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农历十月二十九,不知道是不是神明设定的离别感伤日。
因为这一日的离别竟然来的格外前仆后继。
沈熙薇还没行多远,便见到雪中有个骑着白马的人影,一身雪白的袈裟,融在了雪天一色之中,直到了沈熙薇面前才能看清面目。
沈熙薇一揖:“智云大和尚。”
智云翻身下马,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是来和沈娘子告别的。”
沈熙薇今日刚刚回到长安城,就遇见了乐怡郡主,还没来得及去见智云,她很感激智云对她的帮助,也想问问关于阿罗的事情,她还有很多话没有对智云说,这离别来得太过于突然,沈熙薇不舍道:“大和尚,等等再走吧,今日风雪交加,前路难行啊。”
智云道:“阿弥陀佛,越是苦行,越合适贫僧。贫僧作孽太多,理应用苦行恕罪。”
冰冷的雪花,打在沈熙薇面上,又被她的体温融化,只让沈熙薇感觉精疲力尽。
良久,她才开口道:“那大和尚要往何处去?”
“敦煌。”
那可太远了,沈熙薇急道:“敦煌与长安相隔甚远,大和尚走之前不去见见阿罗吗?”
智云没有言语,良久,摇头道:“何必再给阿罗施主徒增烦恼呢!贫僧会为阿罗施主日夜诵经祈福的。”
沈熙薇见了智云的神色十分坚定,又想到他说的也是,阿罗好不容易放下,若是他们见一面,智云又坚定要离开,怕是阿罗还得伤筋动骨一场,既如此,便不见也罢了。
沈熙薇思量至此,便不再劝,于是对智云道:“敦煌是个不错的地方,除了漫天黄沙,还有经书壁画...”
说完这话之后,沈熙薇的记忆一下子飞速运转,电光火石之间前世的画面在脑内旋转,定格,她终于想起来她曾经在何处见过阿罗!!
便是在敦煌!在敦煌壁画的飞天舞图上!在敦煌博物馆的藏品画卷之中!
雪仍旧簌簌的下着,可沈熙薇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前世,博物馆讲解员的话音蓦然在她耳边清晰了起来:“这副画的作者是唐朝一位高僧,法号智云和尚,他本来在唐朝武则天时代颇负盛名,二十三岁便已经是大唐享有无上尊崇的大和尚,但却在二十四岁之后,一头扎进了敦煌的石窟之中,一生埋首在佛经与绘画创作之中,守在石窟一辈子不出,人们发现他时,已经成了一副骸骨……”
“这位高僧一生翻译了许多梵文经书,包括我们现在用的‘大千世界’‘无常’‘极乐’这些词汇,都是由智云大师从佛经中创造出来的。①”
“ 智云和尚不但热爱佛法,也热爱绘画,敦煌壁画上的少女,以及现下我们看见的这副画作上栩栩如生跳着舞的胡姬少女,都是出自智云大和尚之手,包括那些白瓷瓶,以及杯盏之上,舞姿惟妙惟肖的胡人少女,都是智云高僧所创作的。”
沈熙薇前世是搞设计的,自然学会画画,对于美术作品很有兴趣,她前世看见之时,只觉得那跳舞的少女实在美丽快乐生动,同样作为创作者,沈熙薇觉得可以穿透时光的壁垒,看见当时智云的神色,她有种直觉,智云一定是温柔的爱这个少女。
因为高僧与爱情这个问题过于荒谬,所以给沈熙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雪花落在沈熙薇面上,凉意把她拉了回来,她耳边是猎猎而过的风声,她终于明白她对阿罗有似曾相似的感觉,是因为她在前世看过阿罗,看过埋首黄沙石窟的智云,画了六十年的,那千变万化,光影交杂之间的少女,都生了同一幅面庞,便是阿罗的面庞!
沈熙薇终于得到了答案,她前世的直觉是对的,画师智云这一生都爱着他的画中人。
智云终其一生没办法背叛佛主,也没办法望了阿罗,沈熙薇曾代阿罗问过智云:“那夜黄沙漫天,大和尚起了心魔,如今悔不悔?”
当下 智云没有回答沈熙薇,或许,他终了一生都在矛盾中,苦苦自问,“世上可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②”
沈熙薇不知晓这一世的智云,未来数十载的寂寞时光里,可否想明白了这个答案。但她相信智云一定是痛苦的。
沈熙薇不想让恩人和友人痛苦,她决定力挽狂澜,面于是劝道:“大和尚!既然已经错了,何不沉迷到底,下一世再堕入无边苦海,再入地狱赎罪,这一世,便纵身跳入滚滚红尘,洒脱的活一辈子吧,什么戒律清规,先抛到脑后,来世再还吧!”
沈熙薇抬眸,诚挚的望向智云和尚:“大和尚,你忘不了阿罗,你同我一块回去,去见阿罗吧!”
雪依旧下着,并且越下越大,沈熙薇从智云和尚的面上见过一闪而过的犹豫。
可他随即垂眸道:“阿弥陀佛,贫僧羡慕施主的洒脱,但贫僧做不到,就此与施主别过了。”
智云说着话,纵身上了马,沈熙薇望见他在长安城的初雪中,奔向寂寞黄沙的背影,想要开口唤他,可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一刻沈熙薇突然明白,智云是不可能留下的,他留下不会快乐,因为他放弃不了信仰,他不快乐阿罗也不会快乐,那他们便要面对彼此一世的感情折磨。
他走了,也苦,他动了心,生了情根,一辈子都在信仰与爱情之间挣扎,可能到死都没有答案,但总算把所有的悲伤都带走了,一个人承受了。
沈熙薇突然明白了,他愿意帮助自己送“洛书”给武则天,是冲着阿罗的情谊,因为他知晓沈熙薇和阿罗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一再破戒,是希望他有能力护佑住阿罗的周全。
沈熙薇思量至此,对着智云的背影朗声道:“大和尚,你放心,我会照顾阿罗一生一世,我会还给她自由,认她做义妹,我会让她好好生活的!”
智云听了这话,于漫天飞雪之中,对沈熙薇回眸致谢。
那一袭白色的袈裟是那样的圣洁俊美,可沈熙薇心里却绕着一丝淡淡的遗憾。
飞雪落了在了沈熙薇的乌发上,染的青丝雪白一片,好似眨眼之间,她已经白发苍苍,走完了一生。
沈熙薇立在雪中,望着智云远走的方向,半晌,阿奴近前道:“娘子,天寒雪大,上车吧。”
沈熙薇略略点头,才要上车,便听见阿奴羞涩开口:“奴有句话,想问问娘子,从前在官道上,假扮沈娘子的那位女郎,现下可安好吗?”
沈熙薇听了这话一惊,有些不可思议的抬眸望向阿奴:“阿奴,你早就知晓了?是何时知晓的?”
阿奴认真想了一会儿:“奴也不说不清,或许,娘子那日与那位女郎互换之后,从客房走出来的那一刻,就知晓了。”
沈熙薇脊背一凉,赶紧去想自己可否露出了什么马脚,又后怕的去想,要是当时跟踪自己的“尾巴”也察觉出来了,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于是赶忙问道:“我当日是露出了什么马脚,阿奴一下子便察觉出来了?”
“没有。”阿奴道:“就是熟悉之人间的一种亲切感觉吧。奴的脑袋也不好使,平日伺候娘子,都是用心看着,也可能这样吧,脑袋没察觉出来,心察觉了。”
沈熙薇听了这话先是一暖,又不禁内疚起来,轻声道:“阿奴,对不住,我不应该瞒着你...”
阿奴却不在乎:“娘子不用道歉,奴没想过许多,就是看着扮成娘子的女郎当时好辛苦,有一次想说破来着,看她紧张的不行,就又改口了,想着装不知情,她才能更愉快,没想到她却一直生病,好似身体不太康健的样子,奴便实在有些惦记,那女郎现下好了吗?”
沈熙薇想到赵莺莺自幼习武,身体应该很不错的,到神都还和刺客厮杀过,应是没有大碍了,于是便柔声道:“她大好了,还很感激你的照顾,我正要和你说的。”
“真的?”阿奴的眼睛亮亮的。
“真的,她是谢侯爷的下属,你们还会见面的。”沈熙薇道。
阿奴愉快道:“那娘子,快上车,都怪我,说了这许多话,让娘子冷着了!”
“无事。”沈熙薇说着话,登上了马车,她望着窗外簌簌的落雪,不禁思量道:雪明明是冰冷的,偏能给人带来无尽的温情。这大千世界,滚滚红尘,真是妙不可言呐!
马车碌路前行,沈熙薇回到宅邸之时,阿罗早在门边儿上焦急的等着她了。
见了沈熙薇立即道:“娘子怎么去了这样久,身上都湿了,快换身衣裳,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沈熙薇笑道:“无事,我有话和阿罗说。”
阿罗一边儿接过沈熙薇的大氅一边儿道:“是什么话,也换了衣裳再说。”
沈熙薇近前一步道:“是阿罗让我问他的话。”
阿罗听了这话,面色明显一僵,她抿唇垂眸,紧张的不敢回眸去望沈熙薇。
沈熙薇柔声道:“他不悔的。他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好。”
阿罗听了这话,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沈熙薇揽过她的头,温柔的抚摸着阿罗的鬓发:“都过去了,以后,智云也有他关于未来的打算,咱们一别两宽,但都好好活着,努力过日子吧。”
阿罗点了点头,一时竟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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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沈熙薇这一晚淋了雪,吹了风,湿漉漉的衣裳又穿得太久,也可能是她这一日面对了太多离别的悲伤,抑或她这一趟洛阳之行殚精竭虑,现下放松下来,身体反而支撑不住,总之,翌日,她高烧起来。
她在床上烧得浑浑噩噩,以至于谢泠祐回来的凯旋盛典也没能到场。
反而是谢泠祐回朝之后便马上来看沈熙薇了,他来到沈熙薇身边的时候还不及脱下战甲,沈熙薇烧得迷迷糊糊的,努力撑开眼皮望谢泠祐,看他让下人端来温水和酒精,按着她从前教会的方法给自己物理降温,温柔的给她擦额头,擦手心。
沈熙薇本来想让谢泠祐别忙了,但却又很想任性一会儿,肆无忌惮的去享受他的温柔爱护。她被谢泠祐扶着,喂了药,便又沉沉的睡去了。
这一睡,竟然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有前世的,有今生的,有关于悲田院的,关于阿罗和智云的,当然也有关于谢泠祐的,不过最离谱的倒是关于武则天的。
她梦见自己的身体好似缩成了无限的小,柔软又无助的往武则天怀里蹭,可因为实在太小,连自由活动脖子的力气也没有。
武则天就抱着她,一手托着她的脖子如抱着新生婴儿一样抱着她,她觉得很温暖,很安心,刚要睡下,转而梦境又换成了另外一个碎片,她好像被放在了马车上,很紧张,很颠簸,她心情很平静,却又听见自己的哭声,好似婴儿那般歇斯底里的哭声,沈熙薇不知为何又想去找武则天的怀抱,结果见到武则天冷着脸,将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沈熙薇从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定定的坐了好半晌,才听见阿罗的声音:“娘子,你醒啦?”
沈熙薇惊魂未定,勉强冲着阿罗点点头。
阿罗只当沈熙薇大病初愈,精神倦怠,温柔的把一只手放在沈熙薇的额头上,随即愉快道:“好了!退烧了!”
她说着话,又吩咐人给沈熙薇做些蔬菜粥喝。
沈熙薇抬眸问阿罗:“我病了几日了?”
“娘子烧了四日了,今日第五日这烧才退下去,这几日可把谢侯爷急得团团转,他打仗回来也乏,又衣带不解的照顾娘子,守着娘子,方才好似朝廷有事情,侯爷才不得不去了,我这便让人去瑞安侯府知会吉祥管家一声,若是侯爷回来,禀报侯爷娘子醒了,退烧了,也好让侯爷放心。”
沈熙薇听着心中一暖。
阿罗又道:“这几日乐怡郡主也来看过,但我们怕给乐怡郡主过了病气,她便只在门外望了娘子一眼,圣人对乐怡郡主赐婚的诏令下来了,倒是比以往任何一次和亲,日子都急迫。”
沈熙薇听闻若有所思道:“阿罗,帮我准备笔墨,我要画冬装的模板。”
阿罗一听赶忙道:“娘子可别急于这一时半刻的,您看您身上汗涔涔的,先沐浴,用上些菜粥,再画不迟。”
她一说,沈熙薇也觉得身子湿漉漉的难受,便点头道:“也好吧。”
不多时候,便有人拿来了一个浮着花瓣的大木桶,阿罗一边给沈熙薇更衣,一边道:“娘子这次生病,面子可大哩!连圣人都赐了东西过来呢!”
沈熙薇听闻此言,又想到方才的梦境,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她觉得一个司衣小官儿生了一场风寒,实在不值得圣人亲自过问,便蹙眉道:“圣人如何得知?”
阿罗摇摇头:“那却不知晓了,或是乐怡郡主说的,或是谢侯爷说的,但奴婢这身份哪里敢问呢!”
沈熙薇想起方才梦里被武则天先拥抱,又掐着脖子,总觉得不是好预兆,便道:“给宫里做的衣裳怎么样了?”
“做好了,因着昨日日期便到了,娘子还病着,奴隶便送到宫里去了,都检查过,没有问题,昨日宫里面也验了货,尾款都给了,我这才要和娘子说的,娘子不必担忧,都没问题的。”
“尾款都结清了吗?”
“是了。”
既然结清了尾款,应该没有问题了。沈熙薇听闻,一颗心略略放下了些。
她本来想和阿罗说给她放了身契,认作义妹的事情,但方才的梦让她心惊肉跳,又总有种奇怪的第六感觉,那感觉好似有事情要发生一般,想着若是之后真的有事情,认阿罗做义妹,说不准得连累她,在本朝亲族还是会被连累的,但是奴隶大不了就发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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