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漆黑发出声响,她才知道,原来是薛汍的眼睛,这家伙,也正趴门背后觑她呢。
门戛然而开——
两人异口同声道:“你干嘛?”
于是又都笑了。
薛汍展臂,伸向背后竹床上大包小包的包袱,“素素,”
素素?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他一向是个君子。
这让她有些紧张了。
“素素,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走?去哪儿?”
“我们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开一间医馆,救治一方百姓。”
他忽然靠近她,眼神滚烫,里面像有火星,“我治病,你收钱。”
她低了头,揪着手指,“可是……我不会算账……”
“没事,倒贴都没事,只要你肯。”
这句话说得很中听,她从没有在薛汍的口中听过这样动听的话,可是她心里却隐隐有丝不安,就像饴糖,甜,却危险,黏掉牙齿的那种危险。
“淮安不好吗?还是春晖堂不好?为什么我们要离开这里?”这个消息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太突然。
少女纠结的神情落在他眼里,薛汍不禁垂眸,叫眼中的晦暗快速闪过。
这个看着傻乎乎的小姑娘,似乎比他想象中难对付。
可是谁让她是薄家的人呢,谁让她是那个人的妹妹呢?
他爹爹到现在还不知死活,他被人欺骗利用助纣为虐,是她的好兄长让他们一家救死扶伤的手染上鲜血——
所以,她就该付出代价啊。
其实他也没打算做什么,只是带她离开,让那个人知道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苦,让薄家的门楣上再添一记耻辱的楹联。
待此人发现毒入肺腑,向来俯首帖耳的马前卒已然带着独门解药离开,甚至连他疼爱的妹妹也弃他而去,然后,他将亲眼见证自己如何众叛亲离,油尽灯枯,那会是一场绝妙的好戏,仅仅是想象这样的画面,已经带给他无尽的快感。
至于之后的事,比如怎么安顿眼前这个仇人的妹妹,他暂时还没有想过,也不敢想,心软是复仇路上最大的障碍。
想到这里,他嘴角诡异地翘起,语气却愈发真挚,“素素,不如我直接告诉你。”
“我找到了我爹,他在西安府开了一家医馆,正是声名鹊起如日中天,他老人家叫我过去。”
“你爹不能过来吗?”她拧着眉头。
“如今淮安城的药行医馆都入了你那个好兄长的行会,就连这家春晖堂,也是他的地盘,我爹回来,哪里会有一席之地?”
“嗯,”薄素素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可是,如果要出远门,我得先跟我母亲知会一声。”
这话听着像是有戏,眼看她松动了,薛汍道:“你母亲不会同意的,她老人家已经在给你相看夫婿了,不然,你以为这几日她为什么如此频繁地走亲访友?”
少女沉默下来,似乎真的为难,过了好长时间才开口。
“那是母亲不知道我有心上人,”薄素素立即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知道是你,母亲一定会同意!”
“‘医,小道也,贱工也’,你们薄家是江南首富,能看上我们这样的三教九流之徒吗?”
薄素素单薄的肩头泄气般地塌下来,是啊,母亲对她的亲事相当看重,就连秀才文人和地主老爷都被拒之门外,母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那个不着四六的哥哥又靠不上,将来下半辈子就指望她了,会允许她嫁给一个小门小户的小郎中吗?
“素素,我爹在西安府置办了很大的一座宅院,前面作医馆,后面有庭园,连你的绣房都备好了呢……”
薄素素眨了眨眼睛,“真的?”
“等我们在那里发了大财,名满天下,衣锦还乡,谁还敢阻碍我们厮守?”
这回薄素素没有说话,似乎真的在考虑。
薛汍手心里渗出汗来,“素素,我等着你。”
“明晚亥时初刻,我在薄府后花园的西墙外等着你。”
薄素素揣着满腹心事,一路低头,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薛汍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汗水已经洇湿袖口。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药石无医,就好像他方才是真的期待和她走,如同才子佳人戏中唱的那样,他是孟浪的书生,将要拐带大户人家的小姐,久候不至的时候,吊着嗓子唱一句,“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她会来吗?
第54章
薄素素整顿晚饭用得都心不在焉, 巧姨娘给女儿夹了几次菜,她每次都受宠若惊, 这可把巧姨娘吓了一跳, 从前也不这样呀,丫头怎么忽然就长大了?
薄脂虎嘴里嚼得流油,一边盛赞二哥新换的庖师不错, 一边笑着调侃自己的妹妹,“还不好好吃饭,嫁出去就再没薄家的饭给你吃喽。”
“谁说的!”薄素素有些恼怒。
薄脂虎笑嘻嘻地说:“娘给你找了个好人家, 不信你问娘?”
薄素素转头,试图用眼神向母亲确认。
巧姨娘拿竹筷敲儿子碗沿, “就你话多!”
薄脂虎扮了个鬼脸。
“娘,哥哥说的是真的吗?”薄素素问。
巧姨娘放下筷子, 扯出一抹突兀的笑, 似乎有点为难, 又有点欣慰。
“城南的赵员外知道吗?家里有良田万顷, 朝中有公卿靠山, 他家有个小儿子, 是举人,娘替你相看过了,模样儿好, 性情又稳重, 当得起一个君子之名,比你大不了几岁, 你嫁过去定然不会吃亏, 生下个一男半女,到时执掌中馈, 娘和你哥也算有了盼头。”
“关我什么事?”薄脂虎在一旁小声嘟囔。
窗外明明就那么暖,薄素素却冷得陡然就不能动了,连笑容都僵硬起来,“可是我都没见过那人……”
巧姨娘朝她热腾腾的绿畦香稻粳米饭中浇入一勺乳鸽汤,笑容有些无奈,“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薄素素眼前有点模糊了,也正是仗着这点模糊,才敢脱口而出,“我总算知道了,知道了为什么这个家总有那样的腌臜,为什么蓝姨娘被沉塘,为什么大伯母会发疯,为什么嫡母讨厌二哥,为什么一家人要互相折磨……难道我们不是家人而是仇人吗?答案就是——”
“不是,我们不是家人,我们是被抓来的壮丁,拘在一个笼子里,为了争一口吃的,不惜斗得你死我活,结果就是一生都在打一场分不出胜负的仗。”
“母亲,就连你也是被抓来的对吗,你是被嫡母抓来分蓝姨娘的宠,对吗?父亲为什么不爱我和哥哥,是因为父亲也不爱你呀。”
“母亲,现在我也要去别人家充当壮丁了,在看不见的地方争风吃醋,为不喜欢的人生儿育女,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巧姨娘忽然就静下来,一瞬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垂下头,唇边还兀自笑着,只是手里的茶叶盖碗抖得厉害,“娘也就是跟你说一声,又没说一定让你嫁……”
薄素素笑着摇头,“嫁,我嫁。”
她起身离席。
甫一转身,眼泪已经簌簌滚落下来。
之后,她再没有迈出房门一步。
她躲在绣帷后面昼夜不停地做一道算术题,她的算术差得很,可是无比努力地想将这笔账算清楚。
廊下滴漏声声,已经响了一天一夜,此时正值入定,街上有清脆的梆子声响起,她知道马上亥时了。
再过一刻钟,就是她和小郎中约定的时间,可是手上的题还是无解。
她和小郎中认识多长时间,一个月,一个月是三十天,可是她怎么觉得比三十年都长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十个三秋,是多久?会比她在薄府的时间还长吗?会比她陪在母亲身边的时间都长吗?
她努力地掰开手指,却怎么也数不明白,恨不得老天爷再多让她生出几双手来才好。
起身推开门,夜里的淮安竟然下雨了,她立刻觉得:这会不会是上天的旨意,是要阻拦她离开?
——这样想似乎让她有些如释重负。
伸出手去,雨丝洋洋洒洒,清而不寒,像是爱人的眼睛,长睫开开合合,无声地吻她的手心,于是她又想:一定是天上的神仙看见了他们这对可怜人,故意减小雨势,为他们的私奔制造时机。
她弱小的腔子里立刻被灌满孤勇。
她回房去背上行囊,其实那里面空空荡荡,可是她觉得有必要带,她必须装作真正决绝的样子,才不会胆怯到临阵脱逃。
等她已经走出垂花门外,回头望了一眼,那翘起的檐角,脱漆的大柱,花木扶疏的廊庑……她从小在那里绕着圈玩耍到长大,一切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闭上眼睛,不能再看,一眼都不能再多看。
抬手阖门,这是她能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门环已经生锈,湿漉漉的铜绿烫了下她的手,那么冰的东西,可她确定就是烫无疑。
刹那之间,那道算了一天一夜的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一个月不要紧,三十天不要紧,她能不能再长出几双手,算清算不清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的手。
对,是她的手。
她这双算不清账目的手,也是母亲给的啊,它们在母亲的手里,一路牵着长大。
她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奔向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结局的地方?
她回头,重新阖上门。
叹了口气,心里却如释重负。
问题总会解决的,可是不应该用逃避来作为解决办法,他们可以私奔,可是私奔之后又会怎样?
颠沛流离亡命天涯的时候他会埋怨她这个罪魁祸首吗?没有人祝福的姻缘能走多久?
雨忽然大起来,她决定回去了,她要去跟母亲说清楚,等到那时,她嫁不嫁,自有说法,当务之急是,得给小郎中送一把伞啊,此时此刻,后花园西墙外的雨,一定比别处都大。
“笃笃——”
门环突然被叩响,她屏息凝神,问:“谁?”
那人并不说话。
薄素素径直开门。
这里是母亲的院子,她什么都不怕。
门后走出来一个人,衣衫单薄,鬓发被雨水淋了个半湿,可见站在这里已经很久。
她陡然一惊,“娘?”
少女站在台阶上,带着哭腔问:“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巧姨娘站在石阶下,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笑容却像被大雨冲刷过的松针一样明亮。
“傻丫头。”
薄素素冲下台阶,像小时候蹒跚学步那样,在她将要摔倒的时候,母亲又一次接住了她。
-
薄府后花园西墙外。
青衫磊落的少年撑一柄紫竹骨伞,焦急地在原地踟蹰,套着车架的老马在雨中喷出阵阵温热鼻息。
“来人!”
随着一声令下,墙头跳下数名壮汉。
打头的是个细眉细眼儿尖下颌的男人,薛汍知道,这人叫旺儿,是薄青城身边最有体面的管事。
男子长手一展,笑容依旧客套,“薛郎中,二爷有请。”
薛汍见男子一路冒雨,顺便将伞倾斜几分。
旺儿有些诧异,不动声色地垂了眸,快到时雨堂中忽然低声开口,“我们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甭管到时候问什么,您只答情难自抑,切记。”
薛汍深深朝侧边看一眼,没有说话。
收了伞放在檐下,大步朝明亮的内室进去了。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个聪明人,我就问你知道多少?”薄青城坐在棠梨官帽椅上,中指指节朝紫檀案几上曲叩两下。
他还真是小看这小子了,如果他是真心想求娶素素,何必拐带她趁夜淫奔,自己往日如何重用他,想必是个人都看在眼里,只要他开口,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如果不是他知道了些什么,何必要多此一举?
假如不是他派人跟着,恐怕此人已经得手。
对于背叛自己的人,他向来不会手软。
少年不卑不亢,盯着主位上的人冷笑,“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你知道多少?”
他欣赏少年的临危不乱,当然,他的话也着实超乎他的意料。
“哦?”薄青城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我洗耳恭听。”
“先告诉我,我爹在哪里?”
“云游四海,天下为家,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以你薄二爷的手段,会斩草不除根?”
薄青城微笑着逼近他,大手落在少年的肩膀上,轻声细语,“根就在我手下,何必多此一举。”
果然,他果然是拿了自己做把柄来威胁老爹,枉他认贼作父这么长时间,薛汍的心口忍不住一阵绞痛。
薄青城笑得很宽容,“你的好父亲医术不精,害死我薄氏一族的族长,我不追究,还帮你们隐藏真相,一面又提拔你这个仇人之子,你说,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我这般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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