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川道:“咱们后梁人眼界开阔,自是不信这些,可昭南百姓糊涂的多,清醒的少,一个寨子里别说是念书了,就是认字儿的都凑不齐一个整的出来,他们多是未曾受过圣人教化,一辈子猫在小小寨子里,自是父辈们传下来什么,便相信什么了。”
苏恒听他说话落落大方,笑着问他:“既然后梁富庶,昭南穷苦,你小子一个后梁人怎么还要往昭南地界上跑呢?”
路川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笑道:“这……这不是为了讨个媳妇么,昭南穷苦,这些年又连着跟大陈那边的滇西军打仗,男人死了个七七八八,那会儿我老娘还在,没法子了,便叫我去那边寻个奔头……”
“可成家了?”苏恒道。
路川挠了挠头,道:“先前是成家了,只是咱们这地儿上,大人您也是知道的,早年间的一场瘟疫,我老娘跟婆娘都没了,连我那八个多月大的儿子也虽我老娘去了,小的这才没了念头,舍了家当上山入了匪窝。”
说着,他自己就苦笑起来:“谁知道南川地界啊,不光平头百姓活不下去,就连当土匪也顾不住温饱呢,老天爷可怜,兜兜转转,才叫小的遇到了保总管,有了如今的造化。”
苏恒安慰他道:“好好干,你在爷这儿有大用处,等南川县的事情了了,爷给你指一门亲事,掏钱叫你再讨个媳妇。”
路川连忙道谢,苏恒则回去将这边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写了奏疏,快马加鞭叫人送回云中府去,另将牛司农特意交代了,又提了南平州往下发放的银粮一应,他跟老十手里虽握着兵权,可发放粮食银子这些,却不归知州衙门来做,克扣银子粮食,也是知府衙门出了问题,动知府衙门的人,还是先问问家里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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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府,苏南枝收到苏恒的家信,沉色不言,次日,提笔在上头勾了个红圈,批了个“杀”字。这封奏疏没过六部衙门,直接交由长公主的天玑营,八百里加急送回。
苏恒原以为家里会提出怀柔之策,以感化那些愚昧之人,等收到了送回来的消息,他望着那个红彤彤的‘杀’字,心里却犯了愁。
杀?南川县登记在黄册上的有十六万人,据底下打探来的消息,昭南到南川县安居定下的估摸着也有七八万不等,真要大开杀戒,又是亲朋旧友的凑一窝,怕是州里的全拉去镇压了,才能稳住。
苏涆倒是个乖乖听话的主,见了个‘杀’字,便披了铠甲,出去点兵,天子要杀,他便去杀,管他什么昭南人不昭南人的,只他妹子说的话,他都听。
不待苏恒反应过来,外头小兵便慌慌张张进来禀报,只说小苏将军已经率部前往南川县了,说是要把昭南人屠光呢!
第181章 V更新
苏恒匆匆赶到,苏涆这边已经把人捆了,一个个身穿昭南服饰的百姓鸡崽子似的堆做一团,苏涆的兵手里举着刀,只等一声令下便能屠杀殆尽。
“老十!”苏恒远远的出声阻止,“刀下留人!”
苏涆性子虽莽,却也听兄长们的话,听到六哥的话,便叫住了众人,苏恒与他耳语一番,苏涆疑惑,道:“这能成?”梅梅信里写的清楚,“杀”,不掉几个昭南人的脑袋,他们兄弟俩回家,可不好交代呢。
苏恒压低了声音与他低声道:“又没说不杀,只是这杀也有杀的法子,自古一代仇报一代怨,她又是有身子的人了,便是要杀,也不能教她担了这个名。”
“六哥可已有了主意?”
苏恒眨眼示意,继续道:“杀鸡儆猴,南川县从上到下神神叨叨的,早就打根儿上烂透了,不流血,掉几个脑袋,他们这些人是不会怕的。只是不能杀百姓,你要砍脑袋,牢里头不是关着一个的么。”
苏涆眼珠子滴溜溜转,恍然明白过来:“六哥的意思是拿那个姓牛的开刀?”
“食君禄,却替昭南妖女做事,那牛司农口碑再好,也留不得。”苏恒想了想,又道,“你既来了一趟,便与他们说,此行只为抓蛊惑百姓的奸细,提两个露眼的出来,把人放了就是。”
苏涆是个武将,好再也是讲理的,六哥的话是为大局,在他这里听着也使得,便正了正脸色,依着苏恒交代的话说给众人听,最后抓了几个有大前途的提到衙门。
几番调理,这些个昭南人就把牛司农供了出来,哪年哪月入的教,哪年哪月又将后梁朝廷拨的银两送去昭南,事无巨细,一一详尽。
苏恒连夜又呈第二封奏疏回云中府,特指了一个自己的亲信带兵压住南川县的事情,只盼云中府能再做定夺。
苏恒身份放在那里,奏疏夜里送到,内阁当值的不敢耽误,连夜拖了小胡总管,把奏疏送到陛下面前,琼玖紧步进屋的时候,太医正在里面号脉,苏南枝月份愈发大起来了,她旧疾缠身,一来二去夜里在东暖阁坐着的时候便犯了眩晕症,陈志高恐她身子弱扛不住,按着叫了太医来看。
瞥见琼玖拿着内阁的东西进来,陈志高不做声把人叫到外间,拆开奏疏来看,吩咐道:“是六爷的家信,你把这封留下,给六爷写一封回信,就说陛下病了,叫六爷万事稳住,一切等陛下身子大好了,再做安排。”
朝堂上的事情琼玖不便多问,又听陈志高说是家信,便依着他的话给南平州回信。
苏恒收到,瞧见上头说苏南枝病了,当即就猜到信是琼玖丫头写的,信上的意思大略也是陈志高授意,但‘万事稳住’一句,却叫苏恒心里有了打算。
隔日,知州衙门下了文书,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昭南贼人诡计多端,以□□蛊惑人心,南川县县令牛司农受圣人教化,天子洪恩,却行卖国害民不忠不义之事,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只陛下可怜南川县百姓,亦不多做追责。
砍一个牛司农的脑袋,在苏恒的一再坚持之下,圣人像照旧立在南川县县衙门对面,圣人像高高屹立,南平州的百姓可以看见,只站在高高的岗上,昭南百姓一样能够看到。
苏恒又施以怀柔之策,延时国境一线府县的黄册登造,不拘原先是哪里的百姓,只要举家定居于我南平州境内,到官府主动记在黄册,甘做我后梁臣民,便能入官家的学堂,与南平州的孩子们一样待遇,更有穷困不能经营者,由各地府县组织,开垦荒地,添一养家糊口之计。
昭南多穷困,南平州虽也算不上富裕,可这几年后梁朝廷帮扶不少,与昭南那边做比,南平州也算是富庶之地了。又有官府公文,给自家儿女一个念书的机会,日后出人头地,也未可知。
不消月余,便有不少人动了心思,苏恒看地方上报来的名录,颇有成效,才稳了稳心思,将名录誊抄,一应报回云中府。
恰逢苏南枝产期将近,苏恒送来的奏疏她看了一遍,冷笑着丢在桌上,拿琼玖来问:“先前六爷送来的奏疏,你没拿给我看,是他的主意?”
琼玖知道主子说的是谁,低下眉眼,如实道:“那日太医来给主子您看诊,姑爷说是家信,便叫奴才给回了。”
苏南枝托着肚子,心里虽有怨气,可也知道多恼无益,错过了最佳的发兵机会,那人不想打,六哥又心善,此时再急赤白脸的闹一回,昭南那边也得缓上一缓。
苏南枝沉了沉心思,将琼玖叫到近前,低声耳语一番,又交代:“这事儿你亲自去办,一并昭告天下,莫要短了他的功绩。”
不过三五日,苏南枝于睡梦中突然突然发力,多亏陈志高惊觉,紧忙召太医稳婆等近前。
经过一夜的辛苦,卯时五刻,雄鸡起鸣,后梁女帝平安产女,女帝近侍在天街与众人报喜,同时也宣了一道天子诏令,女帝产女,陈志高功不可没,册封君后,统领六宫。
女帝平安产女一事太医院早有风声,加之后梁已有两位女帝,再得个皇太女也亦无碍,可那一道诏令,却是大有说法。
君后之位虽高高在上,然与内阁首辅一职做比,未免有些虚有其表了。
陛下念君后功劳未必是真,可削了内阁的权利,却是真真切切的。
一时间,云中府内官员人人躁动,只等着观望陛下的刀口下一个会落在谁的头上。
陈志高本人守在苏南枝身边,抱着女儿喜不自胜,便是晌午从近侍嘴里得知了天街的那一道诏令,他脸上的笑意也没少了。
“照顾我闺女可比内阁那群老学究们重要的多,还是陛下知道我的心思。”他甩手掌柜的客套也不给了,连交接一事也是由手下的人去与金阁老办。
而内阁那边又有金阁老坐镇,陈志高罢免一事如倾盆大雨,却未能渐起想象中的泥泞与难堪。
唯有冯家免不了受了不少奚落,冯家是人尽皆知的陈首辅一派,先前陛下便不满冯家与陈首辅走得近,敲打过冯家的人,如今陈首辅明升暗降,欢天喜地的受了册封大典,抱着君后宝册回后宫教孩子去了,冯家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冯明远汲汲营营,黄粱一梦,却没想到会有如今的时局,冯明远私下里偷偷递了牌子进宫,在君后跟前做了两刻钟,回家后便大病一场,而后同陛下递奏疏,求一个告老还乡。
苏南枝没出月子,见不得风,勒了抹额歪在小几前,听琼玖细声念着底下送上来的奏疏,到冯明远这一本,苏南枝笑而不语,许久才道:“准了,冯老将军劳苦功高,依着老理是该得荫封福及子孙的,只是朕已免了世族荫封这一项,叫人同他说,他那孙子冯袂,是个好的,必不能辱没了他祖父的威风。”
这般话看似是替冯家考虑,实则也是提点,冯明远既然选择暂避锋芒,那老实一些,敲打了冯家,更是借冯家敲打世家们。
同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苏家兄弟几人好容易聚齐一回,在宫里与苏老爷及苏南枝同吃团圆饭。
陈志高抱着才过百天的皇太女立于身侧,目光如星,神采奕奕,看着苏南枝在江山百景屏风上提了半句,“百世昌盛,乐太平。”
小皇太女还不会说话,已经知道咿咿呀呀的伸手要母亲手上的笔了,苏南枝笑着越过女儿张牙舞爪的小手,却将笔递在陈志高手里,“你我合写一副,这面屏风就摆在玥儿宫里。”
陈志高笑着将笔接下,看了看她写那句,眉眼里都是喜色,原来自己说的那些话,她都记在心里呢。这句共有十四个字,是当初明昭太子于微醺畅意之际写下的,“百世昌盛,乐太平。海清河晏,共盛世。”
彼时,明昭太子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心有江山,只待天下一统。
如今,他与她夫妻恩爱,又得爱女傍身,父母兄弟一心,俱在身边相伴,何不是太平盛世呢。
陈志高提笔,把下半句补齐,他破天荒的越矩,伸手捏了捏苏南枝的耳垂,一如当初他告别故土,孤身来到后梁之际,老主子也是这么轻轻捏着他的耳垂。
一滴眼泪从眼眶落下,陈志高仿佛听到了那人的声音,“她是我的珍宝,日后就托付于你了。你替我守着,替我好好守着。”
第182章 番外:云萝&张承平
滇西古道绵延长长,从前这里来往经过的多是扛着茶叶、丝绸牛羊皮子的商队,零星住着的几家子也有吃饭过活的奔头,支个茶水小摊,两三间闲房可做大通铺,一年下来虽不能算作富裕,却也衣食无忧,是个好生计。
只是这些年来滇西的仗再没断过,滇西军勇猛如虎,杀伐果决,护着老百姓不受战乱迫害,却护不住这滇西古道上少了人吃马嚼的糊口差事。
好容易今儿个瞧见了生人,客栈老板喜的眉眼要飞去脑后了。
年轻的姑娘一袭雪一样的白衣裳,裙摆坠着点点红梅,头上编着辫子,一对正圆的珍珠耳坠仿佛天上的明月一般耀眼,踩着急促的步子下楼,叫掌柜的打一桶温水来,再弄些止血的草药。
“是给楼上那位爷使的?”掌柜的是见过世面的人,在这姑娘面前也要局促几分。
缘由无他,姑娘虽是明艳艳的娇小,马背上卸下一个男人,自己个儿连拖动都要费力,还是自家小儿子帮着给抗进屋里的,可小姑娘进了客房,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十几个带刀的黑脸汉子,一口一个主子,叫他家把幌子摘下,只这位姑娘在他店里住一日,他家便一日不得再迎外客。
滇西古道上虽乱,势力强大的人家也不是没有,远的即是青州辛家,北边苏家的商队也没见过提刀吓唬人的,便是近一些的,晋宁李家的人在外走动,也要好声好气的同他们这些人说话。
只这姑娘跟来的这些人着实凶悍,刀口嵌进掌柜的脖颈,一番‘好言好语’过后,掌柜的挤眉弄眼,叫大儿子将蒙汗药偷偷藏起,收了心思安安生生的出来伺候。
刚到楼梯口,就得了个好差事,掌柜的满脸堆笑,搓着手问一句,怕小姑娘误会,更怕后面那些个阎王似的爷爷们误会了,又补充一句道:“要是给楼上那位爷使,我家小儿子能帮着您代劳了。上药操劳的,是个体力活儿,还是我们这些个乡下人有膀子力气,好使。”
木安烟笑着看那掌柜,方才还是满眼算计呢,这会儿子怎么就突然热络起来了?木安烟眼珠子转了转,大略猜到是自己从小十一那儿出来的时候,那‘小管家婆’死活叫了人跟上。
“多事。”木安烟笑骂一句。掌柜的以为小姑娘是在骂他,吓得一个哆嗦,脖颈子不禁发凉,正要感慨自己小命休矣,又听小姑娘丢了一角银子给他,道,“叫你儿子去给他洗干净,上了药,再拿身儿干净衣裳给换了,伺候的顺眼了,姑奶奶我另有打赏。”
掌柜的捧着银子喜不自胜,连连应声,招呼着两个儿子烧水,一番折腾,临到傍晚,掌柜的夫子几人才赔笑下来,木安烟随后进屋,看着床上安安静静的男人,伸手捏他腮帮子,一口好牙着实不错。
木安烟笑着的像只小狐狸,凑近了在他人身前闻了闻,确实洗得干净,木安烟眉梢微扬,俯身便在那人嘴上啃了一口。
柔软的唇贴上炙热的唇,木安烟眼疾手快,伸手搪住心口,却也重重挨了一掌,她笑着跳到散步开外,擦了擦花了的口脂,挑衅道:“没良心的小冤家,姑奶奶我救了你,你不该以身相许么?”
“哪里来的妖女!”男人气奄息息,可说话却依然带着一丝震慑的意味。
“采阳补阴,长生不老。小张将军没有听说过么?”木安烟笑着道。
张承平听这女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心下惊觉,瞪大了眼睛打量她许久,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对珍珠耳坠上,抿了抿嘴,道:“你是我大陈皇室?”
木安烟人精一样的,从他的眼神语气中大略猜到一些,伸手在耳垂拨了拨,轻飘飘道:“我可不是什么大陈人,我是后梁的,后梁云中府人士。”
“后梁的?”张承平不信。
木安烟道:“你瞧上了我这对儿耳坠?小张将军好皮貌,我这有些见识的好色之徒也喜欢的紧,若是别的我便给了,只是这对儿耳坠,我却给不得。”
张承平不说话,木安烟继续道:“这耳坠从前是我姨妈一套珍珠头面里的,姨妈走后,我那表妹瞧我喜欢的紧,便把耳坠送了我。”她媚眼含笑,嘴角轻轻扬起,“听姨妈说,这套头面是那负心汉的家传之物,只可惜……那人背信弃义,忘了什么海誓山盟,抛弃妻女听家里的安排另娶了他人,这传家之物也不过尔尔,如今只是个漂亮念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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