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诞闻言复又泪下,断断续续呜咽道:“臣一门世代衷心君上,无半分僭越不臣之心…皇后一时乱了心智,铸下弥天之错,臣知自己命数将尽,只求陛下念及昔日君臣情义,饶恕皇后…”
元宏本就重情重义之人,见冯丹这般模样心有不忍:“思政,厌胜之术乃历朝大忌,汉律之中便有禁令于此。朕如今大行汉革,皇后本应倾力辅佐,然其却任性而为犯天下之不韪…朕不愿冯门有失,更不愿思政因此蒙羞,故朕赦了冯氏全族…”
冯诞使劲全力,握紧元宏的手,央求道:“陛下,臣乃将亡之人,臣求陛下保全皇后…”
元宏望着涕泗滂沱的冯诞,又想起那日禾言及元淑既有星象天命,便该为元淑多积善德之言。理了理心绪,元宏道:“皇后惑于巫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皇后迁往遥光寺为尼,于佛前竟思己过…”
第一百六十一回 君归来(一)
大军去往钟离不足五十里,便有留守将士策马来报,司徒冯诞已薨世。元宏闻讯,哀不自胜,霎时之间转了脸色。
大监三宝见状,急忙忙近前小心道:“陛下,冯司徒既已仙去,陛下当节哀顺变,保重龙体。”
元宏亦不作声,行出王帐,临崖而立。
三宝疾步相随,待元宏立定,三宝方敢近前。三宝自幼便随侍皇帝,岂能不知皇帝与冯诞兄弟情义?此时见皇帝欲哭无泪,三宝便欲近前相劝。
不及三宝开口,忽听元宏出了声:“皇祖母一门,再无令朕顾念之人…”
三宝一怔,却是不敢接言。
只听元宏又喃喃道:“皇祖母为朕娉下太师三女,不过为保冯氏一族荣宠不衰。朕顾念孝名,更顾念思政,若非皇后行那不智之举,朕断不会生废后之念…”
三宝闻言,垂首道:“陛下予了太师身后无上荣光,先太皇太后在天有灵,自是知陛下待冯氏族人之情…皇后铸下弥天大错,陛下赦了太师全族已是圣恩浩荡。”
元宏望着远方,幽幽道:“朕本欲伐齐返京之后便将皇后废黜,然思政突亡,朕若此时废后,恐思政再难瞑目…”
良久,元宏方转头望着三宝,道:“传朕口谕,着蒋银奇率三千羽林卫随朕即刻赶赴钟离,余下众将士明日撤军,止临江之役…”
顿了顿,元宏又接着道:“再着信使快马加鞭返洛阳,令冯府备下丧葬事宜,由太子亲往设灵。”
三宝连声应下,正欲退去,忽又想起皇后,于是小心询道:“陛下,前日您下旨着皇后迁往遥光寺,此番冯司徒丧仪可要知会皇后?”
元宏微微皱眉,道:“思政与皇后一母同胞,如今薨世,岂能不令其前往吊唁?”
略作思忖,元宏又接着道:“太师薨世尚未下葬,思政如今随他而去,朕若此时令皇后落发为尼,恐前朝难稳…你令蒋银奇着人将传旨信使追回,皇后仍禁足椒坤殿便可。”
昌霞殿内碎瓷满地。
右昭仪李氏得了内侍监副领苗成绪所传之讯,已是怒目切齿。
环丹小心近前,边收拾碎瓷,边劝解道:“右昭仪,虽说陛下令皇后乘安车前往冯府吊唁,却未曾收了废后诏命。依奴浅见,定是陛下顾念冯司徒尸骨未寒,故而暂且搁下废黜皇后之事。”
李氏恨恨道:“吾张机设阱,方令那蠢妇得被废之机,倘若因冯诞薨世而令那蠢妇得保鸾位,岂非天不开眼!”
环丹道:“冯司徒薨世,陛下一时顾念旧情亦是情理之中,右昭仪您如今大权在握,且有陇西公于前朝造势,何愁鸾位不得?”
李氏一通宣泄,此时已缓了心神,于是道:“那蠢妇一日不废,便一日多份变数…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则无患。”
缓缓坐于席榻之上,李氏接着又道:“太子旧年宠幸的那个舞姬已生产两月有余,虽说只是女婴,却亦是太子首出阿女,太子视若掌中明珠…若能将小郡主为吾所养,那便有太子为靠,岂非多分胜算?”
环丹面有疑色,道:“右昭仪,虽说那舞姬生产之后便按陛下早前旨意被正法,然太子已于宫外开府,又如何会将小郡主送入宫中由您抚育?”<... -->>
育?”
李氏冷笑一声,道:“谁人言须将小郡主送入宫中?”
环丹不解道:“右昭仪言下之意是…”
李氏嘴角微扬,道:“右孺子入太子府已一年有余,却至今未见有孕,吾若谏言陛下将小郡主养于其膝下,那右孺子岂非对吾感恩戴德…”
环丹作恍然大悟之状,道:“右昭仪深谋研虑,此举既可将右孺子为您所用,又可示好太子,实乃良策也!”
圣驾回銮,后宫众人无不欢喜雀跃。
元宏宣了太子元恂与辅政众臣问政,待议罢政事,众人散去,已是申正一刻。
三宝入得内来,向元宏行罢常礼,近前询道:“陛下,右昭仪遣人来请陛下往昌霞殿用晚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元宏道:“你着人知会右昭仪,朕今日有些乏累,明日再往昌霞殿用膳。”
三宝知元宏心意,于是道:“奴这便着人去禀于右昭仪…奴已为陛下备了御辇,陛下可是欲往永合殿?”
元宏与禾数月不见,彼此皆是引日成岁。元宏微微颔首,便起身离席出了御书房。
因了元恪兄弟往励材苑受学仍未归来,待元宏逗弄了元淑,又询了元瑛这数月来所学之技,汪氏便与二位公主乳母们一道带元瑛与元淑退出外去。
帝妃二人,如尔新婚,恩爱无间。
殿内静寂,元宏紧紧揽着禾,于禾耳畔低语道:“宝儿,你可还好?”
禾将头枕于元宏肩上,柔声道:“元郎平安归来,妾便一切安好。”
元宏道:“这数月来,宝儿与淑儿时常入朕梦里…”
言语之间,元宏已将禾揽得更紧,彼此相思尽化其中。
足足十数弹指,元宏方松了手,二人彼此相对,互诉离别之情。
待彼此道罢近况,元宏望着禾,道:“朕离京这数月,宝儿要为朕照顾这两双儿女,实在辛苦宝儿了。朕方才闻瑛儿唤你阿娘,心中甚慰。”
禾浅浅一笑,道:“为陛下抚育儿女乃妾应份之事,且恪儿兄妹懂事乖巧,得他三人相伴膝下亦是妾的福分。”
元宏微微颔首,道:“方才太傅对朕言,子恪胸有大度,于励材苑受学之时,上敬师长,下护幼弟,且宽以摄下,有君子之量矣。”
拉了禾的手,元宏接着道:“子恪幼时心性颇随其母,沉默少言,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有你教养,方转了心性。”
禾道:“恪儿素来克恭克顺,妾岂敢贪功。”
元宏道:“子恪已近舞勺之年,待秋祭之后朕便将他册封为王,如此你便有子为靠,朕纵是日后再征战沙场亦可安心而往。”
禾闻元宏之言,心内动情道:“元郎所虑皆是为妾,妾无以为报,只有尽心照拂这两双儿女,方不负元郎待妾之心。”
望着元宏,禾又接着道:“赵嫔为元郎添了一位小公主,元郎亲征在外,小公主至今尚无名号。”
元宏闻言,欢喜道:“朕竟不知赵嫔为朕产下小公主…明日朕便往清扬殿探望她母女二人。”
第一百六十二回 君归来(二)
昌霞殿内,众内侍与宫婢们进进出出,端茶的,送酒的,插花摆样的,陈设宫灯的,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酉初一刻,元宏御辇停至昌霞殿门前。右昭仪李氏闻讯,便疾步往殿门迎接圣驾。
待入了内殿,帝妃二人于一席相对而坐。
李氏接过环丹所奉荼茶,双手呈于元宏,殷勤道:“陛下,妾知陛下最喜饮用荼茶,晨起便着人采集晨露,又以姜、枣、茱萸入茶,以小炉烹煮,陛下快趁热饮用。”
元宏往昌霞殿前先去了清扬殿探望赵嫔母女,已得知赵嫔难产之际李氏并未亲往之事。元宏顾念李冲,此时闻李氏之言,便举起杯盏轻呷一口,道:“右昭仪倒是有心,知朕最喜饮此荼茶。”
李氏笑道:“陛下所言所行,所喜所好,妾皆铭记于心…此荼茶乃先太后最喜之茶,陛下亦是经年饮用,妾岂会不知?”
元宏淡淡一笑,道:“哦?右昭仪当真记得朕所言所行?既如此,朕倒是要问右昭仪,你可还记得朕临行之际对你所嘱之言?”
元宏临行之际非但嘱了李氏尽心照拂禾母女,且令其善待宫中诸人,若有紧要之事需遣信使传报。
李氏闻言,心内一紧,只一弹指间,李氏便定了心神,垂首道:“陛下所嘱,言犹在耳。”
元宏望着李氏,道:“朕方才往清扬殿探望了赵嫔母女…”
李氏闻言,心知不妙,忙起身离席伏跪于地,道:“陛下,妾并非有意欺瞒不报,只陛下征战沙场,且彼时冯司徒又染重疾,妾思忖着既赵嫔母女俱安,毋需再传此讯息,以扰陛下心绪。”
冯诞当日于行军途中染疾,元宏只着信使传信于辅政众臣,李氏身为宫中内眷却知前朝之事,自是令元宏深恶。然冯氏父子本为汉家世族之首,如今相继过世,李冲自是取彼等而代之,前朝大行汉革,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元宏不得不强压心火,隐忍不发。
待李氏言罢,元宏只字不提冯诞之事,只道:“朕将后宫人事皆交于右昭仪料理,然赵嫔生产之时你却未亲至照拂…莫说你如今执掌宫权,便是依祖制宫规,你身居右昭仪之位亦当前往相伴才是!”
李氏心内怯怯,抬头望着元宏,一脸委屈之情:“陛下,妾并非不尽照料之责…赵嫔深夜临盆,妾因头风发作,那夜服下乔太医所开汤药,早早便已歇下…是日晨起知了赵嫔生产之事,非但斥了环丹,且不及用早膳便往清扬殿探望…”
元宏微扬嘴角,道:“依你之言,便是朕错怪于你了?”
李氏此时已双目晶莹:“陛下离宫这数月,妾虽不敢言面面俱到,却亦是兢兢业业,对众姊妹丝毫不敢怠慢…每逢初一、十五更是亲往永明堂与安息堂祭拜列祖列宗与先太皇太后、先太后及贞皇后…”
如今皇后即将被废,李氏立后之声日嚣尘上,又有李冲于前朝为靠,赵氏自是忌惮李氏。元宏方才往清扬殿探望赵氏母女,赵氏虽将那夜难产之际李氏未往道于元宏知晓,却并... -->>
晓,却并不敢言及李氏苛待袁夫人及自己之事。
李氏解释有理有据,且听闻其亲祭先祖与先太皇太后等,元宏方稍敛了语气,道:“小公主已过满月之期,尚未得名号。若非朕班师回朝,岂非令小公主受屈?”
李氏哽咽道:“是妾思虑不周,方铸下此错,妾甘愿受陛下责罚!”
元宏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既是无心之过,朕亦不愿再追究此事。”
李氏闻言,心内暗喜,以锦帕拭面,李氏继而进言道:“陛下,妾如今为陛下料理后宫,自当事无巨细皆作考量。如今有一桩为难之事,不知妾当不当讲?”
见元宏微微颔首,李氏接着又道:“太子府中添了小郡主,虽说有乳母们随侍,然太子忙于前朝之事,且如今尚未迎娶嫡妻,小郡主倘若无人教养亦是不妥。”
元宏道:“小郡主乃子恂首出阿女,自是金贵无比,教养小郡主须心性良善且位分尊贵之人方可。”
略作思忖,元宏接着道:“如今宫中属左昭仪与你位分尊贵,然左昭仪膝下已有两双儿女,你打理后宫且有子悌须教养,亦恐无暇顾及…既如此,便将小郡主交于罗夫人抚育,待子恂日后迎娶正妃,再将小郡主交于其嫡母教养便可。”
元宏之言自是与李氏所计相悖,待元宏言罢,李氏便道:“陛下初为阿翁,疼惜小郡主之心妾自是明白。只…只太子视小郡主为珍宝,倘若养于罗夫人膝下,太子思女心切,岂非令太子夜不安枕?”
元宏望着李氏,道:“那依你之见,当由何人教养才是?”
元宏此问正中李氏下怀,李氏佯作谦逊道:“商议太子府邸之事当是皇后之职,只如今妾代皇后打理后宫,故不得不道逾矩之言,还望陛下恕罪。”
顿了顿,李氏垂首接着又道:“太子如今已开府摄政迎娶左右孺子,依妾浅见,小郡主当养于左右孺子膝下,如此既可慰太子父女之情,亦可由小郡主为引,令左右孺子早日为太子诞下麟儿。”
李氏不言明由右孺子郑荞教养小郡主,只因心知若皇帝当真允了由左右孺子教养小郡主,必将亲询太子之意。如今太子厌恶左孺子刘氏,那教养小郡主之责必将交予郑荞。
李氏悄悄窥元宏,只见元宏思索片刻,便微微颔首,开口道:“你所虑亦不无道理,朕明日宣子恂商议罢再做定夺。”
李氏闻言心内窃喜,却作平静之状,道:“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久远!妾知陛下与太子定可为小郡主觅得适宜之人行教养之责。”
元宏这些年来素信李氏,只昨日禾虽未曾言明,元宏却知禾话有所指。加之今日往清扬殿,逢元宏提及李氏,便见赵氏欲言又止,元宏心内自是生疑。方才李氏情急之下道出前朝之事,此时又提及小郡主,更是令元宏觉李氏之心难测。
元宏轻呷一口茶,垂目望着茶盏,忽淡淡道:“你方才言头风时有发作,当好生休养才是…宫中人多事杂,日后照料诸皇子、公主之事交由罗夫人便可。”
第一百六十三回 囊里锥(一)
陇西公、镇南大将军李冲府邸,李冲与秘书丞李彪二人一席而坐。
小炉烹茶,李冲亲为李彪舀了一勺荞茶,道:“道固(李彪字),你随陛下御驾南伐且身兼度支尚书,着实辛劳,今日吾以茶代酒庆你归来。”
李彪举起杯盏,垂首道:“陇西公对下臣有知遇之恩,下臣岂敢劳陇西公敬茶!下臣先饮为敬,愿陇西公身安体健,青云得路!”
李冲一脸笑意,道:“道固你志者自励,吾素来爱才好士,岂能不将你举荐于陛下?如今你得陛下器重,参著作事,吾甚喜之。”
李彪当年入平城,孤苦无依,仕途多舛,后经人点拨,知李冲礼贤下士、喜好人才,便倾心依附于李冲。于公于私,李冲与李彪可谓亲昵亡间。
呷下一口茶,李冲又接着道:“道固随陛下远征期间,吾日日盼陛下与你早日凯旋,如今陛下提前班师,你亦平安归来,吾便安心了。”
李彪何等精明之人,闻李冲之言便知其欲询前线之事,于是道:“陛下本锐意临江,岂料冯司徒薨世,陛下哀不自胜,连夜轻驾西还。”
李冲微微皱眉,道:“陛下当真连夜为冯司徒奔丧?”
李彪点了点头,道:“下臣与中郎将一并护陛下回钟离,待至冯司徒薨所,陛下抚尸哀Q,若丧至戚…是日陛下便着下臣拟诏,宣敕六军止役。”
李冲并非器量宽恒之人,闻言心内颇是酸涩,只碍于李彪在前,佯作大度道:“冯司徒幼侍陛下书学,亦难怪得蒙陛下亲待。”
略作停顿,李冲又接着道:“你既随侍陛下,可知冯司徒有何遗言于陛下?”
李彪闻言,环顾左右,方压低声音对李冲道:“冯司徒有一封遗书于陛下,下臣虽未得见,却知事关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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