我终于知道,人间最难说出的字眼……是再见。”
尤其当“再见”遥遥无期。
垂光回到房里,才留意桌上放着一只瓷杯,做工粗糙,与当初那件信物一模一样。她走近一瞧,装了一杯清澈的水,浮着一层细碎落花。
想来想去,只能是尚琼趁她不在偷偷放下的——他打碎了杯子,如今也还来了。
她端起来慢慢送到唇边细细啜饮,芬芳之余竟有酒味。
在尚琼听不到的地方,她极轻极轻地说:“如果能选择,我也会让你不要走。”
两行清泪从她明亮的双目中滑落,垂光双手捂着脸,默默蹲在屋门内。
第64章 尾声
尚琼脚下仍是叠满了白云的路。和来时不同,他已能自如控制脚步踏云而上。
在这条路上,他每一步都充满了犹豫。只要沿着这条路往回走就能见到垂光,而他每一步都有转身的冲动。
他不知用了多久,终于踏上终点。
白衣童子站在不远处相迎,端肃语调朝他恭贺,如同迎接每一头功成归来的貔貅。
尚琼面无表情出现在貔貅界,面无表情在众多貔貅的目光中走过,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或许议论他为什么保持着人形,或许议论他还是那样瘦,或许惊讶于他当真积攒了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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