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向你保证
也是从那位独臂叔叔的嘴里,邵振洲才知道,阿爸带着花耳,一路往深山处而去,但那龙群山实在是太大、太深了,不说几千人的残兵土匪,就是几万人的部队撒进去,那都像是千亩地里扔进了一颗种子,无形无迹,悄无声息……
但阿爸也是好样的,凭着他狩猎的本事,一路搜寻,还真给他在半道上设伏杀了好几个跑出来祸害人的落单土匪,而阿爸自己也不幸受了伤,幸好,危机时刻,他遇到了进山剿匪的解放军,知道对方是为了剿匪而来,阿爸二话不说,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最后,在打进土匪的老巢麻鸦岭时,阿爸为救人而牺牲,花耳也壮烈地随了主人而去……
那年,他七岁,被迫一夕之间突然长大,也把那份血海深仇,深深地镌刻在了骨头里,也从此给自己的人生,定下了一个目标——当兵!杀敌!做个和阿爸一样的人!
只是,当他终于实现了愿望,穿上了军装,长成了和阿爸一样巍峨的大山时,他们,终究,还是看不到了……
“那群残兵土匪,坏事做尽,山里很多寨子都遭了殃,也就是我们花儿岔位置较偏,躲过了一劫,再后来,解放军里的工作队就跟大家做工作,动员我们出来参加新中国建设,五叔公他们思量了好多天,就带着我们从山里出来了……”
说到最后,邵振洲的心神总算重新稳了过来,对夏居雪缓缓地道,只眼眶依然热热的。
心头沉重中,姑娘甜润中带着力量的鼓舞话语,随之而来,让他心情突然间一片激荡。
“你有个勇敢的爸爸,值得你为他骄傲!我相信,你的家人们在天上看到你如今的成就,也会很欣慰,并为你感到骄傲的!”
夏居雪一向觉得,自己向来是个理性之人,但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地变得感性起来,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的惨痛经历,或许,是因为他让她见到了一个更为丰满的、有血有肉的他。
她话音刚落,邵振洲就热切地看向她,眼眸里的热光,浓烈得犹如九九艳阳天。
“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
正所谓“谈对象”“谈对象”,男女之间谈婚论嫁,无论哪个年代,是媒婆给搭的桥牵的线,还是两人互相丢眼风儿看对了眼,自然都是要“谈”,这样,两个人才能越来越贴心巴肺。
尤其是像邵振洲和夏居雪这样的,“阿哥有心妹伢儿莫知”,这感情,自然不可能一下就你侬我侬,甜得让人看了眼辣嘴腻。
而经过邵振洲这一番亮底交心下来,原本环亘在两人之间的那股隐隐约约顽固存在的疏离感,无形中倒是变得减淡了几分。
夏居雪看向他的眼神,也更有实质性的内容了,只是,虽然心里的那份决定又加深了一番,但想到自身的情况,想到如今跟在身边的弟弟居南,她不由又看向了邵振。
“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居南今年才9岁,自从我爸三年前走后,他就一直跟着我舅舅舅妈住,他们这次去搞农村医疗支援,我也不知道能何时回来,即便,他们回来,我也还是希望能亲自带着弟弟,你——”
夏居话的意思,虽然说得隐晦,但邵振洲还是立马精确地捕捉到了里头的信息。
这里头的一声声,一句句,不但让他心里一直紧紧绷着的的螺丝钉,“啪”的一声,落到实处,更让他就像听到了战斗的动员令、冲锋的号角搬,心情澎湃。
如果说,按照他们团长的说法——“找媳妇儿也是一场大仗硬仗”,那此时此刻,他算是旗开得胜,打赢了第一场攻坚战,迈出了“成家立业”这条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他热切地看着夏居雪,好像要把人家姑娘给看到心坎坎里去,话里是浓浓的保证:“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我们结婚以后,他自然跟着我们过活!”
邵振洲说完,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嘴角勾起一个复杂的笑。
“你的情况,我都了解,我的情况,想来你也是知道的,我从小就是在队里吃百家饭长的,我们本地有句老话,‘人户不旺,屋上冒出的炊烟都恹恹的’,所以,从小我就非常羡慕人家灶房屋头冒出的炊烟,虽然在五叔公他们的关照下,我打小就有一间实打实的小院子,但家里从来都是冷锅冷灶……”
起码还切切实实地拥有过十几年家庭幸福的夏居雪,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
邵振洲感慨完,看着姑娘脸上隐隐露出的同情、复杂神色,又笑了,眼眸更是亮得灼人。
三年前,没有收到夏居雪的回信,他虽然心里不免失望,但随着日子的推移,他渐渐地沉静下来,接受了这一事实,不过,有时候还是偶尔会想起夏居雪,想起她那双如水的明眸。
在昨天之前,他觉得自己和夏居雪的关系,就像油和水一样,一个漂着,一个沉着,即便有机会挨在一起,也无从溶合,而如今,两人之间的那条河中终于有了一条摆渡的船,他自然倍加珍惜。
他言辞切切,说得认真:“军人一诺千金,吐口唾沫都是钉!居雪,虽然,做一名军嫂,要承担的可能比普通女人要多的多,家里家外一肩跳,但我向你保证,我会对你、对居南以及对我们以后的孩子好的,你以后看我表现!”
夏居雪脸上又热了:这人,好端端的,说她和弟弟也就算了,怎么就说到那么远的将来去了……
而终于如愿亲密地叫出了姑娘的闺名,还如愿用一句铿锵有力的保证,把姑娘闹了个羞涩脸的邵振洲,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笑意。
难怪连里那群已经结婚的老兵油子们,每次探亲回来,说起家里的媳妇儿时,那副嘴脸总是那般欠揍,果然这种感觉,让人浑身毛孔舒畅,快活得就像刚刚酣畅淋漓地负重跑完五公里!
*
今晚的邵长弓家,犹如滚水煮汤圆。
邵长弓听说邵振洲打算娶夏居雪,还给自己保媒成功了,先是意外,但很快就释然了,他就说嘛,他养大的娃儿,咋个可能不正常咧,瞧瞧瞧瞧,这眼睛尖得哟,山鹰一样。
这般想着,邵长弓不由狠狠地拍了邵振洲的肩膀一下,哈哈大笑。
“好小子!老子还以为你是卯死了也要当那高山上的朽庙子,没想到闷头不响地就给自己把香火揽来了!成!你能想通就好!二十七岁的大男人啰,早该如此了!”
邵振国则是对邵振洲挤眉弄眼的,一张口就是一顿噼里啪啦的调侃和十万个问题。
“嘻嘻嘻,怪到今天下午,你说要去碾啥子玉米粉,原来是有秘密行动啊,振洲哥,你不老实哟!说说,你是啥时候瞧上小夏知青的?那以后,我岂不是要喊小夏知青嫂子了?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喊不出口呢,这小夏知青虽然比我长了两岁,但那模样嫩生生的,明明还是个乖妹仔嘛!”
邵振军也猛点头:“对头,振洲哥,你这是老实驴偷麸子,不哼不哈地把就我们沙坝大队,哦不对,我觉得应该是整个公社,最鲜亮的那朵花摘回家了,哈——”
邵振军只“哈”了一声,嗓门就硬生生被卡住了,却是在桌子底下挨了他老婆王春梅一记狠踩。
王春梅的心情,有些复杂。
原本,她还想着把邵振洲这个年纪大是大了点的“香饽饽”揽回自己娘家咧,没想到人家就有主了,而且,人都是有攀比心理的,想到以后要和夏居雪做妯娌,自己无论是容貌、学问、见识,都比她矮一截,不定还被人在背后瞎比较,她就不得劲儿。
更气人的是,邵振军这个遭瘟的臭男人,还当着她的面,花儿草儿地夸起其他女人来了,当她是死的不成?
邵振军被踩得龇牙咧嘴的,桌上之人全都看到了,男人们不好出声,何改花亲自出马,剜了儿媳一眼,丢给她一个警告眼神后,才在媳妇儿讨好的讪笑中,迟疑着说了自己心头的隐忧。
“振洲啊,你怎么想到要娶小夏知青哩?我不是说小夏知青不好,那姑娘长得糯米粑粑一般,就是我老婆子,都打心眼里稀罕。但这娶媳妇儿,毕竟是大事,总要是同一路人,才能长长久久!”
“这小夏知青,毕竟是从城里来的,别看在乡下干了三年农活,但那副斯文款款掐指湿手的模样,一看就不是能长长久久在农村落窝的。”
“而且,这老话说得好,‘一个人再能,当不了四面墙,旗杆儿再高,也要有两块石头夹着’,小夏知青家里,就只有个弟弟,屋头毕竟也太单薄了点,我的意思,找个屋檐大的媳妇儿……”
“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想法!小夏知青再是城里人又怎样,广播里都说了,‘下乡知青像雨水,贫下中农像海水,雨水落到海水里,自然而然的也变成了海水’,这几年,城里来的女知青嫁给我们贫下中农的,多了去了!”
第22章 那年那封信
何改花话没说完, 就被邵长弓一一怼了回去,嗓门吼得山般响。
他瞪着婆娘,继续道:“就凭振洲这人品, 别说是城里来的知青,就是县里的女干部,振洲都娶得!再说了, 凭振洲的本事,还需要娶个屋檐大的婆娘给他撑门户吗?他自己, 外加我们整个月湾队姓邵的, 都是他屋头的大梁!振洲, 别听你婶子瞎咧咧, 你想娶哪个, 就娶哪个, 叔支持你!”
一直没有说话的五叔公, 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小盅酒,还是邵振洲带回来的大曲, 他隔天喝一小杯,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喝安逸了,才眯着眼睛,笑眯眯地表起态来,也算是为这事拍下了最后的响板。
“这成亲过日子, 是两口子的事情,心头愿意, 才能过好, 这小夏知青,我看着也不错, 别看长得一副棉团团的样子,但内里也是有自己主意的,就像一团棉花包了坨铁,看起来软和,掂起来却是蛮重,是个能过日子的!”
“振洲啊,五叔公和你长弓叔一个意思,你想娶哪个,就娶哪个,只要小夏知青同意,就要得!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小夏知青一时不愿意,只要你心里有这个想法,五叔公也愿意舔着这张老脸,去给你说和,来,先赶紧地吃饭,吃完饭去我屋头,看看我给你早就准备下的婚床……”
蓦然升起几分尴尬感的邵振洲:“咳!”
民间老话,“一生在世,半世在床”。
无论是城里乡下,娃儿结婚,打一张好婚床,都是顶顶重要的事情,马虎不得。
五叔公的屋里,麻利地点起了煤油灯,老爷子笑眯着眼,像展示宝贝一样,给邵振洲一样一样地介绍角落里安放的一大摞已经打好尚未安装成床的零部件,话里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小得意。
“去年振军结婚,我就给你一道准备下了,木床、木桌、木柜,36条腿儿,就等着你啥时候派上用场呢!这木桌和木柜,倒是都成型了,就是这床,还没装好。”
“这是前片、后片、床撑子、收脚撑子、床桄……都是老莫头的手艺,选的上好的枣子木,每个月,你五叔公都不忘刷着桐油呢,改天,再叫老莫头过来把床往你那屋里一装,就齐活了,妥妥一张长六尺六寸、宽四尺四寸的福禄婚床,老莫头可是拍着胸脯跟我打了包票,定是能用上五十年!”
邵振国听着自家阿爷的话,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是呢,老莫大爷那可是全公社公认最好的木匠师傅,他打的床,哪个不说好,这两年,他推说上了年纪,已经不怎么亲自动手了,都是让徒弟来,还是阿爷亲自带着酒上门,才说动了他,便宜了我们两个,嘿嘿嘿!”
邵振国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下一秒,就贱兮兮地朝着邵振洲怪笑起来。
“振洲哥,你不晓得吧,这打婚床啊,里头也有各种花花哨呢,老莫大爷那个小徒弟跟我说了,有那蔫儿坏的木匠师傅,觉得你招待不周,他也不明说,就在婚床上搞花枪,做小动作。”
“我们寻常人,自然是看不出来,到洞房花烛那晚,新郎倌儿新嫁娘一上床,一做那事儿,哎哟,坏菜了,那床老鼠啃箱子一样,吱啊吱啊地叫得山响,被听墙根的人笑话也就罢了,新郎倌儿新嫁娘都没心思做那生根根发芽芽的人生大事了!”
邵振洲:……
*
邵振洲一脸无语地看着这个自觉得意唾沫横飞的憨包儿族弟。
你个毛都不晓得长没长齐的青毛桃,在我们一群货真价实的大老爷们跟前,没脸没皮地说什么洞房花烛生根根发芽芽,也不怕挨耳刮子!
果然,就如邵振洲所猜测的那般,下一秒,邵长弓的大手就精准地揪住了小儿子的耳朵。
邵长弓吹胡子瞪眼睛的:“个逑都不懂媳妇儿还不晓得在哪个丈母娘怀里的小毛头,耳朵子倒是蛮灵,嘴皮子倒是蛮痒的嘛,看把你能的,咋样,要不要你老子给你松快松快!”
话音刚落,手上就加了把劲儿,邵振国被揪得龇牙咧嘴地嗷嗷叫,邵振洲含笑看着,心里却是满满的羡慕,兼夹杂着几分说不出的感伤。
他从小没少看长弓叔教训振军振国,虽然,每次长弓叔都是一副火爆爆的样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二十年过去,家人在他脑海里的面容,已经越来越模糊,就是他最敬爱的阿爸,也是如此。
而在仅有的记忆里,他从未搜寻到过类似的画面,不能不说没有遗憾,毕竟,这种父训子的简单幸福,他还来得及体验,阿爸就走了……
幸好,他也快要结婚了,结婚的对象,还是他藏在心里三年的姑娘,很快,他也会有属于他和夏居雪的孩子,到时候,他教训起皮小子来,也会和长弓叔一样吧!
至于闺女,就可着劲儿地疼,就像疼她妈一样,把她疼到心坎坎里头去……
邵振洲浮想联翩间,只觉得胸膛里滚烫烫的,他看向两个长辈,满脸感激。
“五叔公,长弓叔,这些年,劳烦你们两个为我操心了……”
五叔公的眼眶也有些潮乎乎的,这个他看顾着长大的可怜娃儿啊,也终于要成家了呢!
别看他一把年纪老眼昏花了,水里还能看得三尺深呢,看到这娃儿脸上的笑,他就晓得,这个从小就爱把所有心思都藏在心里的娃儿,心里定是有那小夏知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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