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妤抬眸:“你知道?”
“我不知道,”裴肃嗓音温和,“但我知道他送这鸡的用意。无非是想借牝鸡司晨之意,嘲讽我罢了。”
他说这话时,面上甚至带着愉悦的笑意。
崔妤疑惑地看向他:“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东宫如今本就是阿妤做主,我不也事事都听阿妤的话,征求阿妤的意见?他嘲讽的是事实,我若生气,反倒是敢做不敢当了。”
他说着,又时轻时重地摩挲了几下她的手背。
崔妤咬唇,红着脸想起他昨天夜里说过的那些混账话。
她瞪了他一眼,生气地抽回手,才不想听他在这种场合胡说。
裴肃见她生恼,摸了摸鼻子,看向裴敬,话却是对管事说道:“来者是客,请三皇子落座罢。”
宴席开后,酒过三巡,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又有人捋着胡须眯眼笑道:“微臣有一女,倾慕殿下已久,今日恰值殿下生辰,小女斗胆,愿为殿下献舞一支,不知殿下……”
裴肃闻言,冷眼看向说话的人。
他就说了,这些老家伙都是些嫌命长的东西,平生只爱做一件事,那就是来他面前找死。
到底是谁让他进来的。
这么喜欢说废话,不如将舌头割了拿去喂狗。
他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正要开口,转眼却见他的太子妃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他心念微动,几乎是瞬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妤想看?”
崔妤点点头。
美人献舞,多难得,为什么不看。
裴肃“啊”了一声,朝堂下的人轻点下巴:“让她跳。”
虽然他的语气堪称十足的轻慢,先前说话的人闻言,却还是心中一喜,转过头吩咐了下人几句,不多时,便有广袖高髻的少女自门外款款行来。
她生得极美,眉眼盈盈,仿佛一阕清丽小词,着素衣青裙,鬓边簪一支翡翠步摇。
铮然一声,乐师换了曲调。
少女随之起舞,举手投足间衣袂翻飞,宛若惊鸿游龙。
一舞毕,起先说话的大臣适时道:“殿下龙章凤姿,然而身边至今却只有太子妃一人,后院实在清冷,如若殿下不嫌,小女愿入东宫,侍奉殿下左右。”
裴肃看了看他,又转过头看了看明显意犹未尽的妻子,而后淡声开口:“侍奉孤便不必了。不过孤看太子妃倒是喜欢得紧,不若便进东宫做个舞姬。能讨太子妃欢心,也是你家女儿的福分。”
见过羞辱人的,没见过这么羞辱人的。
他这话一出,殿中喝得醉眼醺然的众臣,顿时酒醒了大半。
第110章 生辰 完
裴肃开口时, 神色不似作伪,一众朝臣们也都知道,因为太子殿下从来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殿中献舞的臣女已经被他这话吓得跪倒在了地上。
崔妤以手托腮, 笑意盈盈:“好歹是太仆寺卿家的千金,便是殿下忍心, 本宫却也舍不得呢。不过蔺小姐一舞倾城,本宫今日倒是饱了眼福,”她微微抬眼,看向殿中侍立的管事, “当赏。”
她这话一出, 便算是将先前两人的话揭了过去。
太仆寺卿为此感激地朝她望去一眼, 同时心中惴惴:也不知殿下会不会给太子妃这个面子。
而后他便听得坐在上首的殿下懒倦笑道:“好罢, 既然太子妃都这样说了,那便算了。”
裴肃说罢, 复又看向殿中众人, “孤忙于朝政之事, 太子妃久居宫中,难免心绪寂寞,诸位大人家中若也有似这般善解人意的千金,亦可送进东宫,”他顿了顿, 意味深长道,“东宫,来者不拒。”
来者不拒。
众臣们听见这话,齐齐打了个寒颤。
他们倒是想将女儿送进东宫, 那也是为妾为妃,不是为奴为婢啊。
见太子这个样子, 太子妃也明显不是什么心性软弱的主,众人一番心思,在这时候,皆是全然消了下去。
谢春山在一旁头痛地扶额:今日过后,他家殿下的风评在朝中又要更下一层楼了。
裴肃却毫无自觉,自顾自低着头,给崔妤剥蟹肉。
待他剥好一整碟的蟹肉,却发现崔妤竟然一直在看堂下的人。
待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望见侍立在燕王身边,身着松绿地暗纹织锦圆领袍衫的魏嘉行时,裴肃不悦地眯了眯眼。
他似笑非笑地唤了一声“阿妤”。
崔妤转过头:“嗯?”
裴肃夹起蟹肉喂给她,示威似的看向殿下的魏嘉行,也不管对方是否看见自己。等崔妤吃罢,他又低声问小妻子:“今日是我的生辰,你看旁人做什么。”
“唔……”崔妤道,“你或许不知,那是我……”
“我知道。”
裴肃打断她,冷声一笑:“是你表哥。我还知道,他心慕你已久。”
崔妤微微睁大了眼睛:“啊?”
她看起来很惊异的样子。
裴肃弯了弯唇,神情温和:“你一点也不知道?那也许是我弄错了。”借着衣袖的遮掩,他伸手去勾她的手,“那也不准看他。难道我不比他好看?”
崔妤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小声哄他:“好了好了我不看了,你先放开,一会儿被人看见了。”
被人看见,那她身为太子妃的体统和威严就全没了。
裴肃捏着她的手,不肯再松,他低下头,饮了口茶,只觉得这宴席真是无聊至极,于是微微抬眼,朝底下的管事使了个眼色。
杜弘会意,笑眯眯地看向殿中众人,微微欠身道:“时辰尚早,太子妃安排了宜春班在畅云轩等候,以供诸位解闷消乏,还请诸位随小人移步。”
众人俱已酒足饭饱,闻言皆纷纷起身,跟着杜弘往殿外行去。崔妤见状,顿时也想起身。
她转过头,轻咬下唇,看向裴肃。
裴肃好气又好笑地松开手:“只准去一盏茶的时间。”
他知道她想去找魏嘉行说话。
没关系。
他伸手,摩挲着茶杯壁上微微凸起的细腻花纹,出神地想,魏嘉行喜欢她也没关系。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她为了给他准备生辰礼物煞费苦心,还是今天第一个祝他生辰安康的人,相比于他,魏嘉行什么都不是。
没关系……算了,没关系个屁。
他舌尖舔了舔后槽牙,远远跟在崔妤身后出了大殿。
崔妤出了大殿,便撞上等在殿外的魏嘉行。
他立在殿外菊丛中,神情沉稳,昔日身上总带着的,世家子弟独有的轻浮浪荡,那种年少不知世事的天真无愁,如今已是半点不剩。唯一不变的是他看向崔妤的目光,仍旧温柔而清澈。
“追出来却不和我说话,莫非是我会错了你的意?”他轻声笑问道,仿佛两人仍旧是当初模样,可以率性嬉笑,恣意怒骂。
崔妤抿了抿唇,默然半晌,开口问道:“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她想起之前魏夫人来找自己时说过的话,原想问他为什么不回魏家,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这句。
魏嘉行唇边笑意扩大。
他想,真好啊。
她还和以前一样,从不过问他的行事,只关心他开不开心。
她一点也没变。
他点了点头:“开心。”
崔妤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相信魏嘉行,他总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做出了选择,现在看起来过得也很好,既然这样,那她就没什么劝他回魏家的必要了。
魏嘉行看着她,又问:“那你呢?开心吗?”
崔妤回过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凉亭里,脸色阴沉的裴肃,转过头来对他笑道:“我也很开心。”
她说这话时,眉眼温软,笑意阑珊,魏嘉行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模样,也和今天一样,宁静皎洁,像春山青绿中,一枝斜开的白玉兰。
他点了点头,伸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顶,用从前一贯吊儿郎当的语气感叹道:“真了不起啊,我们阿妤现在是太子妃啦。”
赶在崔妤生气之前,魏嘉行适时收回手,语气低下去:“可惜我不知道你成婚的消息,否则早该为你送上新婚礼物。”
很多年前,他就为崔妤备好了这份礼物。
是一架小叶紫檀戗金填彩万福金安座屏。
那是崔妤十岁生辰那年,姑父送给她的生辰礼,后来却被姜明佩找借口索要了去。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魏嘉行看得出来,她心里其实很舍不得。从那时候他便在心里暗暗想,一定要重新给她补一架一样的座屏。
后来他费了许多周折,总算寻到。却一直没再找到合适的时机送给她。
他总以为会有更好的时机。
就像他总以为最终能娶到她的人是自己。
崔妤歪了歪头,笑道:“没关系,你什么时候补上都不算晚。”她看了看魏嘉行的脸色,又摆了摆手,补充道,“其实以我们的关系不补也行啦,你自己攒着,以后娶妻成家,处处花费也不少。”
魏嘉行轻轻“嗯”了一声,眼底笑意微减:“那你还真是大方。”
崔妤轻哼一声:“当然,我本来就很大方!”她抬眼,看向他身后,“燕王的人来寻你了,我走了。”
“对了,”她转过头,又道,“我方才随口说说而已,别放心上,娶不娶妻成不成家,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那什么重要?”魏嘉行眼眸微抬,看向她。
崔妤想了想,郑重道:“其实我觉得好像也没什么是很重要,非得去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或许有一点,那就是对得起自己。”她嗓音温和,眉眼柔软,“世事从来难得成全,所以对得起自己这些年来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就好。”
魏嘉行默了默,哑声说好。
两人重又相对无言。
又仿佛在这无言的静默中,将什么话都说尽了。
最终还是魏嘉行道:“我该走了。你也快去吧,否则那位等久了,该生气了。”
崔妤被他说得脸红了红,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怕他生气呢!”但她说完,还是急匆匆转身往八角凉亭的方向小跑着过去。
半点没有身为太子妃应有的庄重与沉稳。
她不怕那个人生气,却不想他久等。
这样的心思,真叫他嫉妒啊。
魏嘉行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他眼底的笑意终于慢慢消退。
他抬起眼,前路浩荡,山高水长,从此以后,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
“走吧。”他转过身,对恭谨地侍立在身边的人道。
凉亭里。
裴肃看向拎着裙摆朝自己跑过来的崔妤,伸手扶住她,而后神情清淡地问道:“聊完了?”
崔妤点了点头,盯着他的眼睛,端详半晌后,笃定道:“你生气了。”
裴肃冷笑:“没有。”
他又说:“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是吗?”崔妤狐疑地看着他,“可是你看起来明明就是生气了。”
裴肃忽然双手捧住她的脸,又急又重地亲下去,直到将小妻子亲得眼里泛起潋滟的水光,他才恶狠狠地将人放开,带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恼怒开口:“我就是生气了,行了吧?”
魏嘉行看向她的目光,一点也谈不上清白。
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珍宝被觊觎的感觉。但是他知道,这不是崔妤的错。她甚至不知道魏嘉行的心思,他不能生崔妤的气,也懒得和魏嘉行那个手下败将计较,只能自己生闷气。
原本过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气消。
但现在……他看着崔妤殷红的唇瓣,愉悦笑道:“是你先来招我的。”
所以不能怪他。
崔妤气呼呼地瞪他一眼,懒得和他争辩,转了话锋问他:“宴散之后便能让今日来赴宴的臣子携家眷归家了,怎么还留他们在宫里?”
分明他最不耐烦和他们打交道。
裴肃下巴微抬:“原是打算宴散之后就让他们出宫,后来又改主意了。”
——至于他改了什么主意,到了晚间,崔妤就知道了。
暮色将至时,东宫早早掌起了灯。
在畅云轩里来来回回听了一下午折子戏的众位大臣及家眷们,在此刻听见管事说夜宴已开,请众位随他去的时候,纷纷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再听下去只怕都要睡着了。
“……这似乎不是去宴厅的路吧?”
随着杜弘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试探着开口道。
他还记得他们来时是从一条鹅卵石路上走过来,道路两旁种着许多青松银杏,这会儿回去,怎么这会儿杜管事却带着他们走上了一条抄手游廊。
这人说罢,众人纷纷附和开口。
走在前头的杜弘闻言,转过头来,微微笑道:“殿下的意思时,请诸位赏灯,赏过之后,顺道去宴厅用晚膳。”
众人:……
“好端端的,赏什么灯?”又有人小声嘟囔着说道,然而这一回,却没人再敢应声。
众人做出一副欢喜的样子,认真观赏起游廊下挂着的铜胎花篮式琉璃灯,灯下缀着长长的流苏,灯身由琉璃制成,顶上则用黄铜做成了花篮的样子,里面是各种金玉宝石花卉果实造景,从芍药牡丹到葡萄石榴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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