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龙无首,他有的是机会再夺回京城。
这是一步险棋,若一旦成事,就是最精妙的一步。
话音落地,帐中气氛如同凝滞。
魏云策看向秦慎,正要问他一句,是要公主还是要皇城,还没开口,就见秦慎额角青筋弹起,抬脚就往帐外而去。
“援兵!救驾大名府......”
魏云策听见此言,高悬的心砰地落了地。
谁知就在此时,张守元却一下挡住了秦慎的去路。
秦慎脚下一顿,“师父?!”
张守元一把拉住了他,一双眼睛透着亮如烈阳的光。
“赵寅南下突袭大名府,这是肃正军绝佳的机会!眼下京畿空荡,我们立刻北上,就能直取皇城了!那赵寅的皇位就坐到头了!”
他说着,倒也没忘了被围困在大名府里的秦恬。
“调遣白琛和岳岭两位五虎将前去救助公主即可!”
他紧紧看向秦慎。
“你不必去,你要趁此之际,夺下京城......”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秦慎冷声打断。
“白琛、岳岭甚至沈潇,都还在更北面的战场,调配他们去救公主,一来二回又要延误多少工夫?如今只我去救她,才是最善之法。不然她若有三长两短,我们攻下皇城又有什么用?!”
张守元拦不住秦慎的脚步,但秦慎刚大步行至帐门前,却又被一人拦了回来。
是秦贯忠。
“父亲快让开,恬恬在大名府急等我的援兵!”秦慎急了起来。
但秦贯忠却神思有些恍惚似得,立在门前未动。
秦慎讶然,却见秦贯忠开了口。
“你不要去!趁此之际,攻取皇城,才是当务之急!”
他道,“恬恬那边,我去救她就好,我去就好。”
“可是父亲未曾领兵同朝廷军作过战,眼下只有亲自去,才最为稳妥!”
明明是紧急之极的时刻,秦慎完全想不明白,他们都在拦着他做什么?!
他看向父亲秦贯忠,又看向师父张守元。
“恬恬是公主,是先太子的遗孤,她一旦出事,就算我们攻下皇城,又有谁能来坐这个皇位?那么攻下皇城的意义又在何处?!”
秦慎目眦尽裂,只要想到没有大将守城的大名府,在赵寅疯狂地扑过去围攻之下,都不晓得能撑几日,他心口就紧得发疼。
而她在城中,又是如何?
要知道,赵炳可是将这天下为数不多的火器都带了过去!以火炮火器轰城,甚至不需要城破,城中就变成废墟一片。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两个他最亲近的长辈。
“你们到底在阻拦什么?!”
“我来告诉你,他们在拦什么。”
忽然有人开了口,是魏云策。
秦慎转头向他看去,见魏云策不知怎么,忽的笑了一声。
秦慎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同窗多年交情也只平平,甚至刻意与他疏远。
魏云策也一样,两人甚至目光都不会在对方身上过多停留。
但此时,魏云策向他走了过来,一错不错地看着秦慎,告诉了他答案。
“因为,他们都知道,恬恬不重要,她不是公主,也不是尊贵的先太子的遗孤。”
话音落地,帐中寂静无比。
有树上残存的硕大水珠,一连串地落在帐子顶上,发出咚咚的响声,清晰异常。
弥散的水汽与炎夏的热气蒸腾而起,令人呼吸都艰难了起来。
秦慎怔了一怔。
一种细密的痛意从四肢百骸,有预感一般地缠绕到了心头之上。
“不是她。那是谁?”
魏云策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若是他那日没有听见秦贯忠和张守元的只言片语,他也是万万想不到的。
但他看到秦慎此刻的神色。
“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那个被藏了多年的遗孤,是你。而秦恬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挡箭牌而已。”
魏云策嗓音嘶哑。
一旁的魏游从未听过他这般嘶哑的嗓音,却在他的话中惊住了。
秦慎闭了一闭眼睛,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秦贯忠。
“父、亲?”
秦贯忠眼眶发红,沧桑的面容上,早已不见叱咤青州的指挥使的风光,有的只是蒙上了细密水雾的浑浊的眼睛。
他沉默,却默认了。
秦慎怔怔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从她出生时起,他就剥夺了她的一切。
他剥夺了她秦氏嫡女的身份,剥夺了她的父亲母亲,剥夺了她清白光耀的身世。
甚至,还要以她的性命,作为他登上皇位的阶梯青石。
那,她算什么......
秦慎猛地咳嗽了起来,心口发疼地弯下了腰。
“所以她算什么?一个随便可以被牺牲的小姑娘?”
他看向自己的“父亲”,“您的女儿,就一点都不心疼吗?”
秦贯忠一双浑浊的眼中,眼泪刷地落了地,他抬手捂住了眼睛。
多少年,他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连妻子都没有说一句,更没有告诉过被他养在外面的女儿。
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只在他半月一月才去看她一回的时候,跑着笑着上前来迎他......
秦贯忠将脸埋在手心里,梗咽起来。
秦慎不可思议地摇头,又转身看向了师父“张守元”
“那师父呢?您又是什么人?”
鬓边染了白丝的道人,回答了秦慎。
“我本姓纪,先皇后纪氏的纪,单名一个渊字。”
纪渊,那个在先皇后早逝时,被指陪伴先太子长大的纪氏嫡长子,先太子最亲近的,原本早就死在当年的太子表兄纪渊。
纪渊说不重要。
“司谨,我是谁不重要,你要知道,千千万万人渴望期盼的新朝新帝才是最重要的。赵寅被我们迷惑,以为先太子遗孤是位公主,所以才有今日,他自作聪明,弃皇城南下围攻大名府。但他不知道,这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司谨,攻下皇城,为你真正的父亲、先太子殿下鸣冤正身,这才是你此刻该做的事!”
但秦慎却忽然笑了起来。
青年冷清的眸中溢满了讽笑,他目光扫过众人,看向秦贯忠,最后落在纪渊身上。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响在无声的帐中。
“我若这般,又、与、赵、寅、何、异?”
第122章 火
营帐外帘被猛然甩开,秦慎快步向外而来。
化名张守元的纪渊紧跑着追上前来。
闻他脚步,秦慎一回头看了过去。
“师父还要阻拦?!”
苦等十数年,他隐姓埋名扮做道士,将他藏在秦贯忠身边,亲自教养,有为他各处奔走,让先太子旧臣不至于散乱,直到肃正军揭竿而起,直到今日,大军打到了顺天府,打到了京师脚下。
十多年的宿愿即将得成,纪渊早就等不及了。
可青年冷厉的目光将他还要再拦的话,尽数压了回去。
他没有再说,秦慎暗暗松了口气。
这一切的真相都来的太突然了。
秦慎不是没想过,年岁一直和传闻对不上的小姑娘,会否真的不是公主?
但她已经被众人推上了那个位置,如果她不是真公主,而真公主另有其人,那么她面临的只比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更加艰难。
所以在真假公主的闹剧之后,秦慎都不敢再多想她的身份。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确实不是什么公主,这世上也根本就没有公主。
先太子的遗孤,竟是他自己。
难怪,“父亲”说他生下来就要上山修行,于是自幼在山上跟随师父长大,连“母亲”秦夫人在他下山之前,都从未见过他。
那五年山上修行的日子,是为了遮掩他的年岁吧......
但“母亲”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还一直欣喜于个头也长得比旁的孩子高,开蒙比其他孩子都早,也早早进入鹤鸣书院,成为山长的得意门生。
而“父亲”秦贯忠,从来都没有以父亲的姿态管教过他,万事与他商议,比师父不知道慈和多少。
他年岁稍长,就跟随“父亲”常入军中,熬打身体,锤炼功夫,领兵作战。
如此一直待到肃正军揭竿而起,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肃正军中的大将军。
他才是那个先太子的遗孤,所以这天下,也必得是他自己,一寸一寸地夺回来。
秦慎对此没有异议,可师父也好,“父亲”也罢,都不敢拿未来开玩笑,他可以领兵打仗,却不能早早地就坐上那个过于耀眼的位置,早早地被赵寅知晓他的存在。
被赵寅知晓存在会怎样,那个小姑娘都替他一一尝试过了。
会被没日没夜的刺杀,会被流言蜚语掩埋,也会在此时此刻,突然被围入城中,等待她的是满是杀意的围攻......
秦慎心口疼得发慌,绞扭抽搐。
他要点兵点将,立刻出军!
可又有一人拦住了他。
秦慎不可思议地看向魏云策,“你也要拦我?”
魏云策摇头。
“当然不是。”
秦慎疑问看过去,魏云策开口。
“既然你已知晓身份,何不直接亮出身份,令突袭大名府的皇帝自乱阵脚?届时皇帝知晓大名府里的公主不是先太子遗孤,而肃正军已至京师城下,他必然会舍大名府而急回京城,就算留下兵丁继续围剿大名府,援兵救助也容易许多!”
魏云策一口气说完,秦慎眼睛都亮了起来。
但纪渊却道不好,“若是那般,赵寅很有可能返回京城,之后肃正军再攻京城,不免难矣。”
他思量的,魏云策怎么可能想不到?
但魏云策没有反驳,也没有另行解释。
多一分把握救下被围住的小姑娘,还是让她冒着风险,继续为秦慎的帝位铺路,就在于这位日后的帝王,自己的选择了。
而秦慎,根本不需要选择。
他转头看向纪渊和秦贯忠。
“先太子殿下,一定为我,留下了遗诏吧。”
*
大名府城外。
赵寅一身明黄色甲胄,站在城外高高的山丘之上,以单筒西洋镜,向大名府遥遥看去。
“小小大名府的城墙,还能撑得了朕多久的炮轰呢?”
他冷笑,令朝廷火器营中的指挥使继续下令炮轰。
他问那只会,“那大炮可安置妥当了?”
指挥使跪地回禀,“回皇上,今日下晌就能安置妥当,届时大炮打入城中,不在话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朝廷每年在火器一事上耗费无数银两,从前也不过是多造些火枪,抵挡侵袭的海寇倭贼北面胡人来犯,如今这火炮,也用在了中原的土地上。
不过在赵寅看来,这才是正途。
若是他坐不稳这皇位,又要天下火器刀枪兵将何用?
他正要告诉那指挥使,待下晌大炮安置完毕,立刻向大名府中发射。
打不开城门,他也照样令城中塌成一片废墟。
那时候,他的好侄女又苟且到何处偷生?
他正欲开口,黄显忽然慌张跑了过来。
这些日子,赵寅最为烦躁的就是下面的人,慌慌张张地跑着前来禀报。
这些禀报,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
此刻赵寅只看见素来懂他心思的黄显也跑了过来,心下一怒。
“你也慌张,是想在朕脸前失仪?!”
黄显哪敢,他扑通跪在了地上。
“皇上,肃正军里又出现一位先太子遗孤!”
赵寅脚下一晃,“什么人?!”
黄显嗓音颤抖。
“是、是秦慎,肃正军的大将军!”
赵寅闻言冷哼一声,“怎么?他们怕朕杀了他们的公主,于是想要调虎离山?这手段未免也太过直白,以为朕真的会上当?”
但他却见黄显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皇上,那秦慎却有先太子的亲笔遗诏啊!”
“亲笔遗诏?!”赵寅眼睛倏然睁大。
黄显说是,“千真万确,那是先太子的笔迹,加盖了先太子的私印和太子印,肃正军将那份诏书昭告天下,此刻,秦慎率领大军直冲京城了!”
大名府外的山丘上,令人窒息的炎夏热风如烈酒猛灌入喉。
赵寅脚底晃了又晃。
“是真的?真的?”
黄显不敢直说是真的,但他也禀了皇上,“那纪渊,先太子的表兄纪渊,就是肃正军中的张守元,而张守元正是教养秦慎长大的道人、师父。”
他说完,赵寅再没问下去了。
他以为只要弄死了好侄女,肃正军就算拿下皇城,也早晚溃败下来。
毕竟群龙无首,肃正军要拥谁为帝呢?
可如今,先太子的遗孤成了秦慎。
而他为了一个假遗孤,远离京城奔袭至此,此番京城若落进了肃正军手中,他就再无回去的可能了。
赵寅愕然沉默了一时。
黄显禁不住替他急了起来。
“皇上,咱们回京吧!肃正军没那么容易攻下京城,还需得您镇守在京啊!”
这话令赵寅瞬间回了神。
“对!你说的对!朕得回京......回京!”
可万一这真是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
赵寅看着远处硝烟之中的大名府,脸上的皮肉抽搐了一下。
他忽的将退下去的火器营指挥使又宣了回来。
“朕要你,无论如何,无比毁掉大名府,哪怕攻不下城,也要城中夷为平地!”
不管城中公主是真是假,他赵寅都必须要让此女死!不能再留后患了......
那指挥使惊诧地险些抬头直视皇帝,但又生生压下了自己的惊讶。
“是,臣领命!”
......
皇帝的大军又从此地迅速折返,大军刚走,下面的人就来禀报了那火器营的指挥使。
“大人,火炮架设妥当了。”
那架火炮,可是如今的火器营中最厉害的大炮,是无数工匠呕心沥血造出来的,满火器营,仅此一架。
从大名府城外高处,恰能射入城中。
炮火落入城中,届时是城中如何景象,不用想也知道了。
那指挥使心下有一瞬犹豫,但在皇命之下,他不敢不从。
他亦站在山丘之上,看着眼前仍在顽强抵抗的大名府。
他下了令,“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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