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震荡江心随涟漪传出数十里。
传到蟠江漓水泊寨的瞭望塔上,小兵喜得眉开眼笑,又有大肉跳进口中,赶忙把消息报送进寨里。
“老大,这鱼捉还是不捉?”左首的人问。
右首的人空缺,其下的那位探来大半脑袋,像鸠占鹊巢,大抵是贪图这个位子已久,说:“捉死鱼还是活鱼?”
中间的人终于肯发话,断眉,长颈,头顶的发茬青青,短而密集,像是立了一脑袋钢针。
“为什么不捉?”大鱼吃小鱼,天经地义。
“死的还有甚意思。”吃鱼,就得吃新鲜的,最好是生吞,活剥。
打一声唿哨,四面八方窜出人影,十数条快舟打水而来,几十条□□汉子已经跃上船舷。
“兄弟们,拿好家伙,架火,收网!这就开饭!”
行到一处关隘,高低四处冒出明晃晃箭镞和黑洞洞炮筒。
先朝水上打了一炮。
水战一触即发,却见那富贵煊赫的船队降下桅旗,降至一半,船队停住了 ,水手挨个走到舱上来,排成竖直的一字型,领头的抱头喊话。
强盗们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江湖上,这就叫作“上缚”,意思是自愿投降,交出财货的一半,求个人身平安。
这伙强盗也不是不懂规矩,招手向对面,叫人来,意思是要问询,双方能不能合意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间了。
却见打那领头的鳌舟上,下来个红衣小公子,年岁不大,生得唇红齿白,甚有体面。
一叶扁舟载着少年郎到匪船下。
双手抱拳,抬起头,粲然一笑,“小生慕大名来相拜,久闻蟠江漓老大名号,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那寸头断眉男子见面前少年自头舟下来,知道他就是商船老大,又见他小小年纪,却胆气颇豪,光明磊落,慷慨如燕赵古侠士,还未交手,心中便先生出好感,面上却还要再试他一试,遂道:“旁人都道蟠江漓是个血窟窿,见了的无不屁滚尿流,你怎的送还上门来讨打?”
“伸手不打笑脸人是也。”
“你既然说久闻我的名号,那你说说名号的出处?”
身后诸位喽啰都被提起兴味,这是绕不过的槛,从前来拜的人,都折在这题上头,一言不合,或支支吾吾,或答非所问,即刻就被枭首。
“阿弥陀佛,屠和尚,非屠刀之屠,乃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屠。”薄今墨双手合十,垂眸下拜。
原来他早打听此人来历,知道他是被逐出佛门,才走入歧途,落草为寇。
只是过往太扑朔迷离,传言通常道此人是犯了清规戒律,厌弃佛门,才大开杀戒,薄今墨却打听到,此人到现在还保留茹素和焚香习性,加之在船上便看见他头顶寸发和身上青袍,料定他并非如传闻中那般痛恨师门,恐怕另有隐情,遂反其道而行之,择此攻心。
和尚仰天大笑,伸出一臂来,将薄今墨拉入舱中。
“叫上你的人,到寨子里吃酒去!”
所谓的寨子竟然是数艘大船拼接而成,薄今墨特地留意,心道:怪不得官府屡次剿匪,都被逃脱,奸细内应不说,这船寨想必也是功不可没。
席间。
看这位匪和尚宝座上的狼皮豹首,薄今墨心里不禁暗叹,兵行险着,虽胜,却到底惊险万分。
两人又探讨佛经一二,虽有意见相左之处,却能求同存异,更令这屠和尚大喜,刻意的谄媚向来为他所厌,如今遇到薄今墨,只觉相见恨晚,十分投机。
谈到兴处,和尚谈起旧事,难掩心头悲痛,只言当今圣上尚道抑佛,致使佛学凋敝,心头不平,他为此与师父起争执,一气之下出走寺门,投身匪道。
薄今墨却引用那戏词里的鲁智深,说:“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②
和尚有些痴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说得真好。”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快意江湖,劫富济贫,谁说我入匪道,不是一种缘法!”和尚朗声大笑。
“我看小兄弟商队的船旗,便知也是江湖中人,不知哪方的英豪竟在我之前,有幸能保得这趟镖?”
这是要打听他背后的势力和牵线的中人,薄今墨心知肚明。
遂道:“您可曾听说过七十二峰水鬼窟四十八寨阎王殿?”随口呼了声哨,海东青展翅穿过滚滚江波,立于高桅之上。
薄今墨:“此物即那位义兄所赠。”
和尚拱手,“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蜀道上的弟兄。”见是同道中人,疑心遂去了大半。
“敢问小兄弟,你船上的货要运往何处?依我之见,这江南水乡虽温柔可亲,却处处暗藏玄机,非本地人不能避险,你我投缘,我便不忍再见你路遇风波,你说出来,倘若便利,我手下兄弟倒也可保驾护航,包你一个平安。”
“正是要运货往南岭,如此甚好,”薄今墨抬头望向被落在水泊外的船队,“小弟愿将其中一半船资赠与寨主,作个结交。”
“那怎么敢当,我屠某人也不是那等见钱眼开之徒。”
“屠大哥这就误会我的意思了,姑且先看看船里载有何物再说。”
“哦?”
薄今墨命手下取来几大箱货物,“不妨一看,倘若污了尊眼,还望见谅。”
樟木箱打开,竟然是满满的佛经和檀珠。
薄今墨从中挑出一精巧贵重的楠木盒,呈给匪和尚。
和尚打开一看,一串净水金珀佛珠,真是极品,忙说:“这等贵重之物,哪里敢要?”
薄今墨笑道:“大哥既然深谙佛奥,此物必得收下,在我是借花献佛,在你则是完璧归赵。”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匪和尚当场便把佛珠悬在颈间,面上不禁露出些自得之色。
薄今墨又说:“说来我同大哥也真是有缘,大哥笃信佛法,正好我那船上有数尊大佛,并无数胚像,其中颇有一些铜料,倘若大哥不嫌,便连船收下,哪天有个不时之需,敲碎塑像,也可解一时之难,弟兄们也好有个后备不是?”
和尚凝神片刻,点头,“这话说得很是。”
说话间,手下已经回来,大小喽啰皆说已经验过,舱中确是大佛塑胚,罗汉铜人像无疑,再就是一些丝绸香料,只是寻常之物,并无异常。
和尚当即便命人将船开入水泊。
薄今墨眸中暗光涌动,以袖掩面,饮下一杯烈酒。
船荡水而来,船上的香料味渐次蔓延,萦绕鼻端,在冲天的酒气里破开一条香路。
头顶一轮明月高悬,好似琉璃香炉,江上惠风和畅。
“今夜在此叨扰大哥一夜,明早小弟便开船启程。”
“只盼你多住。”
薄今墨又说:“冒犯一句,小弟得来小道消息,说是官府近日欲要剿匪,万望大哥小心则个。”
“小兄弟尽可放心,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在此扎营也不是一日两日,就算逃,三窟六洞,那是万万不怕的,衙门里那些蠢货,一到了水里,还不是任人宰割?”
“那便最好。”薄今墨颔首微笑。
“你有所不知,我们最拿手的还有一招。”和尚但笑不语。
和尚虽然没说,但薄今墨早已知晓,心想,窍门恐怕就在关隘口的那艘大船上,待外面的人拆了这船门攻进来,各人已将水寨大卸八块,乘小船自去逃散了。
薄今墨便说:“大哥心里知晓就好,想必是事关生死存亡的法子,若小弟听了一耳,恐怕于你我,都成负累。”
“小兄弟年岁不大,人情却练达。”
“幼时家贫,也是江湖上淬炼的结果。”
又闲说了几句,酒席阑珊,各自散去。
正是夜深人静。
薄今墨在窗下假寐,心中估算着时辰,约莫贺昳也快带人来了。
蟠江漓,水泊外,山阳县巡检范豹站在船头,正求见寨主。
范豹是趁夜来通风报信的,他才从知县贺昳那里偷听到,清晨时分他们便要攻打蟠江漓,他平日里收了这些匪人不少好处,常暗中通风报信,以纾解其困,此次事发紧急,为免节外生枝,他只好亲自前来。
寨主和尚得了消息,忙趿鞋而至。
人还未出去,却听外面一阵喧闹,几点渔火蔓延开来,仅少顷工夫,再看已是火光接天。
不知何方飞来一箭,鲜血喷洒间,船头的范豹已经跌落水中,倏尔被一只巨鳖衔去,水草上几点血腥招摇。
同一时刻,寨内的薄今墨将将打过唿哨三声,藏在佛像塑胚里的武士和扮成罗汉金身的武僧尽数破佛而出,那阵阵檀香,熏染了江河湖泊的血腥气,串串佛珠,机关一发,成了勒死匪盗的夺命索,血染江河,又在湍流急涡中垂钓百鱼,吃惯人肉和腐尸的怪鱼,顶着大嘴汇成一片,不时跃出水面,呼唤一场饕餮。
薄今墨设计驶入水寨的几艘大船,将那堵在门前的巨型阀船撞开,引官兵进入。见危垒的水寨极为规律地解体,薄今墨站在高塔之上,手举火把,长臂一挥,命令穿破黑夜,抵达汹涌的潮波。
铁钩一放,所有船只立刻一分为二,原来那些货船迥异于普通行舟,中间用铁钩钩环相连,机关一动,则两船脱离,船的前半部分锲有数枚大倒须钉,船上载火球、毒烟等火器,并装配有数枚火铳供射击进敌,后船搭载士兵,两侧桨板提供动力。③
此时,双方正酣战,一只尖船乘风顺流而下,如一把利刃插入敌阵。
“轰隆”声中,船首如离弦之箭,义无反顾朝敌船撞去,无数锋锐大钉在撞击中被锲于敌船之上,那匪首显然受了惊,船在他手下毫无章法地晃动。火信燃起,数枚铁钩同时脱离,后船飞快返航于安全地段,被舍弃的前船开始发力,一时枪炮齐发,犹如电闪雷鸣,曜天火光之中,敌船并一船匪人碎成千百万段。
其余规模稍大的楼船,也在如出一辙的连环船攻击中,接连陨灭沉江。
高大繁复的蟠江漓水寨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一些零丁的小贼搭乘小舟抱头鼠窜。
薄今墨刚走过转角,预备鸣金收兵,就被一把匕首抵住后腰。
“我知道你是漕帮少主,那年我在码头上见过你,那时你还在扛沙包,别不承认……”
“继续。”
那人仿佛有点惊讶少年的坦诚,停顿片刻,又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杀的人都是谁?”
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逼近喉咙,但薄今墨还是把它重新咽进肚子里,镇定道:“说。”
“都是漕帮兄弟!为你们漕帮卖命几十年的老人!现在漕帮要散,大家迫不得已自寻出路,你作为少主,竟然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扪心自问,还配为人吗?”
“此路不通走彼路,最不该断人生路,我们漕帮没有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兄弟!自寻死路罪无可赦!”
那人冷笑一声,“老爷子英明一世,竟然选了一个伪君子执掌漕帮,百年之后,到了九泉,不知是否断肠?”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薄今墨定声道,一面向后退,刀锋猝不及防刺入皮肉,他仿佛不知疼痛,冷笑着闭上眼,“如你所言,这是漕帮最后的机会。”
男人不免惊骇。
就在此时,侧面忽然闪出一道蓝影,这是衙门亲兵,见薄今墨被俘,当即一刀向匪徒砍去,薄今墨却侧身闪转,挺身硬生生替男人受了一刀,肩上顿时鲜血如注,那士兵以为错手砍了上官,丢盔弃甲而逃,薄今墨却趁这个时刻,一把夺过自己救下之人手中的匕首,在男人的瞠目结舌中,一刀插入其腹部。
以性命之危救了他,却又亲手将他杀死,这位纵横江上数十年的汉子到死都没能堪破其中深意。
“记住,救你的人,是漕帮少主;杀你的人,是薄今墨。”
他救他,因为他曾受漕帮之恩,义不容辞,兄弟死在眼前,问心有愧。
他杀他,因为自此人投入匪帮,便已经再无同袍情义,用自己的血来祭他,是他能想到的仁至义尽。
连刀带人推入江中。
大步流星走上甲板,鸣金收兵,腥风血雨中,一片欢呼,江面如大雨催发,细听才知,全是鱼蟹喋血,窸窸簌簌,薄今墨一阵反胃,跪倒在船边,肩头的鲜血砸落在水中,被一条贪婪的黑鱼舔走。
简单包扎止血,后面的人来问,“少主,残匪已逃入山中,是否还要再追?”
虽然匪帮大军已陨,然匪首屠和尚却不知去向,只怕假以时日,便又会在这翠屏山蟠江漓中拉起大旗,自立为王,目前最要紧的便是一鼓作气,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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