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甜,不过这里最甜。”
沈珏娇嗔,“孟浪!”一把将玉碟塞到他怀里,急匆匆地跑开。
谢澜追上去哄了好久,才让沈珏不计较他轻浮的样子。
平日沉熟稳重的大将军,在心爱之人的面前实在是掩藏不住心意,稚拙地像个孩子。
几近宵禁,流连忘返的大将军才离开鹿鸣别院。
沈珏送他一直送到宅门外,若不是他极力劝阻,她差点想直接送他到国公府。
修长英挺的身姿坐在高头大马上,谢澜勒马回望就见到这样一幅画面。
夜凉如水,庭院银杏的金色与枫叶的红色交织成绚烂的丹青画卷,在这秾丽的景物下依旧压不倒她的风姿韫色,她立在门前提一盏灯,恬静美好得若一颗星,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去。
谢澜心念微动,世人认为他们的身份不相配,他大可以给她造一个相配的身份。
只因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第43章 苏醒
火红的枫叶被秋风的双手托起, 灼伤了初秋如青胎薄瓷的天色,清淡流转的云絮。
灰雀“啾啾”唤醒晨曦,沈珏天蒙蒙亮时起身, 简单地梳洗后,乌发半挽,穿一袭绉纱月白裙,端正地坐在八仙桌前用着早食。
一盅熬炖软糯的小白粥, 再加上三两碟小菜, 生活有滋有味。
她才吃了几口, 小门房就跑进来将碧云唤走。
一会儿, 碧云嘟囔地回来:“也不知道是谁, 大清早就来院子,说是有事相谈, 喏, 还有拜帖。”
拜帖上的字迹隽秀洒脱工整,用的是瘦金体。
沈珏看完后, 道:“是礼部侍郎周幼仪。”
“还是个当官的,姑娘可认识?”
奇怪的是沈珏并不认识这位礼部侍郎。她摇头, “且将他请进来, 问一问就知道了。”
周幼仪被迎入花厅等候, 门房与他解释:“我家娘子正在更衣, 望公子稍等片刻。”
周幼仪弯腰拱手道:“本就是某突然造访,无妨无妨。”
仆人奉茶, 周幼仪呷一口便知是青溪的千岛玉叶, 千金难买, 每年青溪产的茶叶都被采买司收购,余下的才会在市面上流通。
能喝得起千岛玉叶的并不是平民百姓, 要么是皇室中人,得朝廷赏赐;要么是颇有威势的名门望族。
再打量屋子里的布置摆设,博古架上的红翡翠珊瑚玉雕、地上铺就的白玉砖、墙壁挂的富春山居图……本朝对官员的出行、居所皆有严格的形制规定,身为礼部侍郎的周幼仪更是了然于胸。
且此处别院的选址依山傍水、四通八达,能在这里建造的别院,素来是京中勋贵们有市无价的抢手货。
能住在这儿的人可不一般。
同时,一道疑惑也浮上周幼仪心头。住得起此处、生活讲究的人为何又会把绣品拿出来卖?
“周公子久等了。”脆生生的女声唤回周幼仪的注意。
一个身穿碧色绣兰草的丫鬟走进来,她轻轻搀着一个娉婷袅娜的娘子。
周幼仪先看到碧云,再将视线挪到碧云旁边的娘子上,登时如遭雷劈,岿然不动。
秋高气爽的天青色是她的衬托,她着梨花白花枝暗绣上衫,秋水碧浪纹银长裙,肩披织锦绣牡丹披肩,一双眸欲语还休,波光盈盈。
薄施粉黛,有种芙蓉含娇的怯怯春色,乍一看恍若洛神图里神女走出画卷。
周幼仪呆了好几会儿。
他在看沈珏时,沈珏亦在端详他。
字如其人果真不错。灿灿秋日,青衫翩翩,他身姿劲瘦,是个模样清俊的端方公子。
“周公子周公子!”碧云一边呼唤,一边在他眼前摆摆手。
“嗯,啊!”周幼仪缓过神,弯腰作揖道,“实在是某唐突,还望……娘子海涵。”
碧云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周公子本就觉得古怪,更别说他盯着自家姑娘看,换做其他人早都被赶出去了,非礼勿视都不懂,也只有她家姑娘心肠软。
沈珏坐在楠木圈子,察觉到他方才的停顿,“我姓沈,请问周公子为何事而来?”
忆起方才的失仪,周幼仪讪讪地笑,“沈娘子好,某清晨拜访,是想找碧云娘子。”
“碧云是我的丫鬟。”沈珏望向碧云,难不成是她认识的人?
碧云挤了挤眉毛,她才不认识。
沈珏开门见山:“那周公子所为何事?”
“为了绣品。”
“绣品?可是有什么瑕疵么?”除此外,沈珏想不到还有其他问题,一想到经她之手的绣品因为瑕疵而让买到的顾客上门,她一颗心就提拎起来。
“不不不,”周幼仪连连摆手,“沈娘子误会了,实在是碧云娘子的绣品精致如羽、逼真鲜活,某才从永安绣坊的东家处打听到碧云娘子的住所,想托碧云娘子一件事。”
周幼仪继续道明来意:“某区区礼部侍郎,家中祖母不日将迎来七十大寿,祖母独爱刺绣精品,某便想求一幅刺绣松鹤延年图来当做寿礼。
碧云娘子的绣品娟秀中携有含蓄的磅礴,可绣鸳鸯花草,亦可绣万里江山,某一见便喜爱不已。”
沈珏的绣品是借碧云之名售卖的,听他出口成章地夸奖赞扬绣品,碧云与有荣焉,更是为自家姑娘骄傲。
沈珏本人亦是被他夸得面红心跳。
周幼仪:“不知沈娘子、碧云娘子可否答应某的请托,事成后某愿以十两黄金作为报酬。”
十两黄金!碧云摆着手指换算,算来算去倒把自己绕进去了。
沈珏再迟钝也能感受到鹿鸣别院的奢华别致,租金也非寻常宅院,她需要许多钱财才能偿还清。
但沈珏有所顾虑,没有一口应下,“可碧云并非名家圣手,焉能作为令祖母的寿礼?”
周幼仪温煦地笑了笑,“沈娘子多虑,某祖母热衷珍藏各色绣品,从不讲究绣匠的名声大小,只看绣功高低。再说,以碧云娘子的绣艺,假以时日必能声名鹊起,到时某更是难求所爱。”
沈珏姑且放下心,答应他的请托。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身为礼部侍郎,还是不要得罪的好;二则是她的确缺银钱。
周幼仪为人处世考虑得周全,见沈珏应下后,便拿出一副松鹤延年图的水墨画给她当做版样。
沈珏与他敲定细节和交付日期,收下他一两金子的定金后,两人约定十日后交付。
“想不到沈娘子也是熟稔女红之人。”从所用材质、色彩运用到各处绣法,沈珏都能一一与他解释说明,周幼仪不免惊叹,有其奴便有其主,可甫一说出口,他就顿然觉察失言,眉梢一挑,“某笨口拙舌,没有冒犯看轻的意思。”
女红是本朝女子的基本功,更有人言,想知一个女子是否细心贤惠,就看她的女红针脚是否细密规整。
没有一个女子不会女红,但绣功出神入化的却是鲜少能见。
沈珏落落大方,“无妨。”
见事情办妥,周幼仪站直身拜别,沈珏让仆人送他出宅。
离开鹿鸣别院后,周幼仪望着四周的青山绿水,柳枝幻成女子的纤纤红酥手,粼粼薄波光恰似缱绻眼波,就连那飘落的金色银杏叶,远远看去也像她裙面的洒星碎花。
倒真是一个令人见之难忘的娘子。
且看她梳的双螺髻,并不是出嫁的妇人单螺髻。
不知不觉,周幼仪将沈珏放在心上千思万想。
**
卫国公府,听雪院。
白花如雪的玉兰树早已凋零,光秃秃的树枝在夜色下,映在窗纱上若鬼影的手爪。
玉瓷、陶瓷、土陶各式各样的酒坛散落,满室酒气,沉香色帐幔被扯断,胡乱地覆盖地面。
自谢璨从晕厥中苏醒后,听雪院的主屋狼藉不堪,死寂沉沉。
“拿酒来!快拿酒来!”谢璨扯着脖子喊。
门外伺候的长随走进,“少爷,您不能再喝了,您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大夫还说要戒酒戒辛辣刺激之物,不然会落下病根……”
“砰——”一只琉璃酒杯砸到长随的脑门,砸得他脑袋晕晕,猛地栽倒在地。
杯碎,人昏。
谢璨嗤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我的事?”
他几番摸索,终于在角落处找到一坛解封后,蒸发了半坛子的酒,汩汩地往喉咙里灌。
仿佛酒水就是他的命,没有酒,他就活不下去。
对谢璨而言,事实亦是如此,在酒精的麻痹和迷幻下,他似乎又回到十五六岁时,与沈珏的嬉怡时光。
她还是那么乖,小心翼翼地轻扯他的袖角,甜糯糯地说:“璨表哥别丢下我。”
无论他在何处,府苑、书塾、街巷,只要一转身,她就会在自己身后,赶都赶不走。
年少气盛的年岁,谢璨可以肆无忌惮地往前奔跑,却不知什么时候,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他把她弄丢了。
苏醒来的第一句话,他问的是:“珏儿在哪儿?”
昏迷之时,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沈珏不要他了,即使再怎么去牵她的手,她会不留情面地甩开,冷静无情地看着他。
谢璨遽然惊醒,醒来后,才发现现实比噩梦更可怕。
他和沈珏的婚书被撕碎,婚约被退,此后,他们再无干系。
谢璨心脏绞痛得无法呼吸,只能借酒精麻木自己。
珏儿,珏儿……
门扉被人合上,谢璨潜意识抬眸看去,一个婀娜姣美的藕荷衣倩影走来,那是沈珏穿过的颜色。
“珏儿!”谢璨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她奔去,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失而复得地一遍遍念沈珏的名字。
听雪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主屋的门扉大开,栽绒毯水渍延绵,与满地的碎片混在一起,长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周瑶来时见的便是这副画面,残破帐幔随夜风飘曳,绯色锦袍的谢璨坐在地上靠着桌腿酗酒,满面哀愁,整个室内都被他的哀伤充满。
她一颗心跟着紧攥,担忧他受到冷风的侵袭,好心地合上门。
谢璨注意到她,朝她直直奔来的一刻,周瑶又惊又喜。
谢璨拥住自己,她的一颗心还沉在蜜糖里,直到她听见他的喃喃低语——
“珏儿,你回来了。”
霎时,周瑶嘴角的笑僵住。
她不言不语,任由谢璨将自己错认成沈珏。
谢璨抱着“沈珏”,缺了一块儿的心脏被弥补好,然胃内翻江倒海之感油然而生,他转过身弯腰呕吐。
刺鼻的酒气冲进鼻腔,周瑶捂住口鼻,但还是蹙眉,用手帕帮他擦掉秽物。
她一面擦,一面关切地问:“二少爷还好吗?”
耳边响起的声音完全不似记忆中的莺鸣软嗓,谢璨扭头,她哪里是沈珏,分明是周瑶。
谢璨拂开她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后倒退,“滚开!”
又是这样,只要他清醒时,就将自己视作无物,讨厌、排斥自己。周瑶都快怀疑她是不是无意中惹到谢璨了,为什么他就不给自己好脸色瞧?
屡次三番地用热脸去贴冷屁股,周瑶再如何厚面皮也不得不愠恼,但还是拿捏着礼仪,把手里的绣帕塞给谢璨,福身道:“瑶儿只是担忧谢璨表哥,别无他意,既然表哥酒醒得差不多,瑶儿就告退了。”
谢璨才不稀罕她别有用心的关切,就要把手里的绣帕扔掉,可一见到帕子角落刺绣的蝴蝶就挪不动眼。
即将踏出门槛的周瑶肩膀被人捏住,猛地一痛,随后就听他迫切的声音响起,“你的绣帕是从哪里来的?”
第44章 大闹
周瑶怔住, 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激动。
谢璨掌心加重力道,“我再问你一遍,绣帕从哪儿来的?”
他绝不会认错, 沈珏修习女红来,就赠予他无数绣品,从技法稚拙到渐入佳境。最后一次,她给他绣一百只荷包, 上面的绣脚与绣帕上的别无二致。
周瑶肩胛骨几乎碎裂一般的疼, 她咬唇忍痛道:“你放开我, 我就说……”
肩膀上的力道骤松, 周瑶疼得站不住。
在谢璨的逼问下, 周瑶把绣帕的来历交代得清清楚楚。
永安绣坊新出的绣品,因花样繁复, 不管是蝴蝶、花卉、燕雀……都栩栩如生, 惹得时下京中娘子们趋之若鹜,单单一块儿绣帕都炒到十贯铜钱。
循着绣帕的线索, 谢璨顺藤摸瓜来到永安绣坊。
街市上行人如织、川流不息,谢璨掩在角落, 旁边是收了他十两银钱的绣坊小二。
绣坊小二佝偻着腰杆, 指了指铺子里的一个碧衣小娘子, “公子, 近来畅销的绣品都是出自那位娘子的手。”
迟迟得不到谢璨的回应,他忍不住觑一眼谢璨的神色。
身边的公子锦衣华服, 生的一副俊美无俦皮囊, 就是面色苍白恍若大病初愈的的病人, 脾气也十分火爆。
像是烛火将尽前爆出最后的一丝灯花,谢璨眸光熠熠, 视线直直攫住碧云。
碧云在此,也就意味着珏儿还在京城,她离开卫国公府后并没有回云州。
更重要的是他从府里多方打听到,谢澜因婚事被父亲家法伺候一事,他们没有定下婚约,他谢璨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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