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她刚从邮政所出来,就看到了拿着药包背着孩子,正想着找人一起回去的陆小绢。
听着陆小绢苦笑中带着泪意的倾诉,夏居雪才知道她过的日子,比赖明月说的还更加不如。
她的大队长公公,因为账目问题被人揭发,大队长当不成了,家里原本在本生产队当保管员的大伯哥,也被撸了,就连陆小绢自己,也丢了大队小学老师的职位,全家一下都成了普通社员,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婆婆一下子受不了这番失落,就把气全都撒到了她的身上。
“她原本就因为我生了女儿不高兴,公公的大队长职位丢了以后,更是对我和妮妮处处看不惯,后来,我爸又因为在单位说错话,全家被下放回农村老家,她这下更有话说了,整天指桑骂槐地说我是扫把星,说是我带累了他们家……”
“海杰,也就是我丈夫,当初,我也恨过他,但,他对我,对女儿,都挺好,婆婆每天对我冷嘲热讽,他干脆带着我和女儿分家搬了出来,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什么都没分到,就连屋子,都是队里暂时借给我们住的牛栏屋,没办法,海杰只能跟人去外面搞副业,说要攒点钱起房子。”
这会儿的陆小绢,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她男人莫海杰,在外头根本不是搞副业,而是搞投机倒把呢,因为男人不在家,婆家又靠不上,女儿发了高烧,大队卫生所缺医少药,她只能一个人背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公社看病。
“幸好,因为要过中秋,这几天,很多人都来赶集,要不然,我一个人背着孩子,还真不知道怎么过歇脚岭……”
刚开始时,陆小绢还能忍住泪,但说着说完,眼泪却是忍不住流了出来,看得夏居雪心里酸涩不已,往日里,她和陆小绢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但那一刻,却莫名地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义来。
陆小绢最后是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她还特意拐了个弯,把陆小绢送到了他们生产队的村口,临走,还把两包红糖和一包白糖塞给她。
“给妮妮冲水喝,还有,以后有事,就去月湾队找我!”
就在她们说话间,从村子里跑出来一个小男孩,远远看到陆小绢,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陆老师,妮妮病好了?”
男孩,就是董小山。
*
夏居雪是带着满腔的怒火 ,赶到莫家湾生产队队的,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好心送给陆小绢的几包糖,竟然还会给她带来麻烦!
跟着她一起过来的,还有被邵振国和王秀梅,用何改花的话来说——
“振洲媳妇脸嫩,遇上蛮婆子怕是要吃亏,你们两个也跟去看看!”
被邵振国一路背着疾步而回的董小山,给他们当向导,很快就找到了陆小绢住的牛栏屋,当然,就算没有董小山的指点,他们也很容易就能找到地方,因为此时此刻,那里正一片沸反盈天。
莫老太的嗓门又大又凶,正作茶壶样,泼辣辣地呛撤了他儿子保管员职位的生产队长。
“我管她是知青还是知绿,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老娘管自家儿媳妇,天经地义,就是告到毛××跟前,老娘也有理,用得着别人指手画脚?就算你是队长,你管生产管革命,也管不着老娘训自家的儿媳!”
另一个尖锐的女声随即响起,是莫家大儿媳的。
“就是,说我家海亮占生产队的便宜,狗屁!你们不就是看到我家公公倒了台,故意落井下石,踢了我家海亮,好让你们李家人顶上去嘛,还说得那么好听,嘁!你要是真那么高风亮节,那你说说,这家贼是不是也是贼,我婆婆要教训这偷拿了家里糖的陆小绢,是不是合情合理?”
莫家婆媳暂时放过了陆小绢,对着李永清就是一顿猛烈的火力输出,完全不把他这个生产队长放在眼里,当然,她婆媳俩之所以如此敢对李永清嚣张跋扈,也是有原因的。
莫家湾生产队主要有两大姓,莫姓和李姓,不过,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莫姓还是占了大头。
都说一山难容二虎,莫家湾生产队就是妥妥的最佳写照,就像月湾队和他们隔壁的五队一直争斗不和般,莫家湾的这两大家族也是如此。
为了争夺话语权,多年来,两个家族一直在剧烈竞争生产队队长和会计两个职位,大队为了平衡他们两家的关系,同时也是为了让他们相互牵制,就一直都是让他们两家轮流“执政”,莫姓人当队长时,李姓人出任会计;李姓人当队长时,莫姓人出任会计。
至于像董小山他们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是想都别想的。
上一任的队长,就是陆小绢的公公莫老汉,也因为他能专营,居然一跳跳到了大队长的位置,也因此,那段时间,莫家湾两姓“相安无事”的局面一度被打破,莫姓人妥妥地稳压了李姓人一大截。
直到莫老汉因为账目问题,被撤了大队长的职位,李姓人的势力又隐隐抬起了头,甚至还抓住莫海亮的小揪揪,把他的保管员也给撸了。
所以,这会儿借着陆小绢的事情,这对母老虎婆媳干脆一顿指桑骂槐,把李家的带头人李永清也给狠狠地踩了一道,听得李永清的媳妇儿忍不住狠狠地剜了他一下。
她就说了,莫家的事情他就不应该乱掺和,这下好了吧,黄泥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这么想着,她也忍不住瞪了陆小绢一眼,个净招事的狐媚子,呸!
陆小绢收到她愤恨的眼神,心里的悲苦更甚了。
今天因为她这件事,队里人连工都不出了,一个个围在她在屋外看热闹,有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刚开始还有人劝架,但被她的恶婆婆一通骂后,全都歇了火不敢再向前了,现在,就连队长,都被他们说得不知如何吭声了!
唯一让她觉得庆幸的就是,女儿妮妮被吓哭后,让董小山的妈妈抱了出去,她不用担心,女儿因为看到这一幕,再被吓病了。
陆家绢虽然身心俱疲,被扇了两把掌的脸颊也是隐隐作痛,但她还是再次一字一句给自己正名。
“我说了,我不是贼,我没有偷你们的东西!这糖是我在月湾队的朋友送我的!”
“嘁,还不承认,昨晚你去了家里一趟后,今天家里的糖就不见了,还出现在了你屋头,不是你偷的,难道它还会自己跑来不成?还扯什么别人送的,我家二弟不在,难道你还真在外头找了个野男人,给我二弟戴了绿帽子不成?”
“哈哈哈!”她这龌龊话一出口,立马有人笑了起来,是莫家那群同她志同道合的女人。
“你——”
“糖是我送她的!”
气得满脸通红的陆小绢,刚要再为自己辩护,夏居雪已经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穿过人群钻了进来,看到陆小绢的惨样,先是一愣,然后憋了一路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了!
*
只见人群当中的陆小绢,泪痕斑斑,头发凌乱,脸颊上清晰可见五条红指印,可见打人者用了多大的力气,而且,她衣服下摆还被扯破了,总之,一身的狼狈不堪。
夏居雪心里的火气“腾”的一下,蹿得更旺了,她满脸愤慨地瞪视着莫老太婆媳俩:“糖是我送给她的!你们无凭无据的,凭什么污蔑人还打人?”
夏居雪的突然出现,让现场安静了几秒钟,莫家婆媳俩也怔了一怔,但很快,她们看着夏居雪,露出了轻蔑的神色,一连串的脏话臭话,更是像炒黄豆般,咯嘣咯嘣地从嘴巴里吐出来。
“哟!这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小蹄子?你说是你给她的,就是你给的了?老娘懂得你是哪个哟?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你这模样,也敢来给人撑门面壮声威?你要是闲得发慌,就自家回去送人摸,教人捏,老娘的家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就是,谁懂得你是哪个哟?看你这白骚骚的模样,也是个和她一样从城里来跟我们抢食的吧?你们这群人,连自己都养不活自己了,还有钱买这么精贵的糖送人,骗鬼呢!莫非,你也是找了个野男人——”
“你们这对黑心辣肺贪婪无耻又肮脏嘴臭的毒妇,让你们随便打人骂人说人脏话——”
长到二十岁从未跟人动过手,就算是心里火气再大,也不过是软中带硬的怼回去的夏居雪,此时此刻,是真的出离愤怒了,对这对婆媳的厌恶,犹如火山爆发般,彻底地沸腾起来!
谁能想到,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今天,明明已经解放了二十年的今天,广播里三天两头宣传着‘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今天,还会发生如此的丑剧,而那个像封建社会的小媳妇般,被婆婆磋磨迫害的可怜女人,还是一个受过教育的知识女性!
怒火中烧的夏居雪,冷眼瞅到地上丢着的一根扁担,那是莫家婆媳俩原本要拿来给陆小绢跪的,被李永清呵斥后,才暂时作罢,所以,就那样被丢在了一边,这会儿,却被夏居雪一把捡了起来,劈头盖脸朝着那对婆媳就砸了过去。
“啊——”
猝不及防间被砸了个正着的莫家婆媳俩,发出两声刺耳的尖叫,围观的圈子哗的一下,圈开了好大一块,就怕被夏居雪“误伤”,而刚刚钻进人群里的邵振国和王秀梅,则是彻底惊呆了!
我滴个天老爷啊,今天他们听到看到的“震惊”,真是一轮接一轮哪!
……
八卦这个东西,总是能传得飞快。
这不,不过短短两天的功夫,附近几个大队的社员,都知道前进大队前大队长的婆娘和大儿媳,因为贪人家送给二儿媳的两包红糖一包白糖,诬陷二儿媳是家贼,真不是个东西!
“说是砸她们扁担的那小媳妇,是个白白净净的知青,还是个军属,那婆媳俩,原本还想喊族里人收拾人家呢,一听是军属,又是他们自家理亏在先,平时一个个喉咙大得很,那天,硬是谁都不敢出头,最后,不但要给自家媳妇赔礼道歉,还要赔糖,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那两个母老虎,该,看她们以后还敢仗着自家人多屋檐大,胡乱欺负人!”
“那婆媳俩,眼皮子也忒浅了,几包糖,也值当那么眼红,难怪自家男人,不是被撸了大队长,就是被撸了保管员,我看哪,就是那对爱贪便宜的婆娘给害的……”
包括前进大队在内的几个大队的社员们,各种议论都有,而月湾队的社员们,看向夏居雪的目光,也多了一层含义——哎哟嘿,这振洲家的,没想到发起火来,也是颗呛辣辣的朝天椒啊!
梁荣志还开玩笑地对夏居雪竖了竖大拇指:“能文能武,这军嫂,当得!”
夏居雪:……
邵振洲是在美滋滋地收到香喷喷的辣猪肉后不久,知道这件事情的,不过,告诉他的,不是夏居雪,而是邵振国。
夏居雪也给他写信了,但对于这件事情,并没有提及,只是告诉他,她最近在跟林二花学针线活,打算给他做穿棉鞋,末了还跟他说了一件事情,是关于囍娃儿的。
“前几天,居南有些小试探地问我,我们去你部队探亲时,可不可以带上囍娃儿,他说囍娃儿长那么大,最远就去过公社,还说,囍娃儿虽然从来没有向他表示过,想跟我们去你部队的想法,但他看得出来,囍娃儿很是羡慕……”
而邵振国则在信里,用夸张的语气,把那件事情复述了一遍,末了皮皮地道:
“我当时还以为,我小嫂子是被你附身了呢!你是没有看到,她当时那个打人的阵仗,和小时候我们被人欺负了,你替我们出头去砸人家场子,一模一样……”
邵振洲看到这里,唇角不由又勾了起来,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之前探亲回家时,夏居雪拿行李袋砸人的情景……柔中带刚,能柔能泼,邵振洲表示,这样的媳妇儿,挺好!
想到很快又能收到媳妇儿做的棉鞋,再次享受一把继腊猪肉后被人羡慕嫉妒的美妙滋味儿,邵振洲含笑铺开信纸,提笔写起信里……
邵振洲的信件,随着11月的寒风送达时,月湾队最后的一批粮食——红薯,也被收回了仓房里,大队的年终总结会上,月湾队因为秋收的大丰产,破天荒地被表扬了——今年月湾队的总粮食产量,从第八名,一跃攀升到了第四名!
从大队开会回来的邵长弓,一脸笑容,踌躇满志。
“明年,我们要继续再接再厉,科学种田,就算暂时争不了第一名,也要努力争它个第二名,拿一面先进生产队的红旗回来,给我们自己长脸,也为世界革命多打粮!”
就在社员们欢呼着笑逐颜开间,夏居南拉着囍娃儿,也告诉了一个令他意外又兴奋的消息。
“过年我和姐姐振国哥去姐夫那里探亲,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
第61章 探亲
随着几场霜冻, 几场寒风,一九七一年的元月,姗姗而来。
省城火车站。
直到站台电铃响起, 车外站长将绿旗一摆,火车 “滴”地响起汽笛声,顶着黑烟喷着蒸气叮叮咣咣开始启动, 邵振国和囍娃儿脸上那震撼的神情,依然久久没有平复。
邵振国感受着脚下站台的颤抖, 又把自己那张硬纸板式的卡片式车票拿出来看了又看, 末了再看一眼满满当当的车厢, 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感慨。
“哎哟妈呀, 这两天, 老子真是长了大见识了, 这龙门阵, 够老子吹一辈子的了!”
他们是昨天一早,从月湾队出发的, 邵振国如今还记得自家大哥那羡慕嫉妒的小眼神,想来就让他忍不住一阵嘚瑟,当然,他家老汉和阿爷的叮嘱也是少不了的,陆大娘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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