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一桐低下头,默了默,接着用轻松的口吻安慰他;“没事的,你是杨暹,你一定可以。”
杨暹笑了笑。
祁一桐转而谈起别的,“你之前说想送我的礼物,是什么?”
杨暹嘴边笑意淡了淡,“一支舞。”
一支以她为灵感的舞。
可惜他日夜复健,也只恢复到能走路的阶段。
杨暹无意识地收紧掌心,却忘了还握着她的手腕。
祁一桐吃痛,轻轻抽了声冷气,杨暹慌忙松了松掌心,却还是抓着她。
“抱歉。”
祁一桐没有注意他的动作,朝他浅浅笑了笑,“你这个礼物,我很早就收到了。”
杨暹不明其意,抬眼望她。
祁一桐从地上站起身,往外走去,“你等我一下。”
杨暹的掌心随着她的离去空了,温热的触觉还留在肌肤上,他抿紧了双唇,血色尽失。
祁一桐回的很快,脚步沉重,搬了一座半米高的方形壁挂,“咚”地一声放在他面前。
仔细一看,是一个白色的内嵌雕塑,雕的是雪山。
祁一桐冲他笑笑,“你看着。”
只见她在雕塑后侧摁了摁,顶部亮起一盏小灯,暖黄色的光影错杂下,白色雕塑的细节显现出来——
沟壑嶙峋,连绵起伏,着光处是白色的积雪,阴影处是灰色的岩石。
而在山峰之上,有一处凹陷,赫然是一个跳舞的小人。
“我已经得到了我人生最好的礼物。”祁一桐蹲在他旁边安静道。
盯着这座雕塑,杨暹陷入长久的不语。
巨大的、名为苦涩的情绪,层层包裹着他。
“这些你都不要了吗?”良久,他问。
“嗯,送给你,如果你不想要的话,就丢了吧。”祁一桐坐回了墙脚。
“谢谢,我会收好。”
杨暹落下目,忽略了她后面那句话。
两个人肩并着肩,靠坐在墙边,仰望这一室的回忆。
祁一桐突然指着一张照片,“你看那张,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什么脸这么臭?”
“为什么?”
“你当时被一群女生搭讪,因为懒得应付就说自己是gay,然后和她们一起的真的有gay,也来找你要电话,哈哈哈哈。”
杨暹唇角微扬,“是吗?”
“怎么不是?还有那张……”
……
“居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时间真快啊。”祁一桐有些惆怅地叹道。
杨暹头抵着墙,视线在那些照片上流转,听到她突然叫他:“杨暹。”
“在。”
这声“在”,让两人同时愣了愣。
以前她喊他,他都是回“嗯”。
自从她被人尾随堵在家里后,她再喊他,杨暹都是回“在。”
这些往日习以为常被忽略掉的细节,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细小的钉子,狠狠地凿进两人心里。
“杨暹,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你希望……”,杨暹停住,他想说你希望的话,可是祁一桐会认为他在怜悯她。
他薄唇微颤,改口道:“是。”
祁一桐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杨暹,我真的不怪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有一天你真的能爱上一个人,但我也希望这个过程你不要吃太多苦。”
杨暹转头看她,她也眼神柔和的回望,像每天起床和入睡前那样寻常的叮嘱。
“复健不要太着急,养好了再开始,循序渐进,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走了,你打个车回去吧。”
杨暹眨了眨眼睛,感到脸颊凉凉的,但他知道他其实没有落泪。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祁一桐站起身,如同五年前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世界。
直到关门声响过不知道多久,来电铃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杨暹动了动酸涩的脖颈,把视线从空无一人的门口转回来。
打过来的人是高龚民。
“喂?你还没结束呢?”
“结束了。”
“那什么……你没真跳吧?”
“喂?怎么不说话?”
“没跳。”
人类的悲欢难以相通。
高龚民庆幸地直笑:“这就对啦,你说送什么礼物不行,哪就急这一两天的,以后有的是机会跳给她看。”
没有机会了。
杨暹挂了电话。
手机坚硬的触感自掌心传来。
那里十几分钟前还握着另一个人的手腕,她的脉搏,她的温度,他都攥在手心里。
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杨暹靠在墙上,举起这只手,透过指缝看见这满室的照片,和那座雕着他的雕塑。
半响,喉咙里溢出一声气音,竟是低笑起来。
空档的摄影棚里回荡着他低低的笑声,从这头传回那头,清清冷冷,像是哭泣。
——祁一桐,你何其温柔,何其残忍。
——祝我有一天能爱上别人,却又要留下这些,告诉我,你努力过了。
第五十五章
人年纪大了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这句话对大部分的人都适用,当然,人来人往, 相聚离散都是太普遍的事情, 没有多少时间难过,就要重新拾起生活。
祁一桐离开了, 杨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几年前, 但又有所不同。
这一次她在他的世界里呆得更久,侵占得更彻底, 生活里随处可见她的痕迹,想起她的时刻变得异常频繁,也异常难耐。
九月。
杨暹雷打不动的六点起床, 打开备忘录,按照今天的日期,把天气预报切换到祁一桐所在的城市。
按她微博更新的旅拍计划, 她现在应当在疆北, 天朗气清, 万物明媚,她发的照片里,能看出心情很好。
杨暹照常洗漱,下楼慢跑。
经过三个月的休息,他缝合后的跟腱恢复态势良好,逐渐适应受力和拉伸。
沪市今天是个阴天,空气质量不太好, 杨暹跑了两圈就回去了。
简单做了早餐, 九点多出门,往戏剧学院去。
七月的时候, 李澜时的新戏巡演完毕,因为是新戏新导演,只安排了几个一线和华中地区的新一线城市。
不过后续圈子里的评价很不错,来年有望。
也因为这部戏,圈内对杨暹的编舞能力有了更高的认识。
戏剧学院中国舞系的主任得知他下半年复健没有演出,绕了一大圈找到高龚民,请他帮忙说服杨暹来代半学期的课,给学生们一些来自一线的指导。
杨暹答应了。
上午就一节课,学生们盛情邀请他留下吃饭,食堂四人座的桌子,学生围着他占了好几桌,叽叽喳喳,什么都敢问。
杨暹对学生很宽容,除了私人问题,知无不言,但还是有女学生好奇他的感情生活。
“杨老师,你和温苓宜前辈是不是真的有过一段啊?”
杨暹放下筷子,略微清瘦的脸颊线条凌冽,“你们都是从哪听说的?”
“这个……听毕业的学长学姐说的。”
“子虚乌有。”
“那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啊?”
女学生大着胆子打听,虽然年龄差有点大,但架不住对方各方面都是天花板,哪个学舞的女孩没妄想过这一位呢?
杨暹淡淡扫了她一眼,通常他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但这次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不仅答了,还说了谎。
“有,圈外人。”
有人看出他不很高兴,扯了扯女同学的袖子,把话题转开了。
杨暹不是真的要跟他们吃饭,等学生们想咨询的问题解答的差不多,便告了辞。
起了身,听到后面的学生私语:“你怎么问这么冒犯的问题呀?你不知道杨老师有个当摄影师的女朋友吗?”
“没听说过啊,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这我哪知道,但是听说关系可好了,你早点死心吧……”
杨暹脚步未停,走远了。
下午没课,他回到自己的舞室复健。
因为截取掉了一截跟腱,重新连接的部分因为延长变得更细更脆弱,从基础的弯腰下岔,再到所有的技术动作,全都要从头练起。
杨暹压着腿,三个月没有开韧带,韧带也生了,脚踝后传来紧绷的酸疼,提醒他已是极限,他只能屈服于这残破躯体,稍稍避开跟腱,只开韧带。
全部热身完毕。
他站起身,对腿部要求低一些的和“转”他现在已经复练的差不多,剩下的大头,也是难度更高的“翻”和“跳”大类。
可那是跟腱,是发力部位,光是原地跳跃,从扶杆到脱杆就耗费了两个小时。
汗水从鬓侧滑入领口,胸前后背的水渍越洇越大。
起跳,摔倒。
起跳,摔倒。
如此反复,一次,两次……五十次……一百次。
高龚民在舞室的窗外,看着杨暹为了一个大跳反复踉跄、摔倒,再爬起来,继续起跳。
其实是每个初学者都会经历的事情,可是习惯了他身轻如燕的舞姿,教科书一般标准的动作,如今他练习一个基础动作都这般坎坷,当真是……不忍心。
高龚民在外面眯着眼睛抽了会儿烟,大抵听说了杨暹分手的事情。
从那时起这小子整日是越发的沉默,下巴肉眼可见的尖了,若不是看他依旧每天坚持复健、心性稳固的样子,高龚民就是变也要把祁一桐变回来。
说是这么说,但是复健是枯燥的,进度缓慢不顺的时候,他还是怕杨暹一个人闷着会出事,不然也不会帮着说服他去教课。
不多时,里面的杨暹练完了一组失败的跳跃,停下来休息,他的体力很强悍,只是身体磨损,导致练一组就得缓一会儿。
高龚民看准时机,敲门进去。
他这段时间隔三岔五会来看看,杨暹并不惊讶,整个人汗津津地靠着杆调整呼吸。
两人对了一下杨暹最近的复练成果,高龚民安慰性地评价:“按现在的进度,顺利的话年前能练回8成。”
技术动作的恢复只是门槛,剩下的两成,是爆发力、灵活度这类潜藏的标准,高龚民虽然没说,但杨暹心里应该有数,没吭声。
“李澜时上周求婚成功,咋咋呼呼在群里请你们吃饭呢。”
高龚民扶着腰坐到地板上,刀子嘴骂着,“臭小子,我把小胡介绍给他当合伙人,他给人搞家里去了,混不吝的。”
说着,想到眼前这位是个失意的,果见杨暹脸色淡漠,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高龚民了然,“你不打算去。”
“替我说声恭喜。”杨暹按了按脚踝,他当然知道李澜时求婚成功了,当天他就在现场,只是胡棠到底因为祁一桐的事对他有些不满,他理解,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很少往李澜时那儿去。
高龚民心叹,怎么搞得像众叛亲离一样,唉,看着就愁。没忍住,又掏了根烟出来。
准备点燃时后知后觉,这是杨暹的舞室,别说烟灰,简直一尘不染,于是讪讪地从嘴里拿下来。
没想到杨暹没怪他,冷眼看着,突然开口:“给我一根。”
高龚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杨暹从来不抽烟喝酒,饮食作息健康规律得像个机器人,堪称业界楷模。
众人都以为他是不会,然而高龚民知晓,不是,他只是为了延长职业寿命,非常能克制而已。
“我记得,你很多年没碰过烟,什么时候又开始抽了?”就算是酒,除了特别高兴他也是不沾的。
杨暹颓然地垂下眼,过年时。
祁一桐说他对她没有探索欲,其实不然。
他始终不曾过问她当年为什么要与他终止联系,也不曾过问这些年她在哪生活,过得好不好。
因为当时他就或多或少猜到了。
祁一桐一定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藏不住事的人。
那天傍晚,她接完那个电话后的表情,就仿佛在说她的天塌了,后来又若无其事的问他,有没有向那个大山女孩伸出援手。
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放弃一个已经回应了她爱慕的人?
——只有外力。
但如果想想,当时祁一桐向他乞求援助,他会答应吗?杨暹自己也说不好,大概率是不会的,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祁一桐有一天会对他那么特殊,那么重要。
所以祁一桐靠近他,他不阻拦,她要离开,他亦没有阻拦。
只是他确实没想到,当时机场一别,祁一桐反身走向的,是那样黑暗的一个深渊。
胡棠告诉他的,其实也很模糊,他挂了电话,搜了苏市的新闻,祁一桐父亲原来的公司在当地做的有名有姓,被列入征信限制名单还上了报道。
杨暹不知道祁一桐是怎么堵上自己的人生,靠着当时还是外行的摄影一步步还清了那么巨额的债务。
生活不是童话故事,因为同处于艺术行业,他更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条路。
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与他那儿戏一样的约定?如果祁一桐没能还清债务,那么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不敢想。
那天晚上他靠着车抽了一地的烟头。
他有生之年很少有如此气闷的时刻,他背后的家族殷实可靠,他自己天资优越,选择任何赛道都能轻而易举地成为领先者。
所以他不明白要如何纾解那种苦闷,只能寄希望于烟草的苦意可以覆盖住心口的苦闷。
也是在那个晚上,他突然明白,祁一桐其实并不柔弱,她并不是一个被圈养的羊羔,相反,她有着惊人可敬的毅力和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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