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高被捂了一身的汗,全凭满腔毅力,才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强撑,苏南枝还好,她翻了几页书,便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外面天色昏昏,暑气也消下去不少,再看某人睁着眼睛盯着自己,她笑着放下书,起身过去,再探他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苏南枝长出一口气,笑着道:“得亏是好了,明儿你还要去上学,可不因为这点儿小病给耽误了。”
“上学?上什么学?”陈志高现在除了露在空气里的脑门儿不热,浑身上下跟热汤里滚了一回似的,湿热的让人发慌。
苏南枝道:“你拜了夫子,自然要跟着人家念两天书啊。再说了,我可是给萧家各房都送了厚礼,你不好好念念书,我的银子岂不打了水漂?”
她懒懒伸懒腰,观窗外夕阳正好,领奴仆出去散风。
一阵清风吹过,只剩身热心冷的某人,裹着被子捏呆呆躺在那里发怔。
念书……?
当初他为了一个乡试,头悬梁锥刺股,拼了半条性命才搏了个体面的头名出来,他今年二十有四,丢下书本也有小十年了,再念一回书,走一回科考,怕是整条性命都要豁出去了。
“啊——”
五华居里,一难缠的哀叹,随着炙热的浊气喝出,迎上吹进屋子里的凉风,冷热交接,慢慢淡于空气之中。
*
殊不知,有心作祸的主仆两个早就聚在竹园的石凳山笑作了一团,跟着的几个嬷嬷丫鬟也掩面抿嘴,咯吱吱直乐。
“您也太坏了。”琼玖从上房回来就碰见了人,听得姑爷吃瘪的事儿,眼睛弯成了小月牙,“抱山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风一样的人,他在自己家都待不了几天,又怎么能天天给姑爷教书呢。”
萧家自己的人一年到头都见不了他家太爷几回,唬人的谎话,姑爷也信?
“他傻乎乎的,怎么会不信呢。”苏南枝敛了敛笑意,嘱咐琼玖:“你别告诉他,先吓唬他两天再说,谁叫他故意装病唬人呢。”
棉、粮、药、盐,可都是立民之本,苏家关乎这上头的生意,她一向是亲力亲为,时候长了,多少也懂一些。他病没病,烧不烧,搭个脉就一清二楚,某人还楚楚可怜的想要糊弄她?
痴心妄想!
“我们才不管呢,反正最后心软的都是您,我们这些奴才们啊,就默不作声的在一旁看热闹就好。”
“坏丫头,你也敢说我。”苏南枝笑着拿扇子丢她,一旁嬷嬷过来劝架,接住扇子把琼玖护在身后,才救了那丫鬟一回。
……
次日清晨。
阴,细雨绵绵,街上雾蒙蒙起了霭。
暗红小轿在门口停驻许久,陈志高身着官绿色文生公子衫,袖挽正红,朗目明眸,往那儿一站,就甚是亮眼。
“好俊气的小书生。”苏南枝笑着打趣儿他,挥了挥袖子,催他上轿,想到抱山先生不靠谱的劲儿,又细声叮嘱,“晌午你在他家留饭,只捡喜欢的吃,我给束脩的,可别浑吃酒,你醉了不打紧,你那夫子上了年纪,他吃醉了发混,他家且护短呢。”
花大价钱把他送进萧家,一为向清流一派靠拢,二便是为着萧家护短的劲头,仕途之路漫漫,前头有个庇护总是要轻快便宜许多。
“那……那我去了?”陈志高不情不愿地指着轿子。
“快去快去,好生念书,说不定今年大考还能给你也填个名字呢。”
“嗯……”男人眉头皱的比山高,不知是不满意去念书,还是不满意她说要大考的事情。
轿子起,轿夫朝气勃勃,伺候笔墨的小童儿小跑着跟上。
苏南枝看看将亮未亮的天色,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我念书那会儿,也是起的这么早么?”她没去过学里,因着母亲的盛名,那些教书的夫子来了家里,也是恭恭敬敬的生怕搅扰分毫,寻常人家念书是怎么个规矩,她还真不知道呢。
一旁的婆子道:“主子念书时可没起过这么早,老爷生怕主子睡不足觉,影响了身子,每位夫子来家,老爷都会亲自过去交代,多久要歇一次,什么时辰要吃茶,哪个点儿要吃小点心,都得依着咱们家的规矩。”
家里就这么一个小姐,老爷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守着才好,反倒是家里的少爷们念书识字都省心的多。
苏南枝笑笑道:“怪不得呢,常听他们说念书苦、念书累,我倒不觉得。”
“也是因为主子打小聪慧,旁人念不会的书,主子只听夫子讲一遍就能背下来,主子那会儿做的文章,连咱们夫人看了都说好呢。”
苏南枝嘴角上扬:“但我还是喜欢跟着爹爹拨算盘珠。”
升起的太阳划开了沉寂一夜的凉爽,一声蝉鸣,目之所及的一切便熙熙攘攘起来了,各处当差的奴才们顺着廊下小路快步,苏南枝也迎着天光,拾步往三户堂去。
*
果如琼玖所言,陈志高不过上了十几日的学,便因夫子要去山里修长生之道而休学在家。
看着萧家一早叫人送来的书信,再看看里间笑着拍手的主仆俩,他就全明白了:“哼,你们做扣诈唬人。”明知道抱山先生的书念不了几回,做做样子的事儿,偏要说的跟真的一样,叫他胆颤了好几日呢。
琼玖捧着没用完的凤仙花碎出去,抿着嘴替自己分辨:“姑爷可不要讹我,我那天不在,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吹风的小鬼,在与不在都少不了你的。”陈志高怼她,拍了书信,进去跟主谋算账。
“我包着指甲花呢,你别逗我笑。”苏南枝挓挲着手,绿油油的麻叶用双股的棉线缠着,推人都不那么灵巧了,“我不笑了,真不笑了。”
“这会儿求饶我不应。”陈志高捉住小坏蛋的手腕,金的玉的镯子叮叮当当碰在一起,他将人逼到角落,“快说两句软话,我就饶你。”
“你想听什么话?”小姑娘歪着脑袋问,含笑的鹿眼水汪汪的,叫人不由心颤。
“喊一声‘好哥哥’如何?”男人俯身凑近,鼻息仿佛就在她的耳边。
“这个不难,你退后一步弯着腰,我说给你听。”
某人依言,后撤半步,给她腾出罅隙,谁知小坏蛋哄他是真,说软话竟是假的,她一脚狠踩他的鞋面,瞅准了机会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去,跑到外间,隔着帘子做鬼脸:“你想降了我,没门儿。你要是这会儿过来喊我两声‘好哥哥’,我就饶了你。”
好!一如既往的倔脾气。
陈志高也不吭声,笑着就追了出去,把人逮住堵在松木香几角落里了,他才咬着牙笑:“还想不想听我喊你‘好哥哥’了?”
知道他不敢拿自己怎么着,小姑娘越性猖狂起来,“想!”
下巴扬起,小脑袋抬得高高的,脸对着脸丝毫不带怯他,“你喊上两声,我心情好了,说不定就赏你些什么呢。”
“好夫人。”
“啊?”
他声音太小,那一声苏南枝没有听清。
“好夫人,好夫人,好夫人。”某人变着腔调又喊几声,臊的苏南枝举手捂耳朵。
“我不听、我不听,不准喊了。”麻叶捂住了某人的嘴,小姑娘恶狠狠的威胁,“你再乱喊,我就叫人打你。”
“那我不喊了。”就在小姑娘以为他怕了,却听某人复道,“好夫人太过生疏了,那就好娘子。”
“你……讨打!”这回换做苏南枝跳着脚要打人了。
两人你追我赶,外面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是秀坊里来人送了喜服,夫人要他们俩这会儿过去试试身。
某人得意的笑,拉过她的手腕,凑近了小声道:“好娘子,咱们走吧。”
……
三户堂,两架喜服摆在厅内。
降红色的长袍上用金丝银线勾勒出凤戏牡丹,‘喜’‘福’的字样是寿安郡主亲手写的,又以‘进福添禄’纹相间,平缀同色红宝石,极尽华丽装饰。
反观郎君那件,虽谈不上朴素,却也简约不少,青绿袍子绘金线,用的是一样的‘进福添禄’纹,只是少了那熠熠生辉的红宝石,仅在对襟儿点了两排金珍珠,领口那颗观音珍珠垫银托,与苏南枝那件上的佛像珍珠相呼应。
“这珍珠……越矩了吧?”苏南枝摸了摸那枚佛像珍珠,疑惑的问母亲。
如今宫里那位是昏悖了些,然朝廷官府对婚嫁制度上还是管的严,依律法言,她是可凭母亲的身份穿郡主规格的命妇服,可陈志高无官无爵,为了般配使上这观音珍珠,叫有心之人揪出事儿来,就得不偿失了。
寿安郡主笑着解释:“慈航道人的珍珠是前些时候萧家送来的,说是抱山先生给他学生添的嫁妆,你父亲非要凑个般配,就把你那件儿也添了一枚,你要不喜欢,那就改了。”
听到是爹爹给添的,父女俩笑着挤了个眼神,“不用改,我喜欢得很。”
苏老爷得意道:“那是,我闺女的眼光,跟我一样。”
陈志高拍马迎合:“岳父大人说得是。”
宋嬷嬷在一旁跟着笑道:“瞧瞧,这仨人真是脾气相投得很。”
“三个贫嘴子。”寿安郡主下定论。
“都是爹爹教得好,言传身教,我又学得快。”苏南枝大言不惭的认下夸奖,某人也温声附和,“我听梅梅的。”
出了力,又担了‘贫嘴子’名声的苏老爷倒落了个不是,抿着嘴替推脱:“梅梅乖巧,女婿可恶。”
寿安郡主笑着撇嘴,满意地看着跟前两个小的,朝宋嬷嬷努嘴,“少贫嘴,快领他们换上去,这喜服得上身儿才能瞧个清楚。”
“是。”跟前的婆子小厮进来,各自取了衣裳去隔间更换。
前脚两个人进去,后脚家里就来了亲戚。
“姨妈——,姨夫——。”云萝郡主拖长了腔调,人还没迈门槛,心就先飞进来了。她在这府里长过几年,跟苏家关系亲近,自然不是客人,也不必底下的人来通报。
“我的儿,赶巧你来了,你妹妹、妹夫在里头试衣裳呢,待会儿你也瞧瞧。”寿安郡主拉着她的手,教她坐在跟前。
“吃饭了么,我叫人准备些去。”苏老爷也喜欢这个能说会道的小外甥女。
云萝郡主笑着点头:“出门前吃了些,这会儿回了家,就又饿了,我要加了蜜的杏酥饮,两张豚皮饼,还要加了醋的凉拌豆腐皮儿。”
“这丫头是来点菜呢。”苏老爷嘴上说着嫌弃,还是笑眯眯叫底下的人去准备。
苏南枝二人自隔间出来,见云萝郡主也在,笑着打趣儿她:“快叫我捏捏你的这对儿顺风耳,我在家试个衣裳你也知道,就偏要来凑热闹看看?”
“你们小两口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是来看姨妈、姨夫呢,你就是穿了五彩霞衣,也值不当我巴巴来看。”云萝郡主绕着她打量一圈,也不禁颔首,“这身真好看,也是咱们家小丫头身量标致,哪儿哪儿都赏心悦目,换了旁人,可穿不出这样好。”
苏南枝道:“别以为夸我两句我就往你的圈儿里钻。”见陈志高衣领有一道折痕,她走过去顺手抹平,“我耳根子硬,生冷不吃。”
“哼,有姨妈、姨夫疼我,我不稀得你。”云萝郡主横一眼那个夺了她偏爱的某人,口是心非道。
陈志高挨一记白眼,仗着岳父岳母在场,也有些底气,小声跟苏南枝咬耳朵:“安烟姐姐这是恨嫁了,你快说两句软话哄哄她。”
两个坏家伙心眼儿长在了一处,苏南枝捉裙上前,俯着身子,像只生龙活虎的小狮子,“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是羡慕了,快给我找个好姐夫,回头叫爹爹也给你做这么好看的嫁衣。”
“哈哈哈。”众人被她刻意夸大的语气动作逗笑,唯有云萝郡主羞红了脸。
“坏丫头,一肚子坏水。”云萝郡主提裙子起身,追着她要打,“你过来教我打你一下,出出气。”
苏南枝穿着喜服行动不便,笑着躲到陈志高身后,扒着男人的手臂还耀武扬威,“你急了,肯定是小心思被我说中了。”
“你还乱讲!”云萝郡主够不着她,气鼓鼓找家大人告状,“姨妈——,你看她。”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顽皮的猴儿,都安生些,先把喜服看好,再去胡闹。”寿安郡主不偏不倚,按着云萝坐下,打量几圈,指了两处需要改动的地方,宋嬷嬷一一记下,传话出去叫秀坊里的老师傅抓紧了去改。
待苏南枝两个换下衣裳再出来,桌上已经开始布菜,苏南枝与云萝口味相同,凑着也吃了些。
*
云萝郡主此行,自然不单是为了馋那一口杏酥饮,苏家小赘婿拜入抱山先生门下,萧家乃清流之首,苏家此举,念书是假,站清流的队才是目的。
清流一派,多虚伪文人,那些只会躲在安逸窝里打嘴仗的老头子们,还不如周英毅那老东西有骨气呢,苏家与他们为伍,日后是要吃大亏的。
云萝郡主若无其事的从书架上抽一本书,胡乱翻看,眼睛一直瞥像苏南枝的方向。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扭扭捏捏的不大气。”苏南枝伸手让嬷嬷给涂香膏,见某人拿着帕子就要擦手,便嘱咐道,“你先别擦手,天热的蒸笼一样,你不养着些,回头捉刀茧刺的时候,又要喊疼。”
拿起的帕子又给放下,陈志高甩甩手上的水,耷拉成小狗爪子似的伸到她面前,嘴里小声嘟囔,“那回是你太用力了,小剪子恨不能往人手上戳,搁谁……嘶……我自己来。”
抱怨声被一巴掌打落,男人笑着逃开,努嘴给她使眼色,叫她看看那边的十万火急。
“晾着她。”苏南枝比口型,笑着拢一袖寒气,她知道云萝这会儿来家意欲为何,只是木家有木家的算计,她也有她的打算,利益面前,可不是拿两句姐妹情深的暖话就能左右的。
终于,云萝郡主存不住气,书也不看了,绕珠帘从隔间出来,“你把哄孩子的心先放一放,我有正事跟你讲。”
“什么事儿你只管说。”苏南枝笑笑道。“他是我没过门儿的夫君,便是我的贴心人,哪里来的孩子?”
“萧家的事儿。”云萝郡主目光挪到陈志高身上,“你真打算把你这宝贝夫君送到清流一派去?”
她说话直白,既然捅破了那层纸,大家伙也都别藏着掖着,站她还是站清流,今儿个就得给个说法。
“我要说是,你就恼了不成?”苏南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笑吟吟上前反问了她一句。
云萝郡主握拳:“你要敢说是,我今儿就砸了你这五华居,卷铺盖卷儿扛也要把你扛到我郡主府去。”威胁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云萝郡主磨牙凿齿,半点儿不像是吓唬人的空话。
苏南枝并不退让,拿起桌上的茶盏塞她手里,手把手教她摔了第一个,“砸了,砸完了这一屋子的东西,你可得消气,再不能揪住什么清流不清流的事儿跟我闹生分。”
这番操作把在场两人都镇住了,陈志高刚刚还担心云萝犯了浑要动手,万一误伤了她可怎么办,谁知小姑娘一朝釜底抽薪,一个茶盏下去,倒先把场面握在了自己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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