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高沉吟片刻,道:“李神仙跟后梁那位……”他斟酌了一个合适的词,“那位故人是旧友,我从青州去京都,路上碰见过他一回,那位故友说他北上衣服单薄,还拿了自己的大氅给他,叫他不要在外头野了心,要常会京都看看。”
那位故友对李神仙说的是回家看看,故友曾在齐云山将养过身子,想必与李神仙便是那会儿结识的。
苏南枝眼底的笑意淡了一些,嘴角微微抽动,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她转过脸,看了看窗外的天光,“我还以为是我跟那疯子有缘分呢。”
她头一次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的时候,还曾偷偷找李疯子占过一卦,她想求神仙给看看,那个抛弃了母亲的负心汉活的好不好。要是活的不好也就罢了,要是活得好,她就花钱去关外买几个有胆子活剥人皮的屠户,把那负心汉捆了,弄到关外打个铁笼子养他一年半载,好人也叫他疯了。
李疯子却笑着婉拒了她的请求:“小祖宗哎,我都说一百遍了,你是万人之上的命,是老天爷赏的天命,别说是我了,就是我师父来算,他也算不出天命的走势。”
“那……我要杀想杀了那负心汉,改怎么找他?”
李疯子从炭火堆里扒出个小红书,剥了皮,拿干净的树叶子裹着,分她一半儿:“红薯甜丝丝的,你吃心儿,不好吃的给我。”
那天的红薯热腾腾的,黄心儿里透着红瓤,红薯皮烤的黑黢黢的,树叶子冰冰凉的,吃进嘴里,甜丝丝的。回家的时候,她把李疯子烤好的红薯全带走了,几个哥哥都尝到了,七哥吃的最多,还蹭花了脸,被赵姨娘提着耳朵骂了两句。
原来……
李疯子不是占卜出来,而是不想占,他也是那人派来的。
苏南枝情绪低沉,连带着看陈志高的时候也不待见起来了。
……
“烦死了,你不要在我跟前晃荡,吵得人心烦。”
“我……”陈某人一脸无辜,“我都没有说话……”
“眼睛烦。”苏南枝瞪他一眼,心里的气还不顺,丢下手上的书,扑到美人榻上捂住他的眼睛,“你也不准看我,更叫人烦。”
“那待会儿去上房吃团圆宴,我还能去么?”
明儿就是大考了,明天天一亮,苏季苏春两个就要进贡院了,九天六夜,便是中途回家的两趟心塞在嗓子眼儿上,也没心思再吃喝说笑。
寿安郡主发了话,叫他们兄妹几个今晚都在上房吃饭,一个也不准缺席。
“你自然要去。”苏南枝道。十二哥最疼她了,她若是一个人去上房,叫十二哥误会他们两个吵了架,影响到考试可怎么办?
男人拨开她的指头,从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眨了眨道:“你不能因别人的过错而牵连到我身上,这是不对的,待会儿母亲见你又对我板着脸,问我缘由,我该怎么解释?我总不能说天降横祸,是我命中有这一劫?”
“真讨厌,你怎么活像一个道士?”苏南枝两只手从他眼睛上拿下来,又去捏他的脸颊,将他的嘴巴捏成鸭子的形状,“道士不招人待见,你给我好好说话。”
男人故意跟她唱反调,学着《西游记》里镇元大仙捉到唐僧时候的强调台词,道:“施主,贫道稽首了。”
“不准说!”苏南枝笑着堵他的嘴。
男人左右闪避,扭着脸不肯屈服,继续学镇元大仙的语气:“你那徒儿盗我人参果树,可恶!泼猴!泼猴!泼猴!”
他在指桑骂槐,苏南枝又不是傻子,岂会听不出来,坐直了面对面将他按住:“好啊。你这个坏东西,竟然敢骂我!你才是泼猴呢!你是泼猴!”
陈志高意味深长道:“我又没有听人两句话就犯了恼,迁怒于人不说,还叫嚣着要去倒灶。”
这话仍是意有所指,孙猴子听了清风明月两句闲话,迁怒于树,而苏南枝这会儿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也是因着李神仙的缘故。
“你是活菩萨,活圣人,那你怎么也挑起我的毛病了?”苏南枝笑着道。
“我这是家里的夫人教的好,我慧根深,灵性大,一点就通,你要是挑我的不是,就是挑我夫人的不是。”他笑着将捂他嘴巴的小手吃进嘴里,呜咽叫嚣,“挑夫人的不是,你敢么?”
“噫——”苏南枝嫌弃的抽手,在他心口衣服上擦了擦,“脏死了,我又没洗手。”
“你刚才干什么了?”男人问。
苏南枝努嘴,朝隔壁间的书桌示意,“写了两张大字儿,一手的墨臭味儿,你没尝出来啊?”
陈志高抿着嘴,似是在认真回忆,突然,他凑上去咬住了她的嘴,砥开她的牙齿,使坏的用舌头在她口腔内搅动,直到她快没了呼吸,不住的推搡要他走开,他才笑着饶她一回。
“乖乖,这回儿你吃了,你尝出来墨香味儿了么?”
“我尝出来你姥姥!”苏南枝气的口不择言,恶狠狠的磨着小牙,抱着他的手也啃了一口,“疼不疼,疼不疼!”
男人倒抽一口凉气,看着小手指连带手掌上的大半圈儿牙印儿:“咱们不是闹着玩儿的么,怎么还真咬呀?”
“闹着玩儿就能说亲就亲?你是狗么?那么喜欢啃人?”
苏南枝话才说完,就见琼玖进来,叩着门框,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对面抱着的两个人,再加上小姐才说完的那句‘你是狗么’。
琼玖咬紧了嘴唇,克制住脸上的笑意,眼睛飘忽忽从两位主子身上移开,心里却暗暗佩服两位主子恩爱甜蜜,怕是府里马上就要添丁进口了。
“有什么事儿?”因着某人自成亲一来总是不合时宜的得寸进尺,苏南枝丢脸的次数多了,反倒是无所谓起来,只要她不觉得害羞,那就是撞见的人自己羞。
琼玖双手奉上抱鱼双锦鲤信封:“平江府常家的信,是咱们家出海的商船捎回来的,说是他们的人在内海口上等着,送了信,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苏南枝接过信封,看了看两端完好的封泥,才小心拆开。
信果然是常娆亲笔所写,上头没落红印章,末尾却龙飞凤舞的落了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海夫人。
平江府常家一向以低调平庸著称,若不是她有幸能参与其中,怕是这辈子都想不到那位传言活在海外仙山的海夫人,就是平江首富常德利,不光是个面上畏首畏尾的人,还是个男的是个小老头。
如今常德利从当家主事的位置上退下来,常家家主连同海夫人的名号,便落在了常德利那位宝贝女儿——常娆的身上。
海夫人……
苏南枝指尖轻盈的敲打着美人榻的扶手,她有些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的想要会一会那位能做出惊天飞火这等厉害玩意儿的海夫人了。
看出来她心情愉悦,陈志高瞥一眼她手上的信,苏南枝倒也大方,磨磨手腕,递在他面前:“就十二哥他们考试的几天,常家要来两个管事。”
苏南枝招招手,琼玖去书房找出理好的与海夫人相关的小册子,苏南枝翻到最后几页,指着上头的名字给陈志高讲:“常娆在信上提到了一个老三,应该就是这个苗三爷,从海夫人的第一艘船靠岸,这位苗三爷就是跑前跑后打头阵的老头人了。”
敢第一个不走官府门路往战场上卖火器,那可是提着脑袋赚钱的买卖,背后的常德利是个有能耐的主,就连他手下跑前跑后卖命的奴才们也个顶个是勇士。
“还有一位呢?”陈志高问。
苏南枝道:“还有一位是个女人,信上说她叫做秋燕,听起来应该年纪不大。”常娆新接手家里的产业,老人要用,再遣个身边的亲近,也是常理。
“我跟宫里告假,我陪你去见他们。”陈志高道。
海夫人手下都是不怕死的鬼,她领着谁去见,他不跟着都不放心。
“你又告假?”苏南枝道,“这几日可不成,宫里新盖的那座长生殿,可是吞了我三百万两银子的木材,那一颗颗可都是有年月的参天老树,若不是我这儿有,他们五倍十倍的价格也买不到。长生殿能不能保皇帝陛下延年增寿我是不知道,但长生殿肯定能保你今秋高升,平步青云。”
老皇帝从她身上剜肉的时候,可是拍着胸脯许诺过的,木头都立起来了,那内阁的位置就必须得有他一个。
这回换陈志高愣住:“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
“工部的人跑前跑后来咱们家了几趟,他们求着要白使咱们家的木头,你就看不见么?”
陈志高啧舌,他还真没注意这些……
“瞎子。”苏南枝戳着他的额角嗔道:“上辈子你是地爬子脱出来的吧,自己家的事儿心里就没个谱?”
她絮絮叨叨的念着陈志高只傻呵呵笑着听,到上房门口要进院子了,她才噤声不唠叨了。
某人鬼贼的很,净会在母亲跟前做面子活儿,装出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好处都叫他得了,还平白叫别人误会是自己欺负了他。
她可是涨了记性的,收拾他也只在自己院里。
“梅梅——”苏春从对面后园子的小路上出来,笑着招手叫住他们俩,“你看这是什么!”苏春两只手摊开,里面有一只收起翅膀的花蝴蝶,拖长长的凤尾,趴在苏春的手心儿,一动不动。
“你伸手,我给放手指头上。”苏春笑着道。
苏南枝依言,苏春小心捏着蝴蝶的一对儿翅膀,将其搁在了苏南枝弓起的指湾儿,小姑娘笑着吹一口气,那呆愣愣的蝴蝶见了风,呼扇着翅膀,颤了几下,忽然就拖着凤尾飞起来了。
苏春扺掌邀功:“棒不棒!我在后面秋海棠树上瞧见的,它肯定是知道咱们梅梅是花神转世,专门儿趴在海棠花上等着我呢。”
苏春从学会题诗作赋以后,就常夸自家妹妹好看,说自家妹妹是花神转世,天底下再没有比他妹子更漂亮的姑娘了,他那些同窗们起先是不信的,都笑苏春是宠妹成痴,眯住了眼睛说胡话,直到有一年花灯节,苏春领着自家妹妹在灯谜会上拔得头筹,有同窗瞧见了苏春口中那位花神娘娘转世的妹妹,顿觉惊为天人。
原先笑他的同窗纷纷改口,一口一个大舅哥叫的欢实,而苏春开玩笑时说苏南枝是花神转世的话,也传开叫人当了真,苏春这会儿又提花神转世,是在打趣儿的夸苏南枝今天打扮的好看。
小姑娘笑得明媚,仰起头拍拍自己一身正红的圆领小袄配石榴裙,得意道:“我喜报都穿身上了,十二哥哥可得努力,拿个第一名回来,我才依。”
苏季从后面赶上,笑着发问:“我的亲妹子唉——,你可不能偏心眼儿,你只盼着你十二哥那第一名,那你十一哥怎么办?十一哥也想要第一名。”
苏南枝笑着不说话,陈志高在一旁摸摸鼻子,小声道:“那十一哥要加油了。”
“你这个臭小子!”苏季笑着要打人,宋嬷嬷听见外面动静,出来叫他们进屋,“多大的孩子了,到门口儿了不进来,就围着在那儿聊起来了?”
苏澜也跟着出来说道:“就是,肯定是两个小的还小,他们不懂事,十一还不懂事么?”
自上次苏澜雨夜回来,他往家里跑的次数便多起来了,寿安郡主本来就喜欢老七的聪明劲儿,也乐意他在跟前走动说话,还叫人把他先前住的院子给收拾出来了,有时候天色晚了他也留在家里住,仍是睡在原先他的那个院子。
一家子弟兄里头,苏季只敢拿捏苏春一个,他最怕的就是七哥了,七哥坏主意多,欺负了人还得叫你对他感恩的戴德,趋利避害,苏季是做的最好的那个。
“懂事!懂事!懂事!这就理料他们仨小坏蛋进去,七哥行行好,我明儿就去受罪了,您就别念叨我了。”
苏澜笑着过来,赏他了个大脑瓜子,才心满意足的进去。
苏春不吭声,等苏澜进屋里,他才笑的像个小贼:“十一哥,你发现没,七哥每次对你动手,都是因为一个贫字儿,该!”
“你——”
苏季跑着不饶他,苏春破天荒的跑了一回,两步进屋,叫了一声母亲,算是得着了护身符。
陈志高跟着揭帘子,和苏南枝两个也进了屋,院子里灯火通明,当值的小丫鬟在廊子底下小声咬耳朵,有胆大的还指着苏季偷笑。
苏季哪个都没能欺负的了,拍拍心口,脸上挤出心平气和的笑意,“想笑就笑吧,反正我好性儿,不跟你们这些坏家伙们一般见识。”
几个小丫鬟听他这么说,嗤声笑的更欢了。
苏季咬牙切齿,正要进去,就听廊子底下笑的不能自已的小丫鬟开口叫住了他:“十一爷,您别动!您千万别动!您脑袋后面爬了个洋辣子,黄澄澄的,可吓人了!”
苏季脸上笑意狰狞,慢慢变成了哭脸儿,他挓挲着手,想要往脑袋后面摸,可又怕蛰到手,坏了明儿的前程。
苏季拖长腔,一声哀嚎引得屋里众人都听到了。
“母亲!救我……”
第37章 V一更
苏春、苏季进考场的第二天,乌苏码头就泊了一艘海船,是苏南枝亲自带人去接的,自乌苏码头走水路到应城,再改陆路,一路舟车劳顿,终于进了云中府。
“食宿我们就不麻烦苏老板了,这云中府里有我们自家产业产业,我家主子又交代过了这里的掌事,再到您府上搅扰,回去我们也不好交代。”说话的是个小姑娘,十七八的模样,一身莺黄交领袄子,及脚面的云英留仙裙,脚踩双耳缀蝴蝶绣鞋,腰间佩有玉饰,走起路来珠环翠绕。
不像是常家的掌事,倒像是大户人家金堆玉砌。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就连与她同行的那位三爷,在这小姑娘面前都俯首帖耳,一副全凭吩咐的孝敬模样。
苏南枝心里揣着嘀咕,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将人点头应下,直到……亲眼看着常家的两位掌事领着一众奴仆,在回芳阁掌柜的热络迎接下,携手进了回芳阁的大门。
苏南枝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怪不得明明大考将至,回芳阁却打半个月前忽然不接后院住宿的远客了,原来是在等着这两个人呢!
可……回芳阁不是青州辛家的产业么?什么时候姓了常?
回去她把这话一说,陈志高笑着给她提醒:“你前些时候不是还在说常家那位女公子养小外室的事儿,她那外室不是姓萧,也是探白军出身的,人称萧二爷。”
苏南枝不解道:“那又怎样,崔家出身的人多了,辛荣总不能跟了他崔小侯爷,便要照顾整个崔家军的人吧?”
“崔家出身的人是多了去,却都不如那位萧二爷,你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却是知道的。”陈志高将净手的帕子丢在红木脸盆儿架子上,转身在她身边坐下,细细的为她讲这里头的关系。
“崔家的人唤小宣平侯崔浩是‘少爷’,称宫里那位故人是‘主子’,唤做二爷的,却只有一人,那便是崔老侯爷替司酒令崔邵元收在名下的一个男孩儿,姓萧名君浩。”
“那孩子是崔老侯爷麾下副将萧炎之子,萧炎乃从三品隶中将军,一手大羽箭,可百步穿杨,曾有一战,他连射十二名敌将,护崔老侯爷杀出重围,崔家出事儿以后,一众效力于镇北军的小将们,被押狱入京,唯有萧炎忠主,御前明志,他一条命撞死在了太和殿的金柱子上,才叫大陈的百姓想起了崔家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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