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剑忍不住用胳膊捅了捅福生,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会不会撑着?”
福生眼底恨不得开出花来,道:“太子妃饱含心意的好菜,怎么会让殿下难受呢?你没觉得他们一个布菜,一个吃菜,看起来琴瑟和鸣么?”
于剑顿了顿,“……行吧。”
就这样,整桌菜有大半都进了赵霄恒的胃里,宁晚晴见他放下了筷箸,便为他递上了拭嘴的干巾。
宁晚晴问:“殿下真的觉得今日的菜式好吗?”
赵霄恒放下干巾,淡淡笑道:“是。”
宁晚晴一点头,转而对思云道:“去问问御膳房今日掌厨的是谁,应该送些赏钱去。”
赵霄恒面色微变,道:“你是说……这些菜是御膳房做的?”
宁晚晴点头,“是啊,这宫里的菜不都是御膳房做的么?”
赵霄恒:“……”
他冷冷瞥了福生和于剑一眼。
福生本来还沉浸在太子与太子妃白头偕老的幻想里,顿时被这一眼吓得打了个寒战。
于剑是个直肠子,实在忍不住了,便问道:“太子妃,您之前不是说要……”
宁晚晴:“要下厨?”
于剑和福生齐刷刷点头,哪怕这桌上有一道菜是太子妃做的,也能救他们的命啊!
可宁晚晴无奈地笑了笑,道:“本来是想自己下厨,可我的厨艺实在上不了台面,便只得作罢了。”
“……”赵霄恒面上无甚表情,只淡声道:“罢了,孤还有事,便先回书房了。”
赵霄恒说完,便站起身来,离开了花厅。
宁晚晴愣了下,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她下意识看向于剑和福生,于剑忙摆手,道:“太子妃,不关小人的事!是福生说您为殿下做了一大桌子菜……”
福生气得想掐他,“你方才不是也附和了么?这时候想撇清干系,晚了!”
宁晚晴思索了片刻,道:“所以……殿下是生气了?”
此言一出,于剑和福生顿时呆住。
福生忍不住道:“殿下的脸都快拉到地上了,这不是很明显的么!?
宁晚晴:“……”
面对客户之时,只要一个眼神,她就能明白对方想要什么,但不知为何,与赵霄恒越熟,她就越不敢猜他的心思了。
月上中天,凉风习习。
如今靖轩帝越来越信任赵霄恒,于是便交托了一部分奏折给他,此刻,书房中灯火灼灼,赵霄恒一人一案,正闷不吭声地批阅着奏折。
福生端了茶水进来,赔着笑道:“殿下可要饮茶?”
赵霄恒没搭理。
福生横了于剑一眼,于剑便道:“殿下,这茶是内侍省送来的新茶,不若您尝一尝罢?”
“晚膳进得太多,喝不下。”赵霄恒的声音冷幽幽的,简直能把人冻死。
福生和于剑面面相觑,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福生愁眉苦脸地开口:“这下可怎么办?殿下定然恨死我们了!”
于剑安慰道:“你别这么紧张,说不定殿下也没有多生气,他方才不是答话了么?”
福生道:“你没瞧见么?殿下的眼睛里简直能射出刀子来!他如今是忙着批阅折子,等忙完了,有咱们受的!”
于剑:“殿下大人有大量,不会同我们计较的!对了,说不定他睡一觉就全忘了!?”
福生忍不住拍了于剑一下,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心比天大?殿下不仅生气,只怕失望更甚。”
于剑蹙眉道:“不过是没吃到太子妃做的菜,至于这么生气么?”
福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懂什么?这是一顿饭的事儿吗?”
于剑摸了摸头,愣声问道:“除了这顿饭,还有别的事儿?”
福生叹了口气,道:“你爹娘真不公平。”
于剑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奇怪,“你这话什么意思?”
福生道:“你和于书明明是两兄弟,可偏偏他有脑子,你却没有。”
于剑浓眉一竖,“唉,你怎么骂人呢!”
两人的对话声音不小,不知不觉便被夜风送到了长廊拐角处,被宁晚晴尽收耳底,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元姑姑打量着宁晚晴的神色,笑道:“太子妃,奴婢见殿下晚上用的餐食不少,只怕夜里睡不着,您何不邀殿下一起走走,也好消消食呢?”
“消食?”宁晚晴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元姑姑道:“不错,殿下年幼时,每当积了食,珍妃娘娘便会备上些酸果儿给他,如今宫里也有呢。”
片刻之后,宁晚晴的身影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福生一见到宁晚晴,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立即快步迎了上来,“太子妃,您是过来看望殿下的么?”
宁晚晴点头,“殿下还在忙么?”
于剑道:“殿下还在忙着批阅奏折,还有好高一摞呢。”
福生一把捂住他的嘴,道:“殿下应该快忙完了,外面风大,太子妃不若进去等?”
宁晚晴犹豫了片刻,才微微颔首。
福生忙叩门,道:“殿下,太子妃来了。”
里面安静了一瞬,须臾之后,赵霄恒的声音才淡淡传来,“进来。”
福生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即将宁晚晴送了进去。
房中灯火通明,将赵霄恒的五官照得十分清晰。
他看折子的时候,神情冷肃,一丝不苟,与平日里慵懒散漫的状态完全不同。
宁晚晴低声道:“殿下……还在忙?”
赵霄恒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宁晚晴顿了顿,便退了一步,道:“既然殿下还在忙着,那臣妾就先不打扰了。”
赵霄恒指尖微顿,狼毫笔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帘,看向宁晚晴,这姑娘神色淡淡,唇角居然还挂着不合时宜的笑意。
赵霄恒凉凉道:“爱妃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孤当成什么了?”
第53章 试探
书房中的气氛凝滞了一瞬。
灯火微闪, 或明或暗,像极了一颗跳动着的、又不确定的心。
赵霄恒安静地坐着,宁晚晴就默默立着,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纸,谁也不想先捅破。
四目相对间,赵霄恒脸色愈冷,而宁晚晴盯着他的神色,却慧黠地挑了挑眉,道:“殿下的意思,是想让臣妾留下?”
赵霄恒眼角微顿……她方才说要走, 就是故意的。
赵霄恒眸色渐深,一目不错地看着她, “若孤说是呢?”
宁晚晴唇角微翘,美目轻眨, “既然是殿下的吩咐, 那臣妾自当遵从。”
说罢,她便施然转身, 寻了处离赵霄恒不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虽然臣妾不擅庖厨,但却向元姑姑学了一道陈皮茶,再配上些酸果儿, 应当对消食有好处,不知殿下有没有兴趣试试?”
赵霄恒沉默地看着宁晚晴,只见她笑容明丽, 眼神清亮, 仿佛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能力。
赵霄恒轻咳了下,道:“既然是爱妃的一片心意, 那孤也不好推辞,走罢。”
宁晚晴微愣,“殿下不在书房用茶么?”
赵霄恒一笑,“书房用茶有什么趣儿?”
一炷香的功夫后,宁晚晴便开始后悔去看赵霄恒了。
春夜里月凉如水,房顶上的风源源不断地灌进了宁晚晴的衣领,冷得她缩起了脖子。
宁晚晴坐在屋脊之上,抱着膝盖,也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滚了下下去。
赵霄恒却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身边还放着一张小小的方台,上面摆着一壶陈皮茶,还有几碟酸果儿、点心等。
赵霄恒瞧了宁晚晴一眼,道:“爱妃不是要为孤煮茶么?”
宁晚晴扯了扯嘴角,道:“殿下,这屋顶上如何生火?万一点着东宫可就不好了。”
赵霄恒笑道:“这有何难?让于剑送个炉子上来便好了。”
宁晚晴:“……”
片刻之后,于剑果真提了个小巧的碳炉,飞了上来,顺便还送了两块垫炉子的砖。
他笑容满面地放下了炉子和砖头,便道:“殿下和太子妃慢用,小人先告退了。”
于剑一说完,转身便飞了下去。
宁晚晴无法,只得小心翼翼地拎起茶壶,放到了碳炉之上。
待碳炉烧热了,宁晚晴又伸出了双手,放在碳炉边上烤了烤。
“冷?”
宁晚晴还未及开口,肩头便多了一件外袍。
赵霄恒的衣服上染着极淡的木兰香,十分清新。
宁晚晴下意识拢了拢外袍,低声,“多谢殿下。”
赵霄恒轻笑一声,道:“第一次见你之时,似乎也是这般光景。”
那一夜,京城落雪纷纷,万姝阁内院的长廊之上,一个打扮成小厮的姑娘,安静地坐在廊上看雪,等人。
宁晚晴想起那一晚,两人被赵献发现之时,也忍不住笑了笑,道:“殿下还是这么爱给人披衣。”
赵霄恒道:“除了你,也没有旁人。”
宁晚晴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赵霄恒。
却见他神色如常地拿起棍子,轻轻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
月色轻拢在他的面容之上,越发英俊冷然。
宁晚晴敛了敛神,问:“殿下……成婚前,出宫多么?”
赵霄恒道:“爱妃是想问,孤去万姝阁那种地方多不多?”
“……”宁晚晴硬着头皮道:“臣妾也没有这个意思……”
赵霄恒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去得不少,但孤身子‘不好’,一向都不招人伺候。”
宁晚晴忍俊不禁。
两人肩并肩坐着,宁晚晴抬起眼帘,看向远处——皇宫之外,市井之中,烟火气一簇接着一簇,夜灯一盏连着一盏,仿佛一条遥远的星河。
赵霄恒凝神看她,问:“喜欢宫外?”
宁晚晴毫不犹豫地点头,“是啊。”
赵霄恒笑笑,“旁人挤破了头都想入宫,而你入了宫却想出去,当真是与众不同。”
宁晚晴将下巴靠在膝盖上,道:“外面天地宽广,无拘无束……难道殿下不喜欢么?”
赵霄恒沉默了一瞬……曾经也喜欢的。
他站起身来,徐徐抬手,指向天幕之下的东方,道:“记得那里么?是我们之前去过的宋宅。”
“孤小时候最喜欢的事,便是离开皇宫去外祖父家。”
宁晚晴顺着赵霄恒所指的方向看去,芸芸星辰之中,有一颗,曾是他的家。
宁晚晴温声道:“臣妾也喜欢宋宅……那里才有家的感觉。”
此时此刻,赵霄恒暂时抛却了储君的身份,他慢慢拾起年幼的回忆,“你或许不知道,我的两位舅父性格迥异。元舅豪迈直爽,一面教授我武艺,一面又心软,担心我累着,最后就成了他练给我看。”
“仲舅自幼聪明绝顶,不过十几岁便中了探花,总一幅洞悉世事的老练模样,可他为了让我快些背书,自己编写了不少绕口令。”
宁晚晴听罢,忍不住道:“仲舅果然特别。”
赵霄恒笑道:“外祖父就更好了,但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他总想着留给我。即便他自己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却从来不逼我读书,他总说,人不要为了学而学,就好像人不该为了活而活一样。”
赵霄恒小时候并不懂这话的意思,直到外祖父宋挚在牢狱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才明白,有些人的气节,不可折,不可辱。
“宫外的人,各有各的活法。”赵霄恒的笑容渐敛,声音也沉了下来,“但这宫内的活法,却只有一种。”
要么踩着别人,登上权力的顶端。
要么就被人当成踏脚石,狠狠踩在脚底。
宁晚晴怔然看着赵霄恒,忽然问道:“殿下,有想过离开皇宫么?”
赵霄恒笑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唯有爱妃敢问出口,此事若是换了旁人……”
“可殿下不是旁人,不是么?”宁晚晴目光莹莹,似乎想穿透赵霄恒的面容,看进他的心里去。
可赵霄恒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爱妃说笑了,孤乃当朝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能辜负父皇和朝臣的期待呢?”
宁晚晴看着他的眼睛,问:“殿下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当真都是为了皇位么?”
赵霄恒抬起眼帘,幽深的目光对上宁晚晴的眼神,“爱妃觉得呢?”
两人目光交织,离得极近,可宁晚晴却看不透他。
她也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猜测和揣摩他,因为每懂他一分,两人便会靠近一分……逐渐拉进的距离,让宁晚晴莫名有些不知所措。
赵霄恒看出宁晚晴的不自然,随即收起了方才的神情,笑道:“爱妃,茶好了。”
宁晚晴这才想起那一壶陈皮茶,她连忙俯下身子,熄了炭火,将陈皮茶倒出来。
“殿下,请。”
赵霄恒坐回到她的身旁,气定神闲地品起了茶,仿佛两人刚才的无声对峙,并没有发生过。
宁晚晴也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这陈皮茶闻起来香,喝起来酸中带甜,但咽下去之后,却微微泛起苦涩。
宁晚晴问:“殿下觉得如何?”
赵霄恒一笑,“甚好,对月饮茶,也不是为一件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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