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很快, 有一处小骨折需要重接, 其余皆是皮外伤,有严重的也有轻微的,后肩的伤口最为严重, 因为治疗不及时,已经溃烂, 只能去除腐肉再缝合。
顾诗筠几乎是揣着一颗心等在手术室的门外。
此刻, 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曾经问过:“你最怕什么呢?”
她也曾经说过:“最怕在手术台上见到你。”
可现在呢, 事与愿违,他在里面,她在外面, 他在台上, 她在台下。
老天爷偏偏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你以为的幸福开端加上一个差点终极彼此的深渊。
手术室大门紧闭, 一切都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中, 让人措手不及不敢置信,没人敢相信程S还活着,更没人敢相信顾诗筠知道他还活着。
那只口哨,仿佛在大日如来节那天就被冥冥之中开了光。
“毗卢遮那佛保佑……”
“有情众生远离一切天灾人祸,平安吉祥……”
回想起山脚藏民农妇的话语,顾诗筠不自主地念了念,旁边的护士疑惑问道:“顾医生你说什么?”
顾诗筠蓦然回神, 待发觉自己在说什么之后, 五味杂陈般地哂笑摇头。
自从走过净土天路, 她这个无神论者居然还信佛了。
手术时间很长。
她在门外等着, 长时间的疲惫劳累和怀孕前期的乏力,让她实在挺不住歪在了长椅上。
闭上双眼的那一刻,还能看到护士惊慌失措的脸――真好,她还能有表情。
等醒来的时候,顾诗筠已经在病房里了。
不是世和医院的病房,而是空军总医院的病房,单人间,床头摆放着一束满天星,安安静静的。
她微微睁眼,迷迷糊糊就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滞留针。
哦――看来是输过液了。
转动脑袋,头顶的旭日已经高高升过窗户沿角,朦胧可见彩虹点缀的光圈斑点,笼罩在整个人身上。
“顾医生?顾医生醒了!”
见她醒了,护士赶紧跑出去喊来医生。
来的医生却不是别人,而是秦悠然――既然是她,那自己肯定没什么事。
顾诗筠急迫道:“程S呢?”
“……嗯?”
秦悠然双手插兜,冷嗤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难得见到双方都不穿白大褂的样子,突然角色变幻,一个是便装的医生,一个是病床上的患者,反倒快认不出来了。
顾诗筠见她不说话,更是着急,她挪动着身体就想下床,然而秦悠然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翻了个标志性的白眼。
“你男人没事!胳膊腿都在,脑袋也没问题,基本上全是外伤,养两个月还能继续飞!所以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低血糖晕过去,得亏你孩子属壁虎的抓那么紧!”
她叽里呱啦说完,扔过来一张纸。
顾诗筠低头,粗略一看,是一张B超单。
【宫内妊娠8周,妊娠囊回声3 2×28,胎心 286,可见原始心管搏动……】
“都8周了?”
“不然呢?你以为还是个小细胞呢?”秦悠然没好气地撸起袖子坐在她旁边,先是剥了个橘子,又削了个苹果,“吃。”
顾诗筠接过苹果,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
但没吃几口,她依然执意,“我想去看看程S。”
秦悠然白眼翻得更厉害,“你先吃,吃完了我带你去,反正他那病房塞满了医生,多老的都有,已经没处落脚了。”
顾诗筠闻言笑了笑,又咬了一大口苹果,“战斗机飞行员,身价比我高得多。”
“那才不是。”秦悠然见她吃完苹果,递过来一杯水和一张纸巾,“你现在怀孕了,他得伺候你。”
顾诗筠轻轻付之一笑,“他脚都骨折了,还怎么伺候我?”
都是躺着的,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也不知道是吃了水果还是心石大落,陡然间精神就好了不少。
秦悠然也没阻拦,帮她披好外套便陪着她朝程S的病房走去。
走廊渐深,路途却不远。
遥遥看过去,连门口都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见到顾诗筠,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纵恒还在里面跟护士交代术后护理,余光瞧见她,也不再多说,便和蔼转身离开。
既然顾诗筠来了,还需要什么术后护理呢。
因为她这个人,就是最好的护理。
围着的医护渐渐离去,秦悠然也懒懒散散地帮忙带上了房门,转眼之间,病房内就只剩下彼此呼吸相照的两个人。
顾诗筠坐在病床旁,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依然没有什么血色,便握紧程S的手,放在嘴边,吹了吹热气,暖着掌心。
“程S……”
轻唤一声,手指便攒动一下。
“老公……”
再唤一声,又是眼皮的紧绷。
可男人依然深眠不醒。
顾诗筠啜了啜,低声道:“老公,你信佛吗?……”
“这次去古圭拉,我好像看到佛了……”
“佛说把你还给我了,你信吗?……”
她叽里咕噜一通,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有的时候又行云流水口若悬河。
但休眠的大脑最需要这种熟悉的声音。
顾诗筠不间断地说,说得嘴巴都快要冒出了火花,才他的把手挪到自己的腹部。
“你什么时候醒来呢?醒来就可以看看你的孩子了,8周了,你可能没这个概念,大概就是……葡萄这么大吧……”
她迷迷糊糊说着,也不知说了多久,就这样靠着床边睡了过去。
窗外的阳光变幻多端,一天之内仿佛就过完了春夏秋冬,病房安静如斯,除了护士过来检查体温,没有人再来打扰。
顾诗筠就这么一直睡着,孕早期的嗜睡感让她几乎不想睁开眼睛,明明已经睡饱了,却始终享受那种被困意包围的感觉。
她喉咙轻轻低吟,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光圈斑斑驳驳落在眼睫之间,然而好不容易一睁眼,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翻腾的恶心感。
“唔……”
她立刻捂着嘴就朝病房内的厕所跑去。
难受的冰凉感席卷全身,像是被酸水烧了食道,她趴在洗手池边,刚刚干呕几声,忽地就有人拍了拍她的后背。
“筠筠,还好吗?”
这声音一落,蓦地,仿佛一个猝然凝结的冰将她封印在了里面,不敢睁眼,也不敢抬头。
“……程S?”
她低着头,下意识轻喃。
这段时间被压制的委屈和心碎一下子就全部涌了上来,痛失爱人在前,失而复得在后,没有一丝一毫的预料和前兆,过山车似的冲击感让她整个人都止不住地抖如筛糠。
她哽了哽,来不及抬头便回身抱住了他。
久违的怀抱沁着淡淡药香,怎么抱怎么蹭都是最熟悉的味道。
“……”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哭,把伤心委屈全部哭尽了才抬头去看那张熟悉的脸。
虽然精神犹在,但依然是大病之后的消瘦感,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憔悴。
有那么一瞬,她真的不想再看到这张脸出现在战机的舱盖之后,更不想看到他再翱翔万米之外。
那样太远。
看了许久,她才颤了颤问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程S将腋下的单拐放在一边,双手环抱住她,轻声道:“有大半天了,你一直在睡觉,我就看着你睡。”
“喔……”顾诗筠愣神,眼神飘忽闪躲了一下,突然之间就发现再次相见居然满是窘迫尴尬。
她红了红脸,拿过墙壁上靠着的单拐放在他腋下,急促说道:“你身上有不少伤口,又刚做了手术,回去躺着,别乱动。”
这话说得颇有职业性,俨然就是医生对患者。
程S淡笑,一手扶着拐杖,另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着,“命令我?”
顾诗筠用力点头,“对。”
她就是上级,她就是领导,只要周围没有别人,她说了算。
程S无奈应允,又勉强躺回了床上。
“刚才医生来过了……”
顾诗筠帮他掖起被子,“说什么了?”
程S淡淡道:“说我身体素质过硬,好好休息还能继续开飞机。”
“……”什么?
顾诗筠敛起眉眼,仔细打量了他好几眼。
就这!?
大难不死而归,醒来之后他第一关心的就是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开飞机!
不愧是上交给国家的男人,战斗机就是他的命,导弹就是他的爱,剩下的老婆孩子就是个天大的意外。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没必要跟他直接开战,便问道:“除了你能继续开飞机,还说什么了?”
程S仔细思忖,认真道:“我没问别的了,应该走路不影响,要不然也不能继续开……”
“程S!”顾诗筠打断他,环视一圈一把扯过旁边的枕头朝他脸上丢了过去,嗔怪道:“飞机飞机!你怎么满脑子都是飞机,你下半辈子就跟飞机过去吧……”
她气急,掉头就要走。
然而刚刚迈出小半步,就被男人一把捉住了手腕,将她拽进了怀里。
软软的怀抱,硬挺宽阔的胸膛,还有熟知的气息温度。
有那么一瞬,顾诗筠都怀疑这个是个绝境逢生的梦,但直到胃里又翻腾出一阵酸涩的孕吐感,她才庆幸这一切的真实。
程S压着她的头顶,气息深沉,“筠筠,谢谢。”
顾诗筠腾然一懵,脸颊缩在他宽厚的臂弯里,生怕碰到他的伤口让他痛。
她一动不动,只屏住了轻柔的呼吸,“谢我干什么?”
程S反问说道:“不是你带着孩子找到我的吗?”
听到这句话,顾诗筠依然不动,也不知道是幸喜还是欣慰,她紧紧咬着嘴唇,那种复杂的情感片片交融,开口都是艰难。
他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
见她闷声不语,程S在她耳边继续道:“我出事的第二天你就发现怀孕了,你去部队找我,哭了很久,前天又去古圭拉找我,也哭了很久……”
顾诗筠听着,眼眶被倔强的泪水染得通红,她努力强忍,紧紧攥着程S的胳膊,抬头凝视着他那双深刻警醒的眼睛。
四目相对,好像飘在云端的风筝被筑梦师加上了几笔颜色,互相都有了神采。
没人知道今年蓉城的雨季什么时候来,却有人知道眼泪什么时候会落下。
顾诗筠哽咽着,将嘴唇凑了过去,浅浅亲在他冰凉的唇角,“当时你怕吗?”
“怕。”程S点头,沉声道:“怕再也见不到你,怕你哭的时候我看不到,怕你的身边再也没有我。”
坦白而言,他在拉开降落伞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意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凭借怎样一种毅力往古圭拉那g净土飘去。记忆里,他是强忍着痛和冷,直到看到那个放牛的孩子朝他跑来,他才在竭尽全力之后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顾诗筠就是他全部的动力,因为对于苍穹天际,他太过渺小。
听着他胸口的怦怦有力的心脏声,顾诗筠微微愣怔,她问道:“但是我把你找回来了,不是吗?”
程S不置可否地阖了阖眼。
待睁开,眼中星辰大海。
他不想再数星星了,因为眼前就是星星。
他缓缓道:“所以别哭了,再哭,孩子就被你饿瘦了……”
-
三个月后,蓉城的冬天迎来了连绵的雨季。
瑟瑟的冷风伴着数不尽的雨滴打落在伞面上,滴滴答答,交织成好听的乐曲。
顾诗筠快步匆匆走过医院的天井走廊,将雨伞放进塑料袋里,然后敲了敲一间办公室的门。
她走进去,拿出包里的病历交给纵横,“纵教授,我都看完了,这次我和秦悠然意见一致。还是保守治疗比较好,至多用上支架,因为病人有极大的过敏反应,开胸风险太高。”
纵恒正眯起眼睛看着手中的冠脉CT,闻言推了推老花镜,缓缓转过头来。
他先是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看了一眼,“走慢点,怀个孩子还那么拼。”
再接过病历,又笑道:“刚才悠然也是这么说的,你们俩好像很少达成共识呢。”
顾诗筠往门口轻睨一眼,“她也来了?”
“嗯,去洗手间了。”纵恒取下老花镜,朝她的腹部扬了扬下巴,“知道男孩女孩了吗?”
顾诗筠稍作愣怔,不自主地腼腆一笑,手掌抚上小腹,“我觉得是个女孩,不都说飞行员辐射大,容易生女孩吗?”
“女孩像爸爸,以后指不定也是开战斗机的。”纵恒啧啧欣慰一叹,“那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顾诗筠转身泡了一杯茶端过去,说道:“明年6月22号,希望别提前太多,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有MSF面试。”
“MSF?”纵恒愣了愣,然后恍然点头,沧桑的眼尾敛起沟壑,欣赏道:“这可不简单,本来医生就是一线工作者,无国界医生更是一线里的前线了,那你老公同意吗?”
顾诗筠眉毛耸起,长长呼了一口气,不屑道:“他上战场都不问我同不同意,我去面试无国界医生也不需要他同意。”
“你们俩也是有意思,各干各的。”纵恒无奈笑笑,转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哎对了,程S是什么时候归队的?我记得他骨折是比较轻微的,只是身上外伤很重。”
顾诗筠帮他递来纸巾盒,又把面前的几本手写病历挪到一边,“就上个月月初,走了快一个月了。”
“嗯,那他恢复是真的挺快的……”纵恒蹙眉深思,抬眼瞧见她好像身上挺干净利落的,不由问道:“你今天是自己来的吗?”
“没有没有。”顾诗筠笑着摇摇头,“是程S姨妈送我来的。”
“莫兰英?”
纵横挑眉。
顾诗筠点点头,“对,最近她一直在国内,打算等我生完孩子再和Matthew回瑞士。”
纵横恍然,“我见过两次,那时候她刚刚丧夫。”
他这厢话音刚落,秦悠然便抖着头发丝上的雨水大步走了进来。
“看不出来呀,舅爷爷你这么八卦的吗?人家丧偶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女人,不管走到哪,都自带十万太阳黑子似的轻浮傲气。
纵横冷嗤一声,“在这就别喊我舅爷爷了。”他没好气地呵斥,转头又问道:“诗筠,你和悠然是什么时候玩到一起去的?我记得她说过,她大学的时候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不管什么活动都是年年拿第一。”
顾诗筠愣了愣,视线嗖地一下就转向了秦悠然――哟,还有这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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