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都是聪明人,苏南枝的话不必说满,抱山先生也听出来了里面的不是,笑着给自己找台阶下:“好妹子,你既病着,该是叫止微来请便是,小宋夫子又不能跑了……”
适逢大丧,苏南枝脸上自然是没有笑意的她倦倦冲抱山先生点头示意,搭着陈志高的手进内院,走出几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萧家那位老姑奶奶回来了?”
便听陈志高清朗的声音道:“……这倒是没听说过,他们家的消息你也知道这些日子我又不好问……”男人伸手量她额头的温度,夫妻俩个一边念叨,身影齐齐没入琉璃石壁内。
而方才那番话,落在同样守在外面的清流念书人一派,有用的东西可就多了。抱山先生跟他那得意门生陈阁老撕破脸的事情是真的,苏家前些日子看似添了南院王府的冷灶,要与陈阁老割席避祸,实则是打了个回马枪,人家两口子关系好得很呢。
再有一样,便是萧家口口声声念自己是念书人里的清流,又与苏家那位女先生关系最好,说是还拜了师敬了茶呢,可今日小宋夫子来了云中府,就什么都露馅儿了。这拜师茶必然是没吃过的,苏家女公子是留了几分薄面,没有明白着说出来罢了,抱山先生这么大的辈分,却一口一个好妹子的喊人家小姑娘,即无同门之情,那倒有点儿为老不尊的意思了。
众人再看抱山先生,眼神里不免多了三分戏谑,上赶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事儿,可不是清流所为。
抱山先生也后悔的在心里扇耳光,该打该打,自己也是糊涂,就该将明不明先闯进去的,要是自己占了先机,做足了功夫这好赖话还不由着自己来说,怎么就这会子想起了尊重俩字?该!真该打!
可这会儿回去,又平白叫人看笑话,抱山先生左右两难也只得尴尬的立在外面受众人瞩目。
*
苏南枝两个进了内院,跟着小丫鬟进屋,就见琼玖伺候笔墨,小宋夫子临窗而立,铺了白纸在写挽联,见她过来,小宋夫子忙擦了眼角的泪花,避着红红的眼圈,强装平静地道:“怎么来这么早?”又看琼玖,“不是叫你不要搅扰她休息的么?”
苏南枝好容易见到眼下能站出来替自己做主的家大人,眼泪再也忍不住的落了下来:“小舅舅……”
苏南枝哭着扑进小宋夫子怀里,饶是小宋夫子再冷漠孤傲的一个人,看她这般也再装不出镇定了,舅甥两个抱头痛哭,悲怆之情如大雨滂沱,令在场诸位无不动容。
陈志高上前哄着自家夫人,又劝小宋夫子节哀,琼玖也泣泪涟涟的递帕子来,嘴里说着安慰的话。
哀痛一场,苏南枝领着小宋夫子写的挽联回去,琼玖也一道家去,只有陈志高与小宋夫子作伴,一起往宫里去。
小皇帝舍半副銮驾出来,给足了京都宋家这天下第一念书人的脸面,小宋夫子也不是不知礼的人,他自不会坐小皇帝的銮驾,反倒是与陈志高一起上了值所的马车,随行在銮驾之后,不紧不慢的上了天街。
马车里,小宋夫子默声不语,只拿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个头一回见面的外甥女婿,陈志高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个人眼神缥缈,忽然撞在了一起,小宋夫子先开口问:“你这孩子我看着眼熟的很……像是……像是之前见过你似的。”
陈志高:“!!!”见过是肯定见过,只是这会儿被人揭去老底,那脸面还要不要了,他一本正经地作答,“我自幼在后梁长大,小舅舅若是先前来过后梁,那说不准还真见过呢。”
小宋夫子蹙眉,摇头道:“那就不是,我记得是在京都见过,就在我家里呢。”
陈志高绕开话题,说起苏南枝交代自己的另一件事,小宋夫子迟疑片刻,又道:“那咱们到是想到一块儿了,我临出门儿时,还真找了个及时雨,这回来也是为着这事儿。”
“是谁啊?”陈志高好奇地问。
小宋夫子捋着山羊胡,得意道:“那孩子你许是还不认识,是京都定远侯府的二公子——钟毓,他是朝堂新秀,他哥哥你许是熟稔的很,那是钟铭的亲兄弟。”
陈志高今天第二次愣住。
钟毓?自己可是跟那小子有大仇呢……
【此处有作话番外】
斯由曩昔,后梁虾蟆湾县。
夏荷听雨,潜荟葱茏,亭子里吹起割面的风,雨滴噼里啪啦打在荷叶里转着圆,汇成小溪,才滴答答丢进池子里。
老道士粗布鞋破了个脚指头,大拇指缝隙里是一路奔波的尘土,他翻雪山回来,今夏还是头一回没赶上那人的忌日,老道士擦擦眼角的湿意,不知是飞溅的雨水还是流下的眼泪。
少年十八九的模样,内穿靛青色长衫,脚上踩着衙门口的官靴,披麻戴孝,将香炉一应布好,引了三炷香双手递给老道士:“道长……”
老道士抽噎一身,接过香拜了拜三拜,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他这入夏落泪的毛病,打那人走后,就再没改过来。
老道士敬香,少年也跟着在地上三叩首,全了孝子的礼仪。
两个闷葫芦各哭各的,哭完了,少年收拾香炉一应,擦着眼泪领老道长回自己的住处,路上碰见衙门口的同僚,还同他打招呼:“哟!小陈先生,这是才磕头回来啊。”
少年故作坚强的抿嘴,点头算是应声,那同僚倒是大方:“后半晌您且在家里歇着吧,今儿当值的是我大舅舅,我替您告个假。”
少年点头抱拳:“那就有劳了。”
两人错步,那同僚还小声指着老道士咬耳朵:“灵么?”见少年愣住,同僚又补充一句,“这老道士请家去,我能跟我爷爷说说话吗?”
少年正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老道士眯眼捋起胡子,拖起腔调道:“说话可就贵了,五十两,少一分,贫道都不能应。”
同僚撑开手里的桐油伞,跺跺脚振去身上晦气,撇嘴骂了一句:“坑蒙拐骗,老夯货。”
少年看看老道士,再看看走远的同僚,生怕老道士听不到似地提醒他:“道长,他骂您呢。”
老道士踢他一脚,斥着叫他好好走路,少年身手敏捷,跳着跑远两步,又擎伞在前头等老道士跟上。
少年落脚的院子不小,前后两进,分主次院落,他自己住在前院,院子里种着一颗广玉兰,此时正是花期,白素素的花骨朵炸开像是玉雕的莲台,经大雨这么一打,黄的蕊稀稀拉拉落了一地,混着泥土,也将素馨搅扰。
老道士住在后一进的堂屋,里头布置的倒也素雅,他虽不常在,少年也时不时给拾到着,人气儿十足。老道士换上干净的道袍,脚踩软地儿单鞋,顺葡萄廊子一路到前院儿来,见少年坐在窗户前望天发怔。
“嘿,小鬼,想什么呢?”
少年回神,青涩的脸上显出一本正经的神态:“在想……怎么完成主子交代我的事儿。”
老道士抬屁股坐上窗台,信手翻看他放在书桌上的两本书目,眼神错愕的睇他:“你主子就交代你看这个?”
一本叫做《倚春光》另一本叫做《春色如他》……光是看名字,这就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少年脸上霎时变得通红,结巴道:“我……这……这是她正在看的,我……我就想知道她平时都看了些什么……”
“谁?”老道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是谁?
少年低垂眼眸,小声道:“就……小主子在看的。”
老道士噗嗤一下就乐了:“梅梅那丫头啊……”
少年别扭的转过脸,煞有其事地将手上的两本书塞在书架,与他日常看的《近思录》放在一类,老道士打眼望去,又瞧见了一稀稀罕儿,“怎么今年又开始学做菜了?也是那丫头在看的?”
少年伸手遮住一旁的《随园食单》,沉一口气,才解释:“她……开春那会儿她好奇这些稀奇的吃食,云中府又找不到正经的岭南厨子,我是岭南人,想着兴许钻研几日,就给做出了呢。”
老道士皱眉头,不解地问:“小鬼,这倒插门儿你到底要不要做啊?你要是这会儿答应了,老道士我给你占上一卦,挑个黄道吉日,助你成功自荐,以后近水楼台,岭南的小菜你乐意做一百道,也有人吃不是。”
老道士敲敲书桌,眉眼逼近,似笑非笑的又道:“你要是不答应,老道士我就趁早另选他人,她是我的亲侄儿,我总不能坑她,是吧……”
“我……”少年口型变了又变,抉择的话仍是说不出口。他想自荐,他想给小主子做夫君,他梦里,眼里,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的愿意,可……可是他不敢……
他不惧单枪匹马闯入千军万马的敌军营帐,他不惧长舌猛虎,不惧杀人吮血,却独独在小主子的事情上胆怯了。
老道士是玩弄人心的行家了,他知道这小子是上了套,咬死了再松不开,也不急于一时把他避上绝路:“你再想想,过几日我就要去南边了,这一走少则一年半载,要是转远了,三年五载也使得,届时我再来问你,你还不应,我就给找别人了。”
少年眉头拧在一起,再看一眼那两本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伸手拿一旁的护帙遮住,面上又恢复了古板模样。
老道士骂他:“老古董似的,梅梅可喜欢。”
少年满眼好奇,想要开口,老道士便贴心道:“梅梅那丫头落落大方,不怯生,她是一朵锋铓毕露的花,你就得做个万般相称的叶,她是天上灼日,你须是辉映的明月,她做冬天里刀子似的寒风,你就要做那片在风中凌人的鹅毛雪,风往那儿吹,你着割人的雪片子就该往那儿刮。”
“是顺从?”少年问。
老道士摇头,笑着道:“是相守。”
少年似懂非懂的点头,他要学的东西,好像又添了许多。
老道士笑他不解风情:“不着急,你慢慢地悟,我教你去月老祠守着,常看看那些过往男女,你可看了,自己不懂的,不明白的,多涨涨见识,不吃亏。”
“是。”少年俯首作揖,颇为受教。
作者有话说:
【作话跟《二嫁》里面兄妹几个在日新楼吃酒的是连在一起的,没看不影响。姓张的都是张婉的哥哥。】
张承安的酒量远不及他的学识,三杯桃花醉下肚,整个人就迷朦朦绕着桌子打转。
“钟毓,你回来了啊……回来了也晚了……晚了啊……”
他疯话真情,呓语着拍上钟毓的肩头,酸涩涌入鼻腔,打骨头缝里让人难受。
当初大伯母让他去察那周博远的人品,他该是瞪大了眼睛才是。
怎么就糊里糊涂的被蒙蔽了去?
钟毓眸色愈深,接过他手中的酒杯,语气淡淡:“子初,你醉了。”
张承安身子沉沉,将手下桌子拍的砰砰作响,口中含糊:“我没醉,我清醒得很……”
教书匠嘴碎。
张承安懊悔了一会儿,酒劲儿上头,又喋喋不休地念起了别的。
张承安不知道的是,钟毓与浓浓,从一开始便是有人筹谋的错过,任何时候回头,都是最及时的一刹。
第82章 V更新
“又要弯腰?”老道士嗤他,“你是日后要给旁人做主子的,除了在你主子面前,再不能去拜别人。”
少年问:“不是相守么?”
老道士骂:“蠢物!蠢物!”这傻小子一根筋的死脑子,教他的话就只能记住一半儿,还敢拿出来再与自己对峙,“要不是我急着去南边说一桩亲事,我就留下来手把手教你一回了,你这般愚笨,仔细坏了自己的姻缘。”
少年急眼:“必不能坏的!”
老道士笑:“你可知道,当年有多少世家小姐待你主子虎视眈眈?那么多绝代佳人儿都没能入你主子的眼,怎么偏那个书呆子教你主子痴痴念念了这么多年?”
少年不语,主子待主母的好,岂是他能妄言置喙的?
老道士继续道:“常言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可常言没道的是,栽不开的花那还是没尽心,插成荫的柳,那是老天爷在尽心。‘尽人事,听天命’都是无能者宽慰自己的话罢了,你要是自认为是个没本事的,也不必浪费你我的工夫。”
少年低垂的脑袋突然抬起来,一本正经道:“我必是这天下有本事的,这是我主子夸我的话,您莫要再拿言语忽悠人。”
老道士见他忽然变脸,不禁咧嘴笑了起来:“我这还算不了什么,等你以后支棱了,在耳朵边说三道四的人还多着呢,到时候你也有这份清醒,那才是清醒呢。”这孩子心思敏感,他拿旁人的话太过上心,这会儿不改,日后恐是要出大错的。
少年眉梢轻扬,不使他往下说也明白过来了,笑着又问起老道士口中的事:“您要去给谁说亲?这么的着急?”老道士是卜卦拿命道忽悠人的本事,什么时候又做起了保媒拉纤儿的活儿了?
老道士撇着嘴道:“说一桩不合时宜的亲事,那对小家雀(ao)儿看对了眼儿,要坏我的事儿,我去占上一卦,各有嫁去。”
“您这是去拆人家的姻缘啊?”少年不解。老道士虽不是心肠柔软的人,却也待人和善,老幼弱残多有帮扶,怎么能做出坏人姻缘的事儿?
“哼,拆人姻缘又如何?”老道士也不瞒他,“南边朝廷,定远侯府的二小子跟宋国公张家的小丫头瞧对了眼儿。”
“张家?张承平他家?”少年问。
老道士点头:“要是别个张家我也不放心上了,张承平是个什么人物,你也是知道的,那二小子是钟铭的胞弟,他们两家若是唱到了一出里头,依那平嘉老儿的性子,又岂能容得下?”老道士叹气,“这两个可都是日后的宝贝,两个都想要,那就两个都得保,只是可惜了那对儿小家雀儿,叫我做了这个坏人。”
平嘉老儿猜疑心强,钟铭是那老货一手提拔起的人,若是钟家与张家结亲,那要折的多半是张承平了。张承平啊,那可是滇西战场上的杀神,乱世当保枭雄,一个张承平任哪儿的战场上一放,都能叫敌军不寒而栗。
所以,那俩小的再好的姻缘,也是有缘无分。
“那您给保了哪一家?”
老道士在脖子上摩挲:“还没想好呢,到时候去了再瞧,男娶女嫁,不过是那一回事儿。”
少年默声,他还在南边的时候见过钟家兄弟俩,他们家是忠于主子的,钟毓年纪小,性子直率,主子在屋里坐着,他叼着一串糖葫芦进来,手里还拿了满当当的东西,搬了个四方桌就同着主子的面儿开始捣鼓,糖葫芦随手插在松木香几上的兰花盆里,那是屋子里最不和谐的一抹景。
没多会儿工夫,那小子竟摆了个简易沙盘出来,似行伍之人那般,指点布阵,要自荐着去镇北军效力呢。
只可惜,那小子满腔热血,却少了良师指导,又少了点天赋,不足以在这上面出头。
主子笑着摇头,喊了他来做这个人。
他硬着头皮,一针见血的点出了沙盘上的破绽,钟毓垂头丧气,恶狠狠在追着在他身边吃了两天的糖葫芦,白眼翻了一地,才算消气。
那孩子本性不坏,如果可以,他想拉那孩子一把。少年眼睑下垂,想了又想,才道:“晋宁是李家的地儿,钟家是咱们自己人,依我的意思,您不如把钟家那小子支去那儿,以后咱们家要想在滇西走动,还得有个熟门熟路的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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