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薇作为最末流的司衣小官儿,今日自然是最早的到场候着的,此时宴饮尚未开始,宾客正逐渐入场,她便有时间四下环顾:凤仪阁宽广雄伟,四周是三人合臂才能环抱住的八根朱漆红柱,上面雕了镂金的祥云纹样,又有明黄色的丝幔于檐上垂下,甚是华贵。而地面则是一派碧清的石板,上又摆放了金鹤落地烛台,烛台中央有一副凤仪牡丹的屏风,南海沉香木的框架,发出阵阵幽香,屏风上面的是盛放的牡丹,有红色的,也有水粉的,别致雅韵,栩栩如生。
屏风前的正中央,摆了一张乌木包金的食案,这便是武后稍后在宴会上要坐的主位,主位立于一张高台之上,而高台之下的两侧摆着两排乌木桌案,右边是今日来的十名百岁老叟的位置,左边是皇亲国戚的位置。
“发什么怔呢?”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沈熙薇的思绪,她回眸望去,来人是谢泠祐。
他今日身着紫色朝服,又束了发,格外的英姿勃发。
沈熙薇见了谢泠祐,晃了下神,又想起这是在朝堂里,讲究上下尊卑,随即一揖:“下官参见瑞安侯。”
她抬起一双水眸去看谢泠祐,便见着他面上憋着一个笑。
见了沈熙薇望他,才正了正神色。
正此时,参加皇宴的贵宾都陆陆续续的到场了,自然也有乐怡郡主,沈熙薇见了乐怡郡主便去见礼说话,谢泠祐便兀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按照沈熙薇前世过看的影视作品中的印象,太平公主在这次宴饮上,将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她四下张望着,想看清楚哪张桌案是留给武后唯一的亲生女儿——尊贵的太平公主的。
可却环顾了一周却并未见着太平公主,沈熙薇只得收回了眺望的目光,垂下了眸子,再看恐怕就要被有心之人察觉了,又过了些时候,宾客尽皆到位,吉时也快到了。
“圣母皇太后驾到!”随着司礼官的一声长喊,众人尽皆叩拜:“圣母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武则天面带浅笑道:“平身,赐座。”
“谢圣母皇太后隆恩!”
沈熙薇随着众人落座,她跪坐在最外面的蒲团上,抬起头来,望向武后,武后今日穿了一件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头戴珠帘凤冕,飞天髻,上扬的眉峰,口脂却是温和的暗红色,整体妆束威仪又不失亲切。
武则天落座后,先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关切道:“太平呢?”
“回禀圣母皇太后,太平公主昨日贪凉,多用了些酥山,现下略有腹痛,今日恐怕不能来了。”
“这孩子。”武后蹙眉,宛如一个平常的母亲一般惦记着女儿:“这么大个人了,竟也贪凉,你也是,就由着她不成。”
“臣该死!”说话的是驸马薛邵。
“请御医看过了吗?”武后关切道。
“看过了,开了些温补的姜茶,说再将养两日,便无碍了。”
“嗯。你坐吧。”
“是。”
“开席设宴——”小太监一甩拂尘,长喊道。
丝竹声随即响起,礼乐班开始奏乐,宾客们并未曾受到太平公主无法驾临的这段小小插曲的影响,依旧适时的在欢乐的气氛中开始宴饮。
司膳官开始开席上宴,此次宴席,共有五十八道菜品,其中糕点类二十多种,菜肴类有三十多种,饭、粥、点心、脯、鲊、酱、菜肴、羹汤等,无一不备①。如玉皇王母饭以及光明炙虾这些菜品,从前在乐怡郡主的园会上倒也见过,另外还有许多菜品是新奇的,比如,“八仙盘”,是剔鹅肉而成的凉盘。
“仙人脔”,用羊奶烧制整只鸡。“五生盘”,是由羊、猪、牛、熊、鹿五种家畜和野生动物的肉,精制而成的拼盘。“分装蒸腊熊”是将腌制风干的熊肉或熊掌装盆入锅,蒸熟而成。“雪婴儿”,是把青蛙剥皮去除内脏后,粘裹精豆粉,煎贴而成,因色自如雪,形似婴儿,所以叫雪婴儿。“暖寒花酿驴蒸”是用酒及其它作料浸泡驴肉,然后上笼蒸,要求火候一定要到家,把肉蒸烂。“箸头春”是烤活鹌鹑。②
另外又有许多糕点,比如见风消,是一种皮薄酥脆的油炸饼,和今天陕西的传统特色小吃“泡泡油糕”很像。泡泡油糕是用加入猪油的面粉做成烫面后,包裹着用白砂糖、黄桂酱、玫瑰酱、核桃仁、熟面粉拌成的馅儿,放入油锅中不断旋转煎炸,糕面出现薄如蝉翼、白如霜雪的一层泡,捞出后趁热食用,口感松软绵润,芬芳醇香③。
所有人都开始举箸用膳,只有沈熙薇心潮起伏。
太平公主竟然没来?难道那事儿不会发生了?
她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理不出个头绪,又想到历史上并未曾记录太平公主是依着时辰来的,抑或是今日来的迟了些,也未曾可知。
她如此想着,思绪不由得平稳了一些,决定先静观其变,便先品尝了面前的仙人脔,因着鸡肉先用羊奶腌制过,所以带着乳香味儿,入口顺滑细腻,颇为鲜甜,众人皆啧啧称赞。
太后武则天用过了一道菜后,用帕子轻轻擦拭了嘴角,内监便适时的为她斟满酒杯,武则天面上带着亲和的笑容,举杯道:“今日是九九重阳的千叟宴,宴饮的主角是我们的长寿老叟,在座的哪位是路翁啊?”
“来了!”,沈熙薇听了这话,心尖儿一颤,不免抬眸向武后的方向望去。
便见武后左手边第一座的位置,立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身穿褐色双对襟长衫,须发皆白,但精神却颇为健朗,他施礼道:“草民路浩然,参见圣母皇太后。”
武则天温和一笑,吩咐太监道:“快把路翁扶起来,赐座。”
立即便有两名小太监上前,搀扶住路浩然,坐回了席位上。
路浩然看着精神不错,但今日能来参加千叟宴的十名老叟,都已经有百岁以上的高龄了,在本朝,人们结婚生育的普遍早,因着封建社会的医疗环境,寿命也普遍不长,这样年过百岁还身康体健的老者,确实十分难得。
路浩然回到座位以后,武则天又道:“朕这次办九九重阳节的千叟宴,一来是为了弘扬孝道,二来也想和诸位百岁老智叟,讨些长寿的法门,与天下百姓分享。”
此时,有太监给立在最外面的七品小官儿沈熙薇斟了杯酒。
沈熙薇接过酒,却忍不住四下张望,太平公主呢!太平公主怎么还不来!
她心下烦躁,端着酒杯的手忍不住轻微颤抖。
武则天接续道:“朕听闻,路翁是今日的寿星之首,那您一百二十岁了?④”
“糟了!”沈熙薇心中一咯噔!
这话与她记忆中的对话开头是对上号了,她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难道真的是那个场面吗?如果和记忆里一样的话,路浩然接下来会说一段关于忍耐的言论,之后便会给武则天敬酒!
沈熙薇无限紧张的侧耳倾听,果然路浩然开口道:“太后,你可主意过头顶的苍穹吗......”
“天哪!”沈熙薇不禁眉头紧蹙,路浩然果然开口说了那段话,难不成接下来要敬酒了吗?!
果然,路浩然又道:“除此之外,老叟还有一养生妙方,便是自制的药酒,老叟每日早晚各用一杯,数十年如一日,此酒可以延年益寿,今日就让老叟斗胆敬太后一杯以表心意。”
“嘣嘣嘣嘣嘣!”沈熙薇的心脏快从胸腔中蹦出来了!太平公主怎么还不来?沈熙薇实在忍不住回眸眺望,她这举动被一边的内侍瞧见,不禁蹙眉瞪着她。
她又吓得赶紧把头转了回来。
“现下,该如何是好?!”她心中惴惴,焦虑不安。
路浩然手中的白瓷酒壶已经倒出了酒,呈在武则天面前,他浅笑着望向武则天。
武则天同样报以淡笑,内监一声长喊:“品酒官鉴酒——”
“啊,有品酒馆,那便好了,太平公主不来也没事儿了,虚惊一场。”沈熙薇长出口气。
可这口气才出到一半儿,便又听见武则天道:“不必了,路翁已经一百二十岁的高龄了,靠的便是与世无争、海纳百川的宽广胸襟,朕又岂会小性儿的去怀疑他的诚意。”
沈熙薇着急的好似房子起火:您得怀疑啊?应该怀疑啊?!
可却显然事与愿违,武则天依旧接过了那杯酒,含笑对路翁浩然道:“路翁也请斟满此杯,哀家要与路翁共饮此酒。”
说罢,太监上前将那白瓷酒壶再次打开,给路浩然也斟了一杯酒。
路浩然面上闪过稍纵即逝的彷徨错愕,随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武则天道:“路翁请吧。”
路浩然含笑推让:“太后请。”
“哎,还是路翁请,今日是千叟宴,为百岁老叟办的宴饮,路翁才是寿星之首,理应路翁先请。”
路翁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酒杯,沉声道:“那草民便谢过太后了。”
沈熙薇一颗心“砰砰”狂跳,只觉得灵魂都要飞出体外!
“怎么办?太平公主不会来了!”按照她前世的记忆,这杯酒里是有毒的,这一段是路浩然下毒,公主救母的故事,但现下公主没来,与她的记忆不一样,那这酒里还有毒吗?她该怎么办?提醒武则天,万一酒里没毒呢,那她是不是会被赐死?
如果不说,万一有毒呢?那这历史上唯一的女性帝王是不是就此要被抹杀了,可看看现下的时间,武则天距离登基称帝仅仅还剩一步之遥。
沈熙薇心绪纷乱,难以自处,她于慌乱之中再一抬眸,路翁已经饮下了那杯酒,武则天也将杯中之物送到了唇边。
沈熙薇心乱如麻,于纷乱之中抬眸四望,却不经意望见了远处谢泠祐的背影,她心下突然便多了一份安稳,生出了一股力量。
“如果这杯酒没毒,我扰乱了千叟宴,谢泠祐会想方设法救我吧。”既然如此,便姑且一试吧。
武则天不能死,她是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同为女性,守护这根‘独苗’的使命感给了沈熙薇勇气,她气沉丹田,长喊一声:“太后,酒里有毒!”
谢泠祐闻声第一个做出了反应,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打翻了酒杯,正此时,已经饮下毒酒的路浩然见大势已去,再也支撑不住,口中吐出一口鲜血,轰然倒地。
他被拉出去的时候,武则天的声音从大殿中传来:“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
沈熙薇心中带着惊惧的微凉,想起来前世看见过武则天的心声:武则天是希望路浩然能活着的,能活着看见她登基,看见女主开创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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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叟宴上发生了这一幕,自然不能继续,谢泠祐带下去了路浩然审问,先离开了一步,其它宾客也都叩拜退散,沈熙薇自然也跟着人流往门外行去。
武则天兀自坐在凤椅上,眼神晦暗,没有言语,直至沈熙薇行至凤仪阁正门之时,武则天却沉声道:“沈司衣,你等等。”
沈熙薇心中一咯噔。
猎猎的秋风吹的凤仪阁的纸窗呼呼作响,殿内只余武则天与沈熙薇二人。
沈熙薇跪在武则天面前,心中万分惶恐。
武则天的神色早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似乎有些疲惫,背靠在凤椅上,双目紧闭。
太阳西沉,余晖从纸窗的缝隙中散落下来,好似被无声的剪碎,凤仪阁被光影衬得斑驳不堪,好似一瞬间便泛出了旧而沉的暗黄色。
半响,都没有言语,殿内鸦雀无声。
沈熙薇忍不住抬眸望了一眼武则天。
武则天依旧双目紧闭,却开口道:“沈司衣,你为何望着朕?”
沈熙薇见武则天并未睁眼,却依旧知晓了她浅浅的一望,心下无比震惊,只轻声道:“臣惶恐,所以忍不住抬头看您。”
武则天睁开了眼眸,淡道:“沈司衣方才一定在想,朕闭着双眼,又怎会知晓你这微不可察的浅浅一望。”
沈熙薇诚挚道:“是。臣猜不透,所以迷惘恐惧。”
武则沉声道:“朕十四岁入宫,从宾州乡间而来,在这大明宫生活了半生,从太宗的才人走到先帝的皇后,后来又有二圣临朝的风光,如今我是把持朝政,大权在握的皇太后,这大半生里,总有人怀着各种各种的心情,于暗处望着针,所以朕有三头六臂,额头和后脑勺都生了眼睛。”
“是,太后英明。”沈熙薇道。
“可即便如此,朕也没有看出已经一百二十岁的路浩然居然想杀我!”武则天缓缓睁开双眼,紧盯住沈熙薇:“沈司衣,抬起头来,告诉朕,你是如何看出破绽的?”
沈熙薇心中波涛汹涌,千回百转,不知如何回答,面对着武则天,她觉得一切谎言都将变得幼稚可笑,或许真诚才是她唯一的活路,她相信作为千古一帝,武则天必然是有着常人难以匹敌的英明、睿智、以及敏锐。
她决定相信她,除此之外,沈熙薇显然也并无办法,这样思量着,她倒是坦然了,她挺起胸膛,心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非常真诚的抬眸注视着武则天的眼睛,回道:“是因为,微臣有先知的异能,先知是上天的神明对于太后的疼惜,臣不过是一个幸运儿,是神明选择的偶然,而这所有的一些是因为上苍眷顾着太后,想让太后去完成更伟大的抱负。”
武则天显然没有想到沈熙薇会这样回答,她反复的盯着沈熙薇的眼眸深看,不知为何她竟在她的眉眼中看到了李治的影子,武则天心尖一颤,有些动容,她与李治三十载的夫妻,她是爱过李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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