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睿恩是最后一个洗澡的,二楼浴室里的热水器是电热水器,洗一个人就要烧一会儿水,她洗完澡的时候,已经即将天黑要开始吃年夜饭了。
蒋睿恩吹干头发,换上自己做的新衣服。
她已经20岁了,在大人口中,已经过了要穿衣服的年纪,甚至连红包都不用给了,可她内心还是把自己当小孩,自己给自己准备新衣服。
蒋睿恩换好衣服坐在房间里没有出去,拿出手机给林君灏发了句“除夕快乐”。
没有得到回复,可能也在忙吧。
她收好手机,拉开门的时候看见奶奶正站在外面。
蒋睿恩从小是被奶奶拉扯长大,跟奶奶最亲,今年她20岁,奶奶74岁,头发花白,脸上的老人斑也越来越显眼。
蒋睿恩让奶奶进屋来,两人坐在床上聊天。
外面是持续不断的鞭炮声,热闹非凡,蒋睿恩的房间里却一点年味都没有,显得十分冷清。
老太太看着眼前长大成人的孙女,抚了抚她的头发,“恩恩的头发都长这么长了,坐下来,奶奶帮你扎辫子吧。”
蒋睿恩应了声,直接坐到了床边的地板上,比奶奶矮了一个头,方便她绑头发。
老太太拿了把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蒋睿恩的头发,一边梳一边喃喃道:“才过了多久,小恩恩一下就长这么大了,奶奶还记得你刚被送到我身边的时候,刚长了两颗小牙,头发又少又黄诶,脸上倒还有点肉,是个不怕生的,见到我就笑了,不会说话,咿呀咿呀地叫我。”
“恩恩小时候可爱笑了,嘴又甜,去哪都要跟着我,奶奶腰不好,背不动你,你刚学会走路就自己跟在我后面,一点点地走,还让我走慢点等等你。”
“这么多个小孩,就你跟奶奶最亲,现在长大了,恩恩都不像小时候爱说话了,也不爱笑了。”
蒋睿恩静静地听着,一直没吭声。
编好辫子后,蒋睿恩没起来,转过身趴在奶奶大腿上,低声喊她。
老太太听见蒋睿恩的声音就没来由的一阵心疼,她抚了抚蒋睿恩苍白的脸,从口袋里拿出红包,“过年了,恩恩又长大一岁了,奶奶给的红包收好哈。”
“……不用了,谢谢奶奶。”
“要的,小孩子都有红包,我的恩恩怎么能没有。”老太太能感觉到蒋睿恩心情不佳,跟着心里也不好受,以前蒋睿恩每到过年,准是穿着红红火火,扎好小辫子,第一个跑到她面前要红包的。
不仅如此,还会一边给她展示今年的新衣服一边给展示脖子上的平安锁和手腕上的银手镯。
锁和手镯都是她送的,蒋睿恩一直很喜欢。
老太太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如今她却把这些都给了回来,让她融了重新打给别人。
“是不是手镯小了呀,奶奶改天去给恩恩打个新的,更大更漂亮,好不好?”
“不用了奶奶,我不戴银手镯了。”
老太太心疼她,“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跟奶奶说说。”
蒋睿恩鼻子一酸,转身抱住她,脸都埋在奶奶的衣服里,闷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没有不高兴。”
老太太抱住她,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话。
深夜,蒋睿恩没跟那群小孩出去胡闹,也不爱看那些震耳欲聋的烟花,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房间里,规划着第二年的学习和工作。
林君灏的信息是卡着点发来的,零点零分。他给蒋睿恩发来了一句新年快乐。
蒋睿恩立刻给他回了一句同乐,随后林君灏便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蒋睿恩接听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视频电话,她看见手机里突然出现林君灏的脸,吓了一跳。
林君灏也看见了她,笑道:“这么早就睡了吗?”
蒋睿恩连忙坐起来,“没,休息一会,外面很吵,哪里睡得着。”
林君灏似乎在外面,背景一片漆黑,声音也有些嘈杂,他一边走路一边问:“看烟花了吗?”
蒋睿恩回答:“没出去看,在房间里也能看到。”
说着,她将手机举到自己的的窗前,镜头对着窗外的天空,模模糊糊的,能看到漆黑夜空中炸开的绚丽烟花。
林君灏笑着说:“这种多没意思,我请你看大烟花。”
林君灏忽然奔跑起来,镜头一直晃动,跑了一阵,手机被固定住,镜头对着一片空地。
林君灏站在空地的远处,蹲在那似乎是在点火。
邵满的声音忽然出现:“学姐,我抓着手机呢,林君灏去点火了。”
蒋睿恩这才知道邵满也在,连忙说,“学弟新年好。”
“你也新年好。”邵满的嗓门很大,蒋睿恩将手机音量调小了一些,看见点完火的林君灏正慢慢地朝镜头走。
蒋睿恩不免担心,“他走这么慢没问题吗?烟花危险吗?”
邵满听见,直接朝林君灏喊,“林君灏!学姐让你跑过来!!跑快点!”
蒋睿恩被吓到,十分庆幸自己事先调小了音量,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林君灏身后的烟花突然发出一声巨响,而后是一束束蓝绿的光芒升空。
林君灏就站在不远处,侧着身,跟她一起看着这场烟花,镜头里既能看见烟花,又能看见他。
少年的侧影贴在镜头前,侧影后是绚丽多彩的烟花。蒋睿恩几乎没怎么看烟花,一直看着他。
往年都是她一个人看烟花,越热闹就越悲凉,今年不一样了,烟花还是那些烟花,心情却不再悲凉。
烟花放完,林君灏走过来从邵满手里拿走了手机,笑着对蒋睿恩说,“怎么样,好看吗?”
蒋睿恩点点头,“好看。”
林君灏满意道:“那就行,值了。”
蒋睿恩看了看时间,忍不住问:“这么晚了,你们还在外面吗?”
北都市内是不允许放烟花的,他们一定是在郊区。
林君灏将镜头转了转,给蒋睿恩看四周,“好多人在呢,这里是烟花燃放点,一整晚都不会消停的。”
蒋睿恩:“哦,我家这边一般过了一点就没人放烟花了,大家都去睡觉了。”
“你要睡了吗?”林君灏问。
“没呢。”蒋睿恩再次躺下,“我还不困。”
林君灏将手机装进胸前的口袋,镜头露在外面,“那就先不挂电话,带你沉浸式体验一下北都的除夕,你困了就挂。。”
蒋睿恩觉得他这个做法新奇,捧着手机侧躺在床上看“林君灏视角”。
当晚蒋睿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发现电话已经挂断了,林君灏给她发了很多晚安以及新年的表情包,占了满满一屏,蒋睿恩给他回了一个早上好,关掉手机去洗漱。
除夕过了,真的迎来了新的一年,蒋睿恩站在镜子前搓了搓自己的脸,换上衣服准备跟着爸妈去外婆家拜年。
由于做生意的缘故,蒋睿恩一家过年的时间都非常紧凑,就只有除夕当天是待在老家,大年初一就要开始走亲戚。
所幸要拜年的亲戚并不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外婆家。
蒋睿恩小时后也在外婆家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阵子奶奶腰伤卧床,照顾不了她,便把她送到了离家不远的外婆家。
乌雯华一共五姐弟,她是大姐,最年长,往下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最小的那个弟弟只比蒋睿恩大八岁,妹妹也只比蒋睿恩大十岁。
乌雯华一直以来都谨记自己大姐的身份,每年回到娘家,关心过爸妈后就会开始询问弟弟妹妹的生活近况。
他们五姐弟就只有乌雯华生了三个孩子,所以蒋睿恩三姐弟每次到外婆家,也成了一众舅舅小姨的首要关注对象。
蒋睿恩很不喜欢这样。
她讨厌在饭桌上讨论自己的事情,长辈们说出来的话非常直接地影响了食物的可口程度。
可他们似乎特别喜欢饭桌议事,抓着一个点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并且试图教育晚辈。
一顿饭从下午五点吃到了晚上八点,话题扯了又扯,永远聊不完。蒋睿恩一直没怎么开口,只有长辈们问话问到她头上的时候才会说两句。
她本人不怎么加入话题,话题却从未从她身上离开过。
乌雯华不断地跟自己的弟弟妹妹说着她们三姐弟的现状,说到时间,说到金钱,说到养儿育女。
乌其城是乌雯华的第一个弟弟,蒋睿恩的大舅,也是在座的几个混的最好的一个,小有成就,在市区里买了房也有车,他尤其喜欢关心蒋睿恩,话题说到这的时候,他看向蒋睿恩,点了一根烟,“大姐你怕什么,恩恩马上大学毕业了,到时候就能帮衬你一下了。”
蒋睿恩没说话,乌雯华就迫不及待地说:“指望不上,她都说还要读研究生呢,对我意见很大,不是不给读,哪个家庭供得起研究生啊。”
乌其城第一次听乌雯华提起这件事,他一直以来都特别支持蒋睿恩读书,对她的学业也帮助颇多,蒋睿恩因此对他十分客气。
他听到乌雯华说蒋睿恩要念研究生,略诧异的看向她:“恩恩想念研究生啊?”
蒋睿恩无法避开这个问题,只好回答道:“以前想过。”
乌其城抽了一口烟:“怎么现在不想吗?想念就念啊,差多少钱大舅替你垫着。”
蒋睿恩很无力,这种场合她真的如坐针毡,脸色难看地礼貌道:“……不用了,谢谢舅舅。”
乌雯华不乐意了,“你自己说要读研究生,现在舅舅说要支持你,你又说不用,讲一出是一出。”
蒋睿恩难受得想吐,不再回乌雯华的话。
乌雯华摆摆手,对乌其城说:“你看她,总是这个态度,就是怨我生了她弟弟,关她弟弟什么事?我又没让她给钱给她弟弟花,也没指望她什么。”
乌其城转向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弟弟,但确实不怪他,你做姐姐的不能这样。”
他的声音很温和,实在算不上呵斥,更像是一种叹息。
可蒋睿恩觉得很刺耳,她突然平静下来,冷冷地看着对面这两姐弟。
她了解乌雯华,也了解乌其城,作为姐姐,乌雯华为弟弟妹妹付出了很多很多,她念完小学便没有再念书了,家里的钱都用来供弟弟妹妹们读书,长大后,她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也很好,能帮的忙都帮,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姐姐。
乌其城作为弟弟,很感谢姐姐的付出,所以连带着对姐姐的孩子们也非常好,可以说是当作自己亲生的来看待了,他也是一个好弟弟。
在他们的认知里,这种姐弟之间的爱是理所当然的,不容改变的,所以蒋睿恩讨厌蒋睿泽在他们眼里是天理难容的。
观念是人心中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这边的人跨不过,那边的人不愿来。
蒋睿恩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呢?舅舅。”
“在身边的同学一到周末就去各种机构为了考研上课,而我却只能去兼职赚钱的时候,我该怎么做呢?在身边的同学一有时间就到处去看展览增长见识,而我却在为路费住宿费门票发愁的时候,我该怎么做呢?在设计稿入围决赛,我却没有钱把衣服做出来参加决赛的时候,我又该怎么做呢?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做呢?”
乌其城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长串发问震住,一时没能做出回答。
蒋睿恩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真诚,似乎真的在向他提出问题,渴望他的解答。
蒋睿恩继续说:“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决定,可我现在后悔了,我真的不该去上大学,或者说,我不该上这么好的大学,我应该选一个差的大学,这样,我就不会知道原来大学有这么多的资源,原来可以跟老师去世界各地的大学交流学习,原来可以参加自己擅长的比赛,原来可以考研,原来会有这么多的出路,可我什么都得不到,我原本可以不知道这些,我原本可以什么不知道,这样我就不会痛苦。就像如果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草莓这种东西,我就不会因为吃不起草莓而痛苦一样。”
乌其城皱眉,他无法回答蒋睿恩前面的问题,但他想也不想地就否认了蒋睿恩后面那段话:“不对,还是要读大学的,你现在不懂,以后就懂了。”
“是我现在不懂吗,可是以后是多久以后呢?我现在二十岁,以后是十年后?还是二十年后?是你们告诉我,努力读书就可以过上好的生活,是你们告诉我努力读书就可以有出路,我努力了,你现在告诉我,好的生活,到底是什么生活呢,是你们认为的好生活,还是我认为的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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