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白玉雕螭龙纹印章,二爷说这个您一看就明白,这是完璧归赵。”
许青窈沉默良久,只从盒中取出白玉雕螭龙纹印章,在手中掂量几下,“完璧归赵,没问题,我接着了。”
本来就是大房的东西,为了这东西,公爹的命被害,嗣子薄今墨也差点被沉船,她更是平白无故失了清白,现在东西回来了,失去的人却永远失去了。
许青窈深吸一口气,重新又将盖子合上,递给旺儿,“其余的我不要。”
“为什么?”旺儿不解。
许青窈转过身,对着笼中的男人道:“薄青城,你要是想试探,大可换个别的法子,稀罕你钱财的人可能很多,但会上钩的,永远不包括我。”
“大房的东西我拿走了,那本来就是你欠我们的,你现在守不住了,才想到还回来,你以为这样你造的孽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她走近笼边,弯下腰,眉目凛凛,“如果你是想收买我,那你就错了,我不会为你卖命,你打量着让我替你开宗继业,就不怕我把你的本儿都败光吗?”
笼子里的人缩在一角,聚精会神地玩着怀里的猫,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旺儿心里叹了口气,走过来,“大少奶奶,二爷早在之前便料定您不会接,他只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许青窈示意他说。
旺儿道:“二爷说:‘有心思的人,未必有本事,你是有心思的,但是你的本事,还待验证’,还说,”
“什么?”
旺儿半垂了头,小心翼翼地道:“二爷还说‘对付一个男人,只敢说爱不爱,算不得本事,蠢人才喜欢用自己害怕的东西惩罚别人’。”
许青窈听后,沉默了很久。
终于在笼中那双闪闪发亮的猫眼的注视下,拿出匣子里的翡翠扳指,戴到自己拇指上,随后将手伸进笼子里,就像他曾经对自己做的一样,用冰凉的扳指轻轻刮蹭他的侧颜,“幸好我从没想过围绕着爱来报复你,也幸好,一开始,我给你下的就是毒。”
她直起身,笑得眉目潋滟,“我接受你慷慨的赠与。”
“薄青城,你还有什么话说,”许青窈在离开暗室前,忽然转头问了一句,“你真不怕我毁掉你多年来呕心沥血建起来的基业?”
“怕。”笼子里的人突然开口。
许青窈脚下一顿,站在台阶之上,门外涌入的风吹起她的裙裾,她扬声道:“你果然是在骗我!”
“怕,”笼子里的男人蜷缩成一团,血袍湿漉漉地黏在瘦削的身体上,因为身材高大,而显得那笼子更加逼仄,“我一个人在这里很怕。”
他好像在发抖。
“我去把许青窈给你找来,送进这里陪你好不好?”她试探着问,语气自然的就好像许青窈是天底下的另一个人,她一点都不认识。
笼子里的男人摇摇头,一本正经答:“不好。”
“为什么?”
长发散乱满身血污的男人,蹲在笼子里,笑嘻嘻地说:“我怕我会杀掉她。”
从暗室出来,旺儿把手里的钥匙交给许青窈,“主子曾说这个东西,务必要由您来保管。”
那是笼子的钥匙。
五月的阳光过分刺眼,许青窈眨眼数次,几乎差点落下眼泪来。
“给他换个大点的笼子。”她说。
廊下,白兔三五成群,偎在一起拱嗅,她随手抱起其中一只,用扳指刮蹭头顶,那兔子缩起耳朵,双目发红,不知是惬意,还是害怕。
猫变成了兔子,被囚的却还是人,手里的钥匙,手上的扳指,都成了另一套笼子,许青窈心想: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指尖传来疼痛,原来是兔子将她咬了一口。
薄青城的管事旺儿,当然,现在应该说是她的管事,很及时地解释:“二爷得疯症之前,用肉喂过这些兔子。”
“它们吃吗?”许青窈问。
“当然不。”旺儿笑着说,“在吃素方面,兔子比和尚还坚定。”
许青窈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只是有些人永远以为兔子不会急,有些兔子,可能自己也忘了自己会急。”
第66章
山阳县衙的人赶到的时候, 翠屏山已经烧成火海。
看着溪边鹿群的焦骨,薄今墨心中不禁恻恻, 前日呦呦鹿鸣犹如在耳, 现在他只但愿,散发的观音听了他的劝告,早骑着她的红马离开了山间, 这场大火没有燎到那件红袍边。
许青窈从薄府出来,径直去了春晖堂,她要找薛汍问一问, 那个毒药是怎么一回事,她从前只以为此物会致人速死, 却不想它能销毁心智溃烂筋骨,如果薄青城真是伪装, 能做到如此地步也实在可怕。
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已经有些看不穿他了。
来到四方街, 只见从前大名鼎鼎的薛氏医馆, 如今门可罗雀, 当真是世事难料。
小厮进去通传。
还没进门, 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摔打声, “薄素素终于来了?告诉她,让她滚!”
“公子,薄小姐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里面的人沉默了, 半晌过后, 激烈地嘶吼着:“他们薄家把我害成这样,难道她薄素素现在也想弃我于不顾?!”
许青窈走进来, 正好对上薛小郎中一张发红而隐忍的脸。
见是她, 少年的眼光冷了三分,“你还活着?”
“很意外?”
薛汍哂笑, “我以为你早被那个人杀了。”
许青窈见他唇色苍白干燥,走过去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薛汍却不接,抖了抖空荡荡的袖管,露出一道富有挑衅意味的笑容。
“你的倒是还在呢……”他恶意地盯着许青窈的右手。
明明是他们俩合谋,受伤的却只有他一个,虽然是他自己下的手,一当然是为了杀父之仇,此仇不能不报,却还要保命,只有出此下策,二则是利用薄素素的同情心,挑拨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从现在的局面来看,他两点目的都已经达到,只是不知道近日为何薄素素再没来过,这不禁使他气愤,又隐隐感到不安……
难道是被她看穿了?
许青窈想解释什么,薛汍又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那个人不会杀你,那样的人,你能给他下毒成功,就说明你本身已经成为毒药的一部分。”
许青窈想起在山间荒唐的日日夜夜,没有说话,只觉得胸口丝丝缕缕的凉,遂拢了拢衣衫。
看见这个动作,薛汍眼睛一闪,像是洞穿了什么,哂笑道:“原来这段时日薄青城是传宗接代去了,怪不得没杀你。”
许青窈无视他目光里的嘲讽,径直问道:“你给我的药会叫人失智如三岁孩童吗?”
“这个恐怕要问你自己,是不是因为心软导致药量不够,否则他早该死了,还能有力气作弄你我?”
薛汍对她的态度太不友好,她想要的答案也无从得到,两人不欢而散。
许青窈心里明白,恐怕这个人将断臂的仇恨一半归咎于薄青城,另一半记到了自己头上。
恨意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会流淌的,而且大多数时候,是那种不讲理的流淌,现在正好淹在她脚下——许青窈不得不后退几步。
站在门口,她眯着双眸冷声道:“断你臂膀之人恐怕不是那位。”
里面良久没有传来回应。
许青窈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错。
薛汍被砍掉的是右臂。
薄青城练剑,她是见过的,这个人惯使的是右手,对质时如何砍掉薛汍的右臂——以他的身手,哪里用得着背后偷袭?
她早就留心过,薛汍是左利手,假如削掉右臂,尚能保存部分实力。
至于怀的什么目的……
许青窈离开时,站在窗前撂下一句话,“再敢打素素的主意,别怪我不客气!玩弄心机,手段下作,利用女人来达到目的,你以为你和薄青城有什么区别!”
药房的药气氤氲,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嘴角皆是一片苦涩。
“解药,给我解药!”
时雨园,地下暗室,传来声声沙哑嘶吼,听来令人痛不欲生。
笼中的男人蜷缩成一团,血汗淋漓,皱结的白袍凝在数不清的刀口之上。
“薄掌柜,您现在会不会感到些许后悔呢?”异域打扮的男子盘坐在铁笼前,指尖勾着一袋小小的锦囊。
很恶趣味地晃荡。
看着笼中人狼狈抢夺的姿态,男子不禁轻笑,发梢绾系的银铃叮咚作响,“透过您,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为药成痴的祖父。”
药囊终于落进笼中,他的病人开始饥不择食地享用。
“哈哈哈,”男人站起身,背对铁笼,负手而立,“没有人,没有人能挑战得了神明的意志!”
癫狂的笑声在死寂的暗室中回荡。
毫无疑问,来自异域的巫师在享受这种操纵他人生命与病痛的愉悦,仿佛通过这个,抚慰自己失去祖父的痛苦回忆。
他不知道的是,结实粗粝的铁笼正缓慢而静谧地在他背后打开,预备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没有人吗?”背后响起低沉恐怖的问询。
巫医回头——
鲜血喷涌而出,几乎没来得及感受疼痛。
惊恐的瞳孔中,映出一把淬血的银刀,刀柄上嵌满宝石和琉璃,在鲜血的浸染下,显得更为妖艳。
薄青城染满鲜血的手,在他眼前晃荡,指尖之上,勾着两袋异香浓郁的锦囊。
“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
这正是他这段时间以来为薄青城配制的解药——也是毒药。
会上瘾的毒药。
“还记得吗,曾经我对你说过,希望我不会有用到它的一天。”巫医故事里的祖父,他一直记得,指尖离药只有一寸的时候,老人用这把匕首了结了自己。
那时他说过,他永远也不会步故事里的人的后尘。
薄青城将插在巫医后背的匕首捅得更深。
“你的东西,现在还给你了。”
“虽然这邪药让我上了瘾,却也着实解了我的毒,我本来可以供着你的,可是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永远有后路,我不喜欢后路。”
薄青城把手里的药粉尽数撒进巫医口中,虎口卡住下颌,拇指食指同时发力,将死尸的嘴紧紧阖上。
“现在都归你了。”
薄青城做完一切,轻柔地撷取男人的衣领擦拭,将手上的药粉和血渍清理干净,发动机关,铁笼霎时被移开,地上赫然出现一道新的入口。
原来暗室之下,还藏着另一个暗室。
归功于这瘾药,他是有些难以自控没错,却远没到疯癫地步——当然,如果再继续将此物吃下去,恐怕不久就会心智失常,泯然如三岁幼童。
他怎么能容忍自己九尺之身,就被这微薄的小小粉末控制?
只有杀掉备药的人,才能彻底戒断瘾物,从而根除嗜药的欲望。
将死尸推入地窖,薄青城清理地面,拭尽血污,重新钻入笼中。
由于接连数天没有服药,他的身体已经萎顿不堪,却因为疼痛被屡次唤醒,骨髓和血液里像是有万千蚂蚁涌动。
取下笼上暗嵌的尖刀,他毫不迟疑地朝自己的大腿刺下,然后悄无声息地微笑。
疼痛为他带来一种难言的快感。
瘾是屈辱的,是受操纵的,疼痛则不然,疼痛由人主动唤醒,倘若力度得当,简直就像一道可口的美食。
从小到大,他最熟悉的就是疼痛,其次,就是羞辱,但是让他选择的话,只能说后背最大的烫伤,比不上在众人眼前下跪时的一缕微麻。
耻辱才是真正叫人心碎的东西啊。
角落里的长毛猫睇着一双碧眼,静静打量暗室里的一切。
一条银白小蛇缓缓滑入笼中,预备给那浑身戾气的男人最后一击。
台阶上发出响动,暗室的门开了。
“薄青城,我来看你了。”
是许青窈。
笼子里的男人抱膝坐在角落,低垂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汗湿的鼻尖。
“薛汍的手臂不是你砍的,我知道。”
许青窈蹲下身,透过笼条直视他,试图带出他的反应。
里面的人置若罔闻,依旧如同了无生机的木偶一般。
“另外,我已经听说了,那个猎户是个土匪,生平作恶多端,不知为何,遇到我才良心发现,我现在告诉你,我和那个土匪没有过任何关系,一丝一毫也无,我收留他,只是因为他摔坏了腿。”
许青窈娓娓道来,一边说,一边用两道目光紧紧攫住薄青城,却见他如同一个活死人般,静坐不语。
曾经因为这个,他想尽办法折磨她,现在真相大白竟然会无动于衷?
难道他是真的疯了?
再作恶多端的人,都渴望被人理解,假如是从前的薄青城,听见这话,会露出何种反应?
她不敢想,也想不来,因为如果真在从前,她是决计不会这么说的。
“我怀了你的孩子。”她随口扯一个谎。
假如连这个都触动不了他,那么恐怕再难有借口作饵了。
笼中的人一动不动,半晌,只是撩开垂发,然后天真地冲着她微笑。
顺便露出血淋淋的大腿上插着的尖刀。
许青窈惊呼一声,大喊道:“薄青城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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